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南城深夜月明時
也許,游風詞嚴厲色地對待他們,并不是真心對他們嚴厲,而是要掩飾什麽呢。
陸晚晴一擡眼,見游風兩鬓的青絲染霜雪,眼角爬上歲月的痕跡,心內一酸,淚便落在衣襟上,“回母親,孩兒的病已經好了。”她的病,她有什麽病。
如果有,那就是思親不見的心病,如今魂牽夢萦的娘親便在眼前,病自然也消弭于游風噓寒問暖的辭句中。
游風一嘆,沒再理她,但陸晚晴試探着坐過去,她卻沒有露出任何不悅,反而憐愛地掃過她方才跪了好久的膝蓋。
“是你。”游風轉向蘇弘,“閣下到此有何貴幹?”
蘇弘看向舒懷。
二人心意相通,舒懷撫平心緒,但還是有些怯怯地道:“他不是魔君,到時七郎就住無名峰……”而她會時常陪他一起。
她頓了頓,有些疑惑,“師兄他們去哪了?”她自進薄刀峰後便一直沒發現陸飛、張羽的蹤跡,隔着平時,他們早早跑過來“噓寒問暖”了。
游風道:“江浙一帶災情嚴重,餓殍遍野,有仙門令和朝廷诏令,要各派子弟前往支援,他二人已去多日了……”
“我也去!”沒等游風開口,舒懷自告奮勇。
“你自然是要去的,”她指着不遠處的布包,“那些是治療傷寒和瘧疾的藥,已經配好,各一百份,記得送到範國增将軍麾下。”
仙門受百姓供奉之養,朝廷眷顧之恩,雖不涉朝堂,但在百姓危難之時,卻不能袖手旁觀。
雖然薄刀門是小門派,幾乎是自食其力,朝廷估計也不知大別山深處還有這麽一個邊緣門派,但他們畢竟是仙門,不可枉顧仙門教義。
走之前,舒懷與蘇弘回了趟無名峰。
見曾住過的房子不但沒有破敗,反而比原來粗劣的小屋更寬敞精致,蘇弘似乎并不驚訝,只是淡淡地掃視一圈後,便一拂袖坐在凳子上。
他微閉眼,不知在想什麽有趣的事情,唇邊含着笑意,靜坐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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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懷靜靜地看着他,覺得眼前的男子熟悉又陌生,想着不久之前,那個蘇弘也曾陪她在這裏坐過,只是當時匆匆而去。
那個蘇弘,溫文爾雅中,摻着幾分英乂的霸道和勇氣,要做什麽便做什麽。
仇恨時,便叫車海擄來仇人三族,盡數屠殺;相思時,便一鼓作氣,雷厲風行的提親;情動時,便毫不猶豫地攬過她。
毫不避諱地說恨,毫不避諱地說愛。
“我也……好喜歡好喜歡阿懷!”
想起,那日在客棧中,那個蘇弘微涼的唇、按不住狂跳的心……舒懷的心便如針尖一刺。
但這個蘇弘不會,這是蘇弘精魄所化,沒有受到英乂一絲影響,如果不出意外,小時候的蘇弘長大後,就是眼前人的模樣。
是不欺暗室的君子,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彬彬有禮的蘇七郎,也是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對她,即便再歡喜,也是發乎情,止乎于禮,與她保持着理智的距離。
可偏偏,舒懷苦笑,她對這樣的蘇弘毫無抵抗力。
一遇到,便泥足深陷,不能自拔,偏偏還甘之如饴,從幼至今。
範國增是蘇弘之父蘇鎮當政時的進士,幾十年間在政權更疊的洪流中,得以明哲保身,入翰林,并累遷大學士、侍郎,平步青雲。
他曾平定嘉豐二年、十二年的廣府和江西的叛亂,最近兩年也一直奔波于遏制流民起義的星火。
從嘉豐十四年,到如今鹹寧元年,他帶領由他操練的兵士輾轉各地,平剿叛亂,将尚平軍圍到了江浙一帶,不再向四處擴散。
以舒懷的身份,還沒有資格見到位高權重的範國增。
橫豎她對這些當官的也無甚好感,正好省卻了許多虛情假意、繁文缛節的客套。
她将藥交給軍醫後,便來尋四處救助傷患的陸飛和張羽。
災情比她想象中更嚴重,地方官員臨時搭建的粥棚每日都被擠爆,但路邊依舊有餓死的老弱病殘。
後來老弱病殘死得沒剩幾個了,那些皮包骨頭的青壯年也填了溝壑,成了荒草的肥料。
而且,越來越多得了傷害、瘧疾的人,因沒有得到及時救治,以致病情加重,到最後藥石罔效,埋骨荒草。
到最後,直到軍隊中也出現有人死于傷害和瘧疾,軍醫不夠用,朝廷派遣的太醫院醫生才姍姍來遲,而因饑餓、傷病、鬥毆而死的流民已十去其三。
仙門百家派出的人,不下五百,分散在江浙各地,而舒懷他們所在地,正好在距離石頭城不遠的地方。
他們每日都能聽到從荒野傳來的新鬼哭泣聲。
萬象門只怕已經聚攏了千萬鬼了,不知英乂看到這番景象,會作何感想。
那年重呢,是正利用這些新鬼煉制邪祟嗎?
