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落花飛,燎亂入中帷
躺了那麽久,渾身酸麻,他正想着挪動一下身子,門又輕輕地開了。
“咦?”見木水還躺在那,舒容滿臉的不可置信,“你還沒走?”
木水也正奇怪,一天過去了,舒容并沒有引什麽修士來捉他,現在還敢孤身回來,實在有些膽大。
“你不着人拿我?”
“拿你做什麽?”
“我是魔。”
“那又怎樣?”
她聲音婉轉,又兼之面容姣好,一說話仿佛雲端擺放的玉人開了口,教人挪不開眼。
“魔也有好有壞。小妹說,她遇到過很多魔,都是不害人的,反倒是人心,教人捉摸不通……”
“你小小年紀,也知道什麽是人心?”他冷着眼暗笑,在他看來,舒容不過是人雲亦雲罷了。
他頓了頓,又道:“你說的小妹可是叫舒懷的?”
“你認識小妹?”
“我見過她,她倒沒見過我。”
“那你是小妹的朋友喽?既然是小妹的朋友,又怎麽是壞人呢?”她粲然一笑,顯然對自己的推論很是得意。
木水閉了嘴。
不知道為什麽,對着這個凡人女子,他竟然莫名的沒有厭惡感,還饒有興趣地同她說了那麽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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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素來是讨厭人類的啊。
他沒有走,舒容就得走了。
但走也走不遠,所以她拉起卧室的紗帳,确保從外面看不到裏面的男子後,然後轉到另一處廂房。
那是舒懷的房間,舒懷走後,沒人住,但時常還有打掃,所以很是整潔。
這個房間的好處就是,凡進出她的住所,必會經過這裏。
舒容将窗開了條縫,确定就算躺在床上,餘光也能瞥見外面的人影,方才放心地和衣躺下。
如此過了七日。
期間,雖然木水态度一直冷冰冰的,但好在沒有給她帶來什麽麻煩。
如他所說,他不用吃飯。
而她的工作也只是為他倒杯水,帶幾片桃花糕,雖然木水一次都沒吃。
就算她拿到他面前,他也是閉上眼睛,不理會。
照舊的,舒容在木水睡的房裏窗開了一條縫,每當清風徐來,都有陣陣桃花香飄入卧室,和床帏上挂着的香囊中的清香呼應,被風揉碎了,鑽入他鼻中。
第八天夜裏,他總算覺得丹田那股郁結的濁氣化開了,靈力如透過蔥茏木葉間的晨曦,若隐若現起來。
這讓他暗喜,這樣,過不了兩天他便能走了。但一想到走,心裏竟然莫名生出一絲悵然來。
他好像有點習慣每天一睜眼便看到那個女子溫婉的笑容了。
下弦月挂在天邊,透過窗的縫隙,他只能看到一角。
他擡起胳膊掀起肩膀,調整了個舒服姿勢,正想靜靜地欣賞這靜谧夜色時,門外由遠及近傳來一陣腳步聲。
聲音铿锵有力,步伐堅硬,并不是舒容的。
“爹?”
舒容驚慌起來,但強按住不安,攔在舒詠光面前,“爹有什麽事嗎?”
舒詠光站在院中,眉頭緊皺。
以往都是有仆人挑着燈走在他前頭照路的,今夜卻只有他一人,兩個守夜的仆人門神般守在院外。
“你睡阿懷屋裏做什麽?”舒詠光沉着聲,刻意壓低了聲音。
“小妹許久未歸,頗為想念……”
她一開口,舒詠光便知是謊,忍不住從鼻孔中發出一聲冷哼,“外面夜涼,我有事同你講,走吧。”說罷大踏步朝舒容房間去。
“我這幾日不睡那,爹有事去阿懷房中吧。”舒容慌忙攔住。
舒詠光饒過她,徑直往前走。
見此,舒容忙邁開大步沖入房中,試圖做些垂死掙紮,但畢竟步子短,舒詠光已先她一步将門戶大開,夜色湧入房中。
見房中并無下人通報的那般出現了人影,舒詠光一愣之下,一直提着的心,終于放下,長長舒了口氣。
舒容的房間雅致清新,房中都是些精制小巧的家具,就算是衣櫃,也是不能裝下一個人的小巧,藏不得人。
“算了,”舒詠光轉過身,淡淡的,但語氣中透着難以覺察的欣喜,對緊随而至的舒容道:“不早了,你也累了,那件事明日再說不遲。”
舒容正詫異舒詠光态度的轉變,惴惴不安地向內一張望,不見了一直躺在羅帳中的男子,不自覺地打量了屋內一圈,試圖發現木水的一絲蹤跡,但随即停下探尋的目光,颔首道:“爹早點回去休息吧,阿容明日再去請安。”
看着大步流星而去的舒詠光,舒容死裏逃生般地舒了口氣,合上門,并緊緊杠住,拖着軟弱無力的腳步走近羅帳,見床上确實沒有半個人影,安心的同時,心底也升起一股淡淡的悵然。
“你在難過麽?”
