第51章 暗裏回眸深屬意
舒容在房間內呆坐許久,桃枝的影子從西偏到東,沉沉着斜入桌腳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應該以怎樣一種心情,看待木水的離開。
說來,他不過是偶入她世界養傷的雁,幾日來的相處,他與她唯二的交流便是相遇和相別的對話。
而且從頭到尾,那個男子都如一塊冷玉,渾身上下散發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但是她好像被那為數不多的暖玉般照人的笑給晃亂了心,直到他走後,心還似一只飄搖的小船,在風雨裏打着旋。
她想,這個叫木水的男子,如果常常笑着,定然是極醉人的醇酒。
突然,她口渴起來,有些想喝酒。
聽說有種桃花酒,濃香甘醇,最得京城人喜愛,她一向想吃一些,但囿于家教甚嚴,一直不得品嘗。
門又開了。
舒容回過頭,便見月影裏是一個颀長的身影。
她不僅輕咦出聲,“你怎的又回來了?”
她突然覺得一股暖意湧上心頭,把酒的事情抛去了九霄雲外。
眼前的男子,對她來說,大概是最好的酒。
木水站在門外,也不進屋,呆呆地站着,若有所思,不一會,才恍然似的,從懷中掏出一塊晶瑩剔透的玉來。
這是母親死前為讓他在魔界暢行無阻,使他免于邪障毒氣侵蝕的護身符,幾百年來他都一直貼身攜帶。
他知道不久之後就算是看似平安的京城,也不會再平安,他心裏有些不想這個女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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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容走過去,接在手裏。
“這個,你放在身邊,可保一府平安。”他語氣恢複了一如既往的平淡,說完這話,轉身而去,不一會隐入桃花樹後,不見了。
躺在床上,舒容将那剔透的玉石挂在拇指上,左右晃動。
這是一個像鹿一樣的東西,飽滿圓潤的身子,雕刻的極為精致。
她似乎見過這種動物,名字好像是叫桃拔,民間用它辟邪,只不過她見過的長兩只角的,這個卻沒有角。
隐約間,玉石內有螢火大小、小小一團的絮狀的光在跳動,她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用手捂着,眼睛湊到雙手的縫隙去瞧。
果然是有光,只不過很弱。
也許是這種玉石的屬性。
幾乎已焦頭爛額的辭辛、咎喾終于看到木水迤迤然走進他們的視野。
自那日在天京城上空與天神的一戰後,木水已經從他們的察覺範圍內消失了整整八天。
木水甫一失蹤,那邊的人便迫不及待利用本來向他們傾斜的優勢,降下漫天的大雨一直下到現在。
剛剛安定的流民的心,又因為這無休止的雨浮躁起來,開始怨怼魔君的失信。
明明已經傾盡所有的供奉,卻還是像以往供奉天神一樣,降下這等大禍。
只要有機會,那邊的人便會毫不留情抛棄曾經為他們供奉力量的凡人,而保全依舊信奉他們的長興國民。
他們不能讓長興國亡的,自然也不會教凡人滅絕。
先機和優勢在短短幾日,又被那邊的人占盡。
盡管木水回來,也無計可施,只能眼睜睜看着大雨毀壞田野、房屋、堤壩……最終至洪水蔓延,水上人畜飄蕩如浮萍。
