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但使情親千裏近
與此同時,從南方也傳來了消息。
一股流民的領袖洪陽和蕭馮以“青天死,黃天立”為口號,短短數日組織起了龐大的流民軍隊,號為尚平軍。
軍隊上下擯棄祖先信奉數千年的天神,将廟宇中的泥塑神像盡數搗毀,換上了面目猙獰、黑衣黑甲的魔君和魔王的金身。
每立一處魔君觀,該地風雨止息,雲消日出,洪澇之害頓減,其他各處的尚平軍軍民聽聞,更加賣力地将一個個天神請出廟宇,以魔君魔王代之。
信仰之力,舒懷嘆了口氣,蘇弘曾給她講過的。
各地流民中興起的祭祀魔君,民間各處偷偷換了家裏的神位,以魔代替、就算是以天子坐鎮的天都京城都此起彼伏飄蕩着祭祀魔君的傳言……
凡人的信仰更疊,到達天神的信仰之力應該已降到了有史以來的冰點了,而這些是天神絕不樂意見到的,所以他們也絕不會袖手旁觀,一任事态發展。
舒詠光為陸晚晴準備好了馬車,舒懷與蘇弘另在一輛車上,與陸晚晴、舒铠同路。
一路上,車窗外積雪漸消遠山如新作就的潑墨丹青,還氤氲着如煙如雲的水氣,山腳下古柳吐露着朦朦胧胧綠意,向兩側蔓延開來,宛如一道接天紗帳,随惠風輕舞。
舒懷瞥了眼倚着車壁的蘇弘,暗想,這幅景象,若經蘇弘畫來,定然別有一般意境。
只是,春已至,何以卻有理不清的惆悵萦繞在心頭。
路上,舒懷筆談、口談給蘇弘解釋那日他所見到的與他樣貌一模一樣的英乂,但卻巧妙瞞過蘇弘是精魄所化的事實,将車海編造的理由講給他聽。
蘇弘态度極為認真,“聽”舒懷雙手并用在紙上、在他手心極力要向他解釋誰是英乂,誰又是蘇弘,神情時而疑惑、時而迷惘、時而笑而不語,倒叫舒懷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麽。
但不論發生的事情是多麽匪人所思,蘇弘明曉後也只是淡淡一笑,一身青衫随意倚在車壁上,意态悠閑,似乎聽的不是與自己相關的事情,而是旁人的轶事趣聞。
盎然的春意從他星眸中翻湧而出,看得舒懷心底猝不及防地草長莺飛。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既然蘇弘對這些這麽漫不經心,她又何必喋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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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畿時,馬車行進尚且一帆風順,幾人不緊不慢地趕着宿頭,一路所見,百姓安居,村頭白發垂髫,笑語連連。
但甫一越過秦嶺,各處城鎮關隘便森嚴起來,路上時見衣不蔽體的流民從南向北去,但多被擋在城外,最終葬身于野獸腹中。
“這些都是自湘地、兩廣來的流民……”陸晚晴看着不知是被野獸還是魔掏空了五髒六腑的一灘,深深一嘆。
她雖不修仙術,但也幼呈長輩教誨,懷悲憫萬民之心,那句“不稼不穑,而取苗禾;遇危遇難,奉身若何”的仙門誓言,亦如刀刻斧鑿般刻在心上,不曾有一刻忘卻,如今見此慘像,不禁悲從心來,濕了眼眶。
她随後下車,招呼舒铠、舒懷等人尋工具随地掩埋了曝屍荒野之人。
“這還只是自湘地來的流民,江南等地的洪澇災害尤甚……”想起近日見聞,舒懷也是一嘆,“朝廷赈災物資又被層層克扣,到了災民手中,所剩無幾,這才造就今日流民起義愈來愈大的局面,不是說尚平軍的首領洪陽已占領了石頭城稱帝,國號尚平嗎,南方八郡,洪陽已占其半。”
不知已經有多少無辜的人死于這場災難,而京城依舊歌舞升平,單為給大行皇帝辦喪禮,便耗費無算極盡奢靡。
蘇域生前便為自己建造陵墓,嫌棄不夠豪華,于是用黃花梨改建,磚上貼金鑲玉,所費資材乃兩年天下稅收。
而蘇濟又以蘇域生前愛吃鴨子為名,搜羅數千只鴨、數千石香料等原材料投入陪陵,并将生前服務過蘇域的廚師一起殉葬。
生前篡位,死後盡孝,蘇濟實在大有其父遺風。
舒懷不由看了看蘇弘,為何同是蘇家子弟,相差卻這麽多。
加上車夫,他們六個人,走走停停,在距大別山不過平時三日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六天。
這半路不很太平,雖然舒懷禦劍一日便能回薄刀峰,但她是一行人中唯一的修士,擔着保護幾人的責任,不可輕易離隊。
若非如此,早就禦劍回薄刀峰,喊來陸飛、張羽等人帶陸晚晴、舒铠等禦劍回去了。
不過若非通靈鳥在與英乂争鬥時遺失,也不必如此麻煩。