剩下沒死的流民,在不知是誰的慫恿下,偷偷溜進了石頭城,成了尚平國民。
什麽忠君愛國,在飽腹面前都成了無稽之談。
鹹寧元年三月,他們所在的地方安慶也被尚平軍攻克,徹底淪為尚平國土。範國增軍隊不得不後撤至徽州。
尚平軍,已成燎原之勢,範國增估計也撐不了多久了。
長興,岌岌可危。
舒懷是在鹹寧元年三月的一個早晨,在趕往石頭城的路上遇到秦喻蟬的。
自從尚平軍打到此地,連綿的大雨已經止息,但洪澇造成的災害不是一朝一夕能夠緩解的,依舊有不少自身難保的大人遺棄剛出生的嬰兒,特別是得了病,無力救治的。
當時她在路邊正和蘇弘救治一名得了傷寒的棄嬰,遠遠望見霧蒙蒙的大路盡頭一杆青色雄鷹旗幟飄起,不一會便傳來一陣馬蹄聲。
看到舒懷,和師兄劉明一起的秦喻蟬跳下馬。
他依舊一身青布道袍,但滿是塵灰,看起來比上次分別時長大了不少,變得成熟穩重多了,聲音也粗粗的,可眉宇間盡是風塵憂慮之色,與之前一派純真截然相反。
他朝着舒懷施禮,聲音略啞,“舒師姐。”語氣淡淡的。
舒懷點點頭,道:“你若有藥,煩請留下些,這個孩子得了傷寒,若再不施救,只怕……”只怕活不到明日。
秦喻蟬為難地看了看劉明,良久,見劉明并沒有阻止的樣子,單膝跪下,與她同高,伸出手,“師姐若信得過我,便将他交給我吧。”
“好!”
秦喻蟬将嬰兒系在胸前,翻身上馬。
不知發生了何事,要騎馬,而非禦劍,難道是靈力損耗過多?還是她留下的傷還沒好?
正納罕間,劉明已在催促,他似乎很怕蘇弘,“快走吧,師弟,莫要誤了時辰!”
兩匹駿馬,轉瞬間已躍出數丈,恍惚間,她似乎看到馬上人回首朝他們這裏望了一眼,但霧太大,沒看太仔細。
按理說,仙門中人只有下山救治百姓的義務,而無為朝廷上戰場殺人的責任,為什麽她方才似乎從秦喻蟬身上聞到了血腥氣,他挂在鞍前的劍,是在低鳴嗎?
洪陽在攻下安慶後,便将石頭城改為天京。
聽聞,城中百姓安居,田裏接天的小麥已快成熟,風一吹,如起伏的金浪。
不少流民聽聞就算入了京城也沒活路,便轉道向東,繞過官府的盤查,悄悄進了天京。
而陸飛和張羽等人便私下接受無法走遠路的流民的請求,護送他們去天京。
天京的官員很熱情,并沒有因為他們是長興的修士而拒絕他們入內,反而安排人妥善的安置傷患,并在他們傷病好了之後為他們安排活計,或幫助搶收小麥、或修築城牆、或入伍參軍将刀槍對準不久前還是同胞的長興軍隊。
不過,萬幸,他們能填飽肚子了。
到天京的第四天夜裏,出了變故。
舒懷拖着一身疲憊正要回客房休息,突然地動山搖,客棧在面前傾塌。
客棧中人不多,加上客棧的老板也不過六個人,陸飛、張羽比她回來的還晚,客棧中現在應該只有老板、老板的兒子和蘇弘。
好在大地只搖晃那一下,便瞬間平穩。
這客棧一副年久失修的樣子,遇到這麽劇烈的地震傾塌無可厚非。
可蘇弘還在裏面。
她發瘋了一般去扒殘磚碎瓦,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一雙手上沾滿了血和污泥,她幾乎感覺不到疼痛,只是埋頭清理瓦片和椽子。
這底下正是蘇弘的客房。
“阿懷!”
身後傳來一聲急促的腳步聲,她怔忪地轉過身,便看到蘇弘一身青衫立在月光下,頭發微亂,滿臉擔憂之色,胸口起伏,似是一路奔跑過來的。
她顧不得身上一片髒污,飛撲到他的懷裏,沖得蘇弘一個趔趄,随後他緊緊将她環在懷中。
“你去哪裏了。”她泣不成聲。
蘇弘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低低的,但卻破天荒的清晰,一字一字鑽入她耳中,“幫老板切草料。”
他在不遠處的草場幫客棧老板切草料,切草料是在空地上,所以方才地震,他只是一陣暈眩而已,但想到這個點舒懷可能在客棧中,他便飛奔而回。
客棧老板和他的兒子随後趕到,看到傾塌的客棧,捶胸頓足,哭倒在地。
這是他們賴以為生的活計,如今房屋傾塌,要重建不知要花費多少資財。
溪邊,蘇弘為舒懷清洗傷口,星眸中滿是愛憐。
陸飛張羽回來後也沒了住處,六人便翻出幾床被子,在草料場将就。
新割的小麥稭稈墊在身下,軟軟的,散發着植物特有的清香,讓緊張了一天的心稍稍放松了下來。
月朗如鏡,點星如燈,照着不大的草料場,她側身躺在稭稈上,蜷着身體,将蘇弘的胳膊緊緊抱在懷中,像熟睡的嬰兒。
蘇弘一動不動,任她抱着,盯着無盡的夜空。
這麽大的動靜,只怕是那些天神出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是的,剃頭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