而木水,更無力挽救因瘟疫戰鬥力急速下降的尚平軍在範國增軍隊下的頹勢。
尚平國破時,範國增屠城時,凡人咒罵他時……
木水都是凄冷而無奈的一笑,不知是為那些無法左右自己命運的凡人,還是為無力左右頹勢的自己。
終于,長興獲得了最終的勝利。
他解讀年重通過螢火傳遞的訊息,一陣冷笑。
這個人,野心很大,但又缺心胸,成不了大事。
年重已經迫不及待地将這些年所煉制的另外一部分邪祟,投于四海了。
這些是他不可控,更是年重不可控的。
鹹寧七月,一心都在平剿尚平軍的皇帝的桌案上,出現了一份不那麽引人注意的奏章:
湘郡的黎山上突現異獸,狀如彘而人面。
黃身赤尾,其音如嬰兒。
食人,亦食蟲蛇。
民命之曰犀渠。
皇帝将奏折丢在一邊,不再理會。
最近京畿、皖郡、唐郡大旱,百姓易子而食,不少成股的流民趁着軍隊全力圍剿尚平軍叛匪無暇西顧之時,劫掠官倉,已占據了好幾座城池。
相比于此,一山一水出了異獸,實在是微不足道。
只是後來的幾日,令他郁悶的是,不少地方出現都出現了從沒見過的奇怪動物。
石頭城剛收複沒多久,已有人官員報:
亂葬崗和戰場上空盤旋着數只奇怪的鳥,其狀如凫卻長着鼠尾,善于登木,可以用血紅的雙爪站在樹枝上,徹夜鳴叫,其聲哀怨更勝泣血杜鵑。
有學識淵博的大學士顫巍巍掏出謄錄的《上古秘聞錄》中的片段,為這種鳥定了名。
絜鈎,見則其國大疫。
鹹寧七月底,湘郡大水。
範國增的家鄉成了水城,死傷無算。
匆忙趕到唐郡圍剿流民的範國增幾乎無心再圍城,派出敢死隊沖入城中,開了城門,大軍一哄而入,見人便殺。
然後旋風般班師,向皇帝請命治理湘郡的水災、平定因水災而又死灰複燃的尚平軍。
天下又一座死城,而在人看不到的時段,卻見屈死的冤魂劃破長空,糾集在一處,合着漫天的星光,在長夜裏逐漸成型。
為犀渠、為絜鈎……
天下的仙門,一個個自囿于高山洞府,冷眼旁觀着這一切。
不稼不穑,而取苗禾;
遇危遇難,奉身若何。
他們可以為鬥妖、除魔、殺賊、治病、救人而奉身,可是偏偏不能參與俗世的權利争鬥和戰争。
否則,不僅此生與飛升無緣,而且會被永遠除出仙門,死後魂靈會被他們殺死的冤鬼噬咬殆盡,不得托生。
屢試不爽。
各大仙門痛心疾首地重新組織起了救援隊,分散于天下各處災害嚴重地區。
終于,在一個月之後,無窮無盡的屍體和永遠治不完病人掀起了各仙門強烈的不滿。
蜀山蘭溪堂首先廣告天下百姓,細數蘇域蘇濟的各大罪狀:
殺兄!
篡位!
弑父!
竊國!
樁樁件件,皆有證據,千萬張告示,白紙黑字,散布全國。
民心大亂。
蘭溪堂首先宣布脫離長興統轄,加入流民,失蹤多日的國師年重抛棄了修士身份,加入了流竄在皖郡一帶的起義軍。
繼之于後的是蘭溪堂的堂主王珂。
無頭蒼蠅般的小股流民見天下仙門的表率蘭溪堂,蘭溪堂的兩大人物抛棄修士身份,加入了反叛大軍,士氣大振,紛紛不遠千裏投靠而來。
王珂舉起故太子蘇乘的大旗招兵買馬,僅僅一個月,直轄軍隊已遠超尚平軍繁盛時期,足以與長興軍抗衡,速度快到讓人懷疑他是蓄謀已久。
十月,王珂稱帝,都杭州,國號平安,并為軍隊起了番號,曰年。
他斷劍立誓,要在一年內推翻暴君統治,還天下靖宇。
深受饑荒、病痛折磨的流民、百姓甚至地方官員雲集響應,就連京畿也不斷有人拖家帶口到杭州投奔王珂。
