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石頭城血雨洗長街
天神約出一向對他們頗有敵意的木水,在天京城上空展開了一場殊死争鬥,以至在沿海一帶引發了地震和潑天的海嘯。
但在地震造成巨大損失之前,木水便傾盡全力穩固了大地,保全了信仰魔的尚平國民,可自己也被天神重傷。
英乂得知消息趕到時,已不見了木水的蹤跡。
鹹寧元年三月下旬,尚平國。
原本一直晴朗的天氣驟變,暴雨連下了七天,瓢潑的大雨和着滔天的水勢沖破新修的堤壩,咆哮着沖向一個個村鎮和城市,不少剛安定下來的流民轉瞬間又流離失所。
絕望的民衆以為得罪了新奉的魔,整日跪在廟宇前乞求魔君的原諒,甚至将童男童女投入洪流中祭祀魔君。
諸般補救措施并沒有撥開雲霧,也沒有平息洪水,反而帶來了瘟疫。
在新國民的憤恨和唾罵聲中,魔的金身被推倒,撒上便溺的污穢。
初始,瘟疫只是一個一個的收割着麻木的生命,後來便張開了爪牙,露出了猙獰面孔,狼吞虎咽,一日一夜便帶走數千條活生生的人命。
瘟疫如同索命的死神,揮着閃光的鐮刀,一茬茬收割着成熟的稻穗。
伶仃的流民,前一刻還在奔亡,下一瞬便倒地不起;
勇武的軍士,昨日還揮舞着明晃晃的刀劍殺敵,不過一日,便成了瘟神刀下鬼;
甚至高坐明堂的天王,也在紙醉金迷中,沒了生息。
于是整個天京,甚至尚平國都籠罩在恐慌和悲痛中,漫山遍野插滿了素白的引魂幡。
可奇怪的是,長興國內卻安如泰山,除了因幹旱而造成的饑荒,并無瘟疫。
得知洪陽已死,範國增興奮地在大帳中走來走去,随後便下達了攻城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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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拿安慶,再指天京!
長興軍如一口閃着青光的長劍,勢如破竹,短短數日,失地全部收複。
時值鹹寧元年七月十五日。
短短兩年,尚平國,從生到死。
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天京城破當日,範國增為搜索尚平軍餘部,命令軍隊于城內分段搜殺,三日間斃賊共十餘萬人,秦淮長河,屍堆如山,為之塞流。
然而沿街死者十之有九皆是老者,幼孩未滿二三歲者亦被軍士斫戮以為戲,匍匐道上。
婦女四十歲以下者一人俱無,老者無不負傷,或十餘刀,數十刀……
城中男被殺,女被淫,財帛被搶一空,石頭城數百年繁華,一朝被毀,人口十去□□,為之一空。
随後,範國增淡漠地看了眼戰報上的數字,欣然收兵,班師回朝。
重回石頭城的舒懷陸飛和張羽,見昔日繁華城市,而今只剩震動四野的野鬼號哭之聲,不得度化,不禁悲從心來。
“這是天兵,正義之師?”陸飛咬牙道。
哪有朝廷的軍隊卻屠殺百姓的,分明是禽獸行徑!
三人在石頭城外見到了秦喻蟬,他雙目通紅,甚是憔悴,站在一處新墳前,不知是哭了一場,還是多日不曾休息了。
已經很久沒見到新墳了,軍隊屠殺的人都被随手丢棄在溝壑、街邊,一任烏鴉、野狗蠶食。
看到舒懷,他微微一愣,扯出一絲笑來,随即低下頭道歉,“對不起,那個孩子,最終還是……”
他本以為天京城是長興最安全的所在,便将那孩子交由一富戶收養。
期間他回來看了一兩回,那孩子長得很好。
可還是沒逃過瘟疫。
舒懷說:“死于瘟疫多好,總好過被人挑在槍頭玩樂。”人命在亂世,草芥一般,最不值錢。
不死于洪水,便死于瘟疫,不死于瘟疫,難道還能躲過閃亮的屠刀嗎?
“不是你的錯。”她輕輕拍了拍秦喻蟬的肩膀,一出口,聲音已哽。
秦喻蟬如被火燙了一般跳開,面目猙獰着,眼淚幾乎奪眶而出,恨恨地道:“是我的錯!”
舒懷一愣,不知他為何情緒大變,還沒來得及安慰他,秦喻蟬已倉皇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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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水拖着重傷的軀體落在了一處庭院,他看到這處宅子與別處的不同,隐約有熟人的氣息。
他力竭着,倒身而落,吓了正孤身賞月的女子一跳。
舒容深呼了一口氣,拉過男子的胳膊,借着月光看清了黑衣男子的面容。
男子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一身玄袍,眉間氣韻如玉。
舒容小心翼翼地開口,“喂……”
男子低低的嗯了一聲,再沒了聲音。
怎麽辦,同父親講天上掉下個男子,正好落在她院裏?
父親會信?
這事若是給第二個人知,勢必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相信不一日,京城便會傳得沸沸揚揚。
但見男子再沒了回應,她終是一咬牙,拉過男子,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拖進了房。
此時,婢女們都已休息,并無人發覺。
木水一醒,入眼的便是飄啊飄的青紗羅帳。
帳上繡着三兩只穿梭于雲間的翩翩白鶴,帳邊挂着一個香囊,這滿屋的清香,便是從這香囊中傳出的。
女子閨房?