木水的聲音從身邊傳來,他語氣一向冷淡,但這句話卻奇怪的帶着些許好奇。
他人還沒走。
舒容嘴角微微上揚,露出歡喜之色,然後四下張望,并沒有發現木水的身影。
“不用向外瞧。”木水突然覺得眼前女子的拙讷得有些好笑,情不自禁放軟了語氣。
聽木水的聲音就是從床上傳來的,舒容撥開天青色的紗帳,向下探出目光。
被子被掀在一邊,褥子上微微陷下去一個人形,人形上隐隐約約也是個淡泊的人形,如強光下投在牆上幾不可查的影子。
舒容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便一手支着床沿,慢慢俯下身張望。
“不要瞧啦……”木水無奈。
話音剛落,那淺淡的人形如染了春色的花圃,一下子鮮明起來,露出木水的身影來。
木水沒有離開,他依舊躺在床上,被子掀在一邊,微側着身子,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淡漠地看着離自己越來越近的舒容的面孔,眉頭微不可查的皺了皺。
舒容被突然出現的木水吓了一跳,驚慌着直起身,卻不料用力過猛,腳後踏空,向後仰面摔去。
木水見此,不自覺長臂一撈,拉住她的手,将她險險穩住。
舒容驚魂未定,又不敢高聲驚呼,半晌才嚅嗫着道:“你……你還在?”
太好了。
木水本來靈力不暢,身軀又千斤重,方才情急之下出手,乃是下意識的動作,竟然覺得丹田突地清明,靈力如滔滔江海,瞬間漫溢全身。
好了!
他暗喜,旋身坐起,身輕如雲,靈沛若海。
良久,覺察到自己還捉着舒容的手,他微一擡眸,便見月光下舒容微緋紅的雙頰,恰如薄霧裏次第開放的桃花,飄着薄酒般的醉意。
“你們凡人就是規矩多。”木水說着話,不留痕跡地松開舒容的手。
他知道凡人女子最重名節,若是被人發現房中竟然藏着一個男人,一生清名皆付流水,所以他才強行讓自己隐身片刻,躲過舒詠光的盤查。
但由于靈力未複,所以隐身的并不徹底,還是留下了淺淺的尾巴。
見他行動如常,舒容愣了愣,放下紗帳,飄也似地拉了個凳子坐了,心裏想着別的事情,口裏卻生硬地搭話,“什麽規矩?”
“我們魔,便沒這些勞什子貞潔名義。若非為你,我何必還要隐身。”
舒容聽出他語氣中的揶揄,反過來道:“難道你不是怕我爹發現,找人收你嗎?”她見木水竟然能夠隐身,想到這兩日他說自己是魔的話,八成是真的了,也暗暗慶幸自己救的是個不害人的好魔,又聽他那句“若不是為了你”的話,心底一暖。
被舒容說中,木水一如既往傲嬌地冷哼了一聲,站起了身,拍了拍壓得有點發皺的衣襟。
“本來就是,我們魔,你歡喜我,我也歡喜你,便赴雲雨會,并沒人說什麽;不歡喜,就一別兩寬,什麽貞節名義,束縛自由的枷鎖罷了。”
“既然如此,那你還怕被父親知道……”
“我只是不願欠人人情,你畢竟救了我,我若為此害你,豈不是和你們凡人一樣?”
舒容好奇,“你就這麽厭惡我們凡人?”
木水瞥着她,心潮暗湧,想起便是因為自己體內那一半的凡人血脈,才連累母親致死,所以不僅對這幾日他一向淡然待之的舒容也生出幾分痛恨來,随之,他便聽到自己牙縫裏擠出一個冷而硬的字,“是!”
一陣風吹開了窗,星月下桃枝花瓣的影子碎屑般撒了滿地。
舒容盯着投在衣襟上扶疏的花影,淡淡一笑,“是嗎,真是難為閣下屈尊在我這凡人的陋室呆了這麽久。”
木水一愣,回過神來,想說什麽,最終卻沒有開口。
眼前的女子纖弱的身影淹沒在如水夜色中,眉目清秀優雅,笑意清冷,目光如月光一般,不帶一絲雜質。
恍惚間,他似乎看到母親坐在月下,随風飄落的桃花落滿雙肩和衣襟,遙寄已逝去多年的父親。
母親是魔界的君,下嫁區區一介凡人布衣,生下他,又在父親病逝後将他帶回魔界。
為了讓他不重蹈父親的覆轍,母親逆天而行,不僅為他改了生死書,還以強大的法力壓制了他體內的凡人血脈,以期他得享純魔的長生和能力,但卻因此引來天劫,被當時路過的天神沂河所殺,最終身死魂消。
這是他一生的痛,他痛恨他的凡人父親,痛恨自己體內那一半的凡人血脈,推己及人,因此也恨上了凡人。
如此脆弱,如只能藏在溫室中的嬌花弱柳,一遇冷風便随之凋殘。
說來,即便如此,母親從未流露出對父親弱小的不滿,反而常常帶他留戀與父親相處的舊地,即便在彌留之際,母親也沒有一絲的抱怨和後悔。
難道是他錯了?
他輕輕嗤笑,錯便錯了,都錯了那麽多年,還怕這一兩日麽?
木水終于要走了。
“你還會回來嗎?”舒容眼光上瞧,想起那日從天而降的木水,那個狼狽的樣子,讓她有點想笑。
木水明曉她的意思,也學她擡眼,屋梁上繪着古樸典雅的花紋,很襯和舒容的氣質,他不僅啞然,“約莫不會了。”
瞥見舒容眼神一黯,他似乎覺得心房裏爬進一只小蟲,撓得他癢癢的,往外走的腳步便一頓,停了一會,終于回轉過來身子,露出一個溫柔的笑,不冷不淡,像極了春光裏的暖玉,“不會了,下次再來,不會從天而降了。”
“很高興認識你這個朋友。”
舒容一愣,“我也是。”回過頭,已不見了木水的身影。
作者有話要說: 發現也不是那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