蘭溪堂的威名本就是最好的收攏人心的口號。
但蘭溪堂的所有行為都太順利了,順利得讓人覺得他們是蓄謀已久。
而且除了極少數仙門懾于蜀山威名,棄道從軍,天下仙門大多保持以往态度,作壁上觀。
屏天嶂雖然口裏答應願受平安國的統轄,但卻從未給過什麽實質性的幫助。而屏天嶂又因為地處偏遠,王珂雖氣憤,也鞭長莫及,無暇南顧。
畢竟,沒有多少修士敢承受死後不得超生的這種必然惡果。
若想逃避,非得承受易經洗髓的苦痛,棄道、毀丹……這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其他仙門的人猜想,王珂、年重敢不棄道入俗,定然有解決後顧之憂的妙招,可他們沒有。
而且,王珂也沒有透露出以那妙招換取其他仙門支持的意向。
按兵不動,才是正着。
七月底時,京城的瘟疫也開始嶄露頭角。
不斷帶走了平民、後來是錦衣玉食的貴人,後來皇帝的後宮都有人死于疫病。
整個天下都籠罩在死亡的恐慌中。
禦镖門卻出奇地平靜。
明明他們隔壁就有不斷倒下去的病人,舒容、舒詠光、禦镖門的仆人一個個都平安無事。
九月初七,舒懷同陸飛來接舒詠光去薄刀門,但卻被嚴詞拒絕。
他們只得在禦镖門上布下驅魔、鎮邪的法陣,無奈離去。
沒有完成母親的囑托,令舒懷很是沮喪,也深氣舒詠光的固執。
這些日子她與師兄妹們奔波于大別山各處,驅除趁亂來人間搗亂的妖魔、度化因戰争瘟疫而死的亡魂、同凡間的醫生一起救治得了疫病的人,簡直無停歇之日。
期間,她還因病倒被誤認為是染了瘟疫,急得隔着門同蘇弘道別。
過了兩天又是生龍活虎,搞得她好不窘迫。
她和陸飛走在朱雀大街上,見往年熱鬧繁華的街道,此時冷冷清清,皆是一嘆。
“年軍中出了幾位修士将軍,各個以一當百,我長興軍被殺得毫無反應之機,焉會不敗!”街旁一位對長興有着深深眷戀的老者,正同一位斷了腿的中年男子在一時令水果推車前喟嘆。
那斷腿男子似是老者的兒子,身旁放着一只拐,坐在馬紮上正說着不知從哪位戰友那聽來的傳聞,“那些修士簡直不是人,殘殺比自己弱百倍的凡人……他們身有神力,殺凡人,同人宰殺魚肉又什麽分別,良心都去了哪裏啊!”
他恨恨地用拐戳了幾下石板,繼續道:“可惜我這只腿,當年殺鞑子時被砍斷了,否則就算拼得殘軀也要上戰場,殺他娘的!”
“大叔,”陸飛向前打拱,“您方才說的修士将軍是誰?”
中年男人瞪着眼,看他打扮也是個修士模樣,氣不打一處來,仿佛要将不能上戰場的氣一股腦全撒陸飛身上,“我的老兄弟,”他聲音有些哽咽,“遠遠望見兩位年輕的修士,揮舞着帶靈光的長劍,穿梭于我長興陣中,砍瓜切菜一般殺人,為年軍的前鋒殺出血路……”
“數百熱血好男兒,就那樣不明不白的死在修士劍下。”
“那些年軍的士兵,稱呼那修士秦将軍和劉将軍……”
他每說一句,舒懷的心便沉下去一分。
是秦喻蟬。
王珂造了反,他的弟子自然也成了反賊。
但,為什麽秦喻蟬會不棄道上戰場?
那豈不是半神屠戮凡人?
就算再不入流的修士體能、耐力、武力也遠超尋常人,更何況秦喻蟬是同輩修士中的佼佼者,劍術一流,功法出色!
她一直以為,秦喻蟬是塊清亮的璞玉,以後自是那翺翔長天的驕子,而非雙手沾滿人血的殺手。
作者有話要說: 平衡,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