他試圖起身,但身軀沉重,一提氣,丹田猶如刀絞,疼得他冷汗直冒,只得又躺下。
這不是魔界。
他微一轉眸,便見晨曦下,一支桃花從開了條縫的雕花窗戶調皮地鑽入清香萦繞的女子閨閣。
三月,正是桃花爛漫的時節。
盡管知道自己身處他最厭惡的人間,躺在他素來看不起的凡人的房中,但此時此刻,他心無旁骛,只想靜靜地躺着,感受一刻的寧靜。
他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這樣靜靜地躺着了,五百年?
确切地說,應該是五百二十七年了吧。
他最後一次來人間這樣靜靜地躺着,是母親領着來的。
那時他才長了十四年,母親領着他到了一處山間別館,山幽水清,風和日暖,館外三兩樹桃花開正盛。
那日清晨,他一睜眼,便看到一支春色放肆地伸到他眼前,随風而搖,花瓣上的露水幾乎落到他臉上。
他便摘下那支桃花,歡喜地拿給母親。
“看!”
“春光短暫,何必折它。”子邪拍了拍他肩膀,不知想起了什麽,輕輕一嘆,青袖一揮,那支花便重新飛回枝頭,輕輕搖動。
“當年你父親,便是這樣同我講的。”她一笑,“我知道他是因身為凡人,才生出的光陰短暫之慨。”
說罷,又是輕輕一嘆,神情悲憫,“可惜花有重開日,人死不複生。我能接回折斷的桃枝,卻救不了他。”
窗外陣陣悅耳的鳥啼聲吵鬧着晨光,他躺了沒一會,便聽到門外傳來了輕盈的腳步聲。
一個青衣女子輕輕開了門,又關了門,然後走到床邊。
木水阖上雙目。
“喂,喂,公子!”
青衣女子輕聲喚,聲音溫柔婉轉,聽得他鴉睫微顫。
女子輕輕一嘆,低着聲音道:“還沒醒麽?”然後轉過身,似要離開。
木水忍不住睜開眼,卻對上女子突然回轉的黑眸,蕩漾着春水般的溫情,像極了母親臨去前充滿愛憐的目光。
在這目光下,不知為何,他竟然有瞬間的無措。
見他醒來,女子溫婉一笑,“你醒啦!”她看起來很歡喜,然後從袖中掏出一個紙包打開,穿過紗帳遞到他面前,“我叫舒容,你一定餓了吧,這是桃花糕,你先吃點吧。”
說罷,眉眼一彎。
木水盯着桃花糕,若有所思,良久才譏诮一笑,“我不餓……”凡人的東西,他向來不樂意碰,更不樂意吃。
他将目光從桃花糕上移到羅帳外的舒容身上,“你不怕我?”
“為什麽要怕你?你當時快死了。”
木水一愣,像是受了極大的侮辱,臉一黑。
舒容繼續道:“我當時正愁該拿你怎麽辦,沒想到,到了半夜,你呼吸竟然漸漸平穩,我便一直留你在此。”
“不要想着我會謝你。”
“不用謝,這是我自願的。”她一笑,“你又沒開口要我救,自然也沒道理向我道謝。”她倒是豁達。
“你不怕我是魔?”他存着恐吓的歪心思,以為舒容會吓得花容失色,然後高聲尖叫,随即便有些後悔口不擇言,若因此而惹來修士,只怕此命休矣。
沒想到舒容眨了眨眼睛,頗為認真地打量了他一番,才道:“有些像。”
木水奇道:“你見過我?”
舒容低眉一笑,“沒有,但我聽說魔修為越高,生得越好看,你生得這般,若是魔,應該是魔君吧。”
木水不知她在說笑,以為他确實猜到了自己身份,語氣陡然一冷,道:“不錯。”
不知是應她的前一句生的好看,還是後一句的魔君。
他心裏閃着念頭,該怎麽拖著這個女子,等自己恢複力氣,殺了她。
見木水不答,舒容起身倒了杯茶,放在床前的矮幾上。
“你先吃飯,我已支開這院裏的人,你若能離開,便出門右轉,穿過院後的七株桃樹,繞過假山和池塘,便是後門。門子我已打發走了,你身上沒有盤纏,桌上是細軟,你帶在路上用。”說罷,不等木水搭話,出了門。
出門前還不忘吩咐莫要給人瞧見,聽得他臉又是一黑。
不過,木水一嘆,他倒是想走啊。
可靈力大損,身如千斤重,他現在除了自保,沒有出遠門的能力,現在的他,街上随便拉一個男子,便能将他撂倒。
這裏雖然有那日母親的影子,但畢竟是人間。
他極其不願待的。
希望辭辛他們能早點找到他,再不濟,再不濟能遇到車海也行。
說來,自那日一別,他又好久沒見車海了,這個女人,定然又像以前那樣,跟在英乂身後。
這樣躺了将近一日,他是魔,雖然不用吃飯,但放在床邊的桃花糕不時飄來清香,勾起他久遠的回憶。
他記得,以前母親也圍過圍裙,像人間女子那般下廚做過桃花糕,那時他嫌棄桃花糕太過甜膩,吃了兩口,便放下了。
後來,他再想吃,卻永遠也吃不到了。
從那以後,他也從來沒再碰過一次人間的食物。
作者有話要說: 屠殺平民的不管他是誰,在我這裏都是黑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