距離薄刀峰尚有一段距離,便不得不棄了馬車,車夫在附近的城鎮等候,幾人租了幾匹騾馬帶着行李走山路。
置身山中,滿眼皆是春意。
見蘇弘極目遠眺,最後目光鎖定無名峰方向,俊眉微皺,知他想起往事,便勒馬與他并辔而行。
“等回去,我們去看看。”
蘇弘懂一些唇語,讀懂舒懷意思,眉眼一彎,展顏露出盈盈笑意,如山間徐來清風,吹得舒懷幾乎握不住缰。
她從蘇弘身上別開眼,收拾好流蕩的心思,走在首位帶路。
四人從雨色溟濛時出發,一直到夕曛鋪滿山道,方望見隐于草木蔥茏間的那一方青灰色屋檐。
“真人說,請陸夫人回吧。”
一上薄刀峰,陸晚晴便在舒懷房內稍稍梳洗了下,便趕來承夜樓,沒想到卻被張英擋在門外。
張英好不為難。
一個是她從未見過的陸夫人,游風真人之女,一個是門中最嚴厲的真人,她夾在中間,滿臉苦色,求救似的望向在一旁東張西望的舒懷。
陸晚晴一嘆,道:“娘,晚晴不求其他,只見您一面……便走。”她知道不用張英傳話,游風也聽得到,是以聲音微微提高,但語氣哀婉,聽得張英鼻子一酸,幾乎就要反過來求游風開恩,但想起自己是傳話來的,硬是生生忍住,但卻不動聲色地側開身子,露出擋在身後的門扉。
房內傳來一聲冷哼,“你若真想見我,何必等到如今?”聲音雖低,但清楚傳入衆人耳中。
陸晚晴知道游風這是氣她只為兒女私情,十多年來不曾一次回薄刀峰探望,自知理虧,心下愧疚難當,雙膝一軟,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見陸晚晴跪下,舒懷忙去拉,卻被陸晚晴推開。
舒铠在一旁,也不來拉,一脫鞋徑直往房中闖,舒懷一個怔忪間,已被他搶進偏室。
糟了,舒懷還愣在原地,沒回過神來。
游風曾嚴詞厲色地警告過他們幾個小輩,未經傳喚,不得擅入,否則有的一頓板子受。
舒懷小時有過兩次違命,吃了好一頓打,後來再也不敢,如今,她抱有的那一點點妄圖以情理動外婆見母親的希望,也被舒铠一步一步踩斷,不禁萬念俱灰。
“外婆!”裏面傳出舒铠帶着撒嬌的嗓音。
游風道:“你是誰。”
“我是阿铠呀!”舒铠笑嘻嘻地湊過去,跪坐在游風身側,雙手拉着游風衣袖一雙大眼睛發着光地看着游風,而游風面前是擺滿了各種藥材和瓶瓶罐罐的桌子。
當年游風見舒铠時,舒铠尚在襁褓,如今已長成俊俏少年郎,頗有兩分舒詠光的影子,游風看到他閉了閉眼,冷哼一聲。
“外婆,我好想你!”舒铠放低聲音,語氣中毫不掩飾地委屈,“可是我又不會禦劍,我爹也不讓我出遠門,阿铠好幾次要偷偷來薄刀峰,都被我爹拉了回去,若非如此,阿铠早就見到外婆了。”說罷身子一歪,将頭埋進游風臂窩。
沉默了一陣,游風語氣稍稍和緩,“你很想見我嗎?為什麽?”
“那是自然,”舒铠道:“您是娘的娘,我的親外婆呀,怎麽能不想念呢!有道是,血濃于水,即便未曾見過外婆,但我一見外婆,便覺得極親近。”
舒懷在外聽他一句句情真意切,卻是她從來不會說出口,也從沒想過這樣說出口的話,不禁打了個激靈。
還沒等舒懷收拾好淩亂的心情,只聽裏面又傳來舒铠拖着軟軟尾音的撒嬌聲,“外婆,你不知,娘時常念叨你,恨不得早日回來見您,可又怕惹外婆生氣,聽說外婆病了,娘拖着病軀就來了,一刻也沒敢耽擱!”
游風一陣沉默。
舒懷直翻白眼,外婆哪裏病了,娘又哪裏病了,他們還為埋葬曝屍荒野之人,耽擱了不少時辰……
這舒铠滿嘴胡言,她餘光掃到如玉樹般長身而立的蘇弘,見他莞爾一笑,不知在想些什麽,但見她看過去,忙低頭一笑,別過臉望向重疊的遠山。
裏面低聲私語了一會,才傳出舒铠雨點般的腳步聲,風一般,門口沖出他的紫色身影。
他顧不得穿鞋,一個邁步跳到陸晚晴跟前,拉着陸晚晴便往裏去。
陸晚晴慌亂間脫了鞋子,被他拉着進了門。
游風乜着她,神色明顯溫和許多,良久,才低低一嘆,道:“你病了?好了嗎?”
這一句話,聽得舒懷恍然大悟,忍不住向舒铠投去肯定和贊許的目光,對他的深微體察由衷感佩。
沒想到舒铠不僅會對她鬧倔脾氣,還有這種體察人心的技能,實在是當佞臣的一大材料,屈才屈才!
聖人雲:父母唯其疾之憂。
父母對于子女,只為他們的健康感到擔憂。而舒铠便抓住游風為人母的這一點心意下功夫,得知陸晚晴生病的消息,冷如游風,也只能軟下心來。
而且,游風便是再冷硬的心腸,也被舒铠這個頗擅長撒嬌賣萌的外甥給柔化了。
說來,陸飛和她雖性格跳脫,但絕非世人眼中繞膝撒嬌的好後輩。
記憶中,就算是小時候,她從未像今日的舒铠一樣同游風撒過嬌,更別說長大以後,而在她的印象中,陸飛比她更穩重,更加不可能做這種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