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融殘魂反被殘魂吞
那次舒懷與蘇弘玩樂,穿行于蔥郁草木間,失了路途走到牢底洞邊。
她好奇想看看洞窟中到底有什麽,便忍着以為是一路奔跑導致的胸悶耳鳴探下頭。但尚未看清,便見一股薄霧從洞裏飄出,繞着她的腳踝,将她往裏拉。
當時她只道是山鬼,吓得大叫,驚來了蘇乘和蘇弘。
蘇乘二人因周邊威壓面現痛苦之色,但強忍着不适挪到牢底洞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舒懷大半個已經掉入牢底洞的身體拉了出來。
掉下深窟會發生什麽?
舒懷頭皮發麻,不敢往下想。
已被一掌打死的蘇弘又是如何活轉過來的,她也想不到。
但她能感受得到,從生至死,再從死而生該經受了多少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漆黑的牢底洞,多少個漫長孤寂的夜,每一刻都是煎熬,蘇弘又是怎麽堅持下來的。
她不由自主靠近蘇弘,拉過蘇弘攥在背後的手,握在唯有薄汗的手心。
他的手白皙修長,許多丹青妙筆皆出自這雙手,但也收割過不少生命。
可此刻蘇弘的手卻燙的厲害,他極力壓制着腦海裏不住冒出的紛亂的思緒,舒展手掌反将舒懷冰涼的手裹在手心。
英乂的靈識無時無刻不在試圖壓制他的意識,好占據他的身軀。每當此時,他便坦然以對,英乂引來濤浪,他便穩坐泰山;英乂化作利劍,他便是遮擋刀槍的鐵盾。
他不能像英乂那樣,将英乂的靈識從他身體內徹底去除,那麽他唯一能做的,只能是一味地防守。而這種只守不攻的抗拒,他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也許某一天,山會倒、盾會破,他會永遠沉入黑暗,就像現在的英乂。
可他還是想再看看舒懷啊。
看着眼前人澄澈清明的眸子,他嘆了口氣,把這一切都告訴她又有何妨,在這種目光注視下,他願意放下一切心防。
“阿懷可知大別山上為何靈力低微?無名峰妖魔不近、人跡罕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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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懷搖了搖頭,“傳說大別山是塊不被天帝眷顧之地,自古就是這樣。”
“是自古,但也沒多古。”握着舒懷的手微微一緊,蘇弘眉頭微蹙,“五百年而已。”一抹赤紅在他漆黑明亮的眼中一閃而過。
只有五百年?
那就是說五百年前大別山和別處仙山洞府一樣靈力充沛的,若只有五百年何以仙門百家典籍中從沒記載有大別山以往靈力充沛的記載?
蘇弘繼續補充道:“五百年前,木水聯合五大魔王叛亂,與……英乂鬥法數日,最終在大別一戰中焚毀了英乂肉身,并将其靈識封印于無極洞……”
“就是牢底洞麽?”
蘇弘點了點頭,“封印英乂靈識的陣法是天地三才法陣,此陣鎮魔、驅靈、絕氣,陣長五百年!除非失效,絕無破解之法。”
“好厲害的陣法!”舒懷驚嘆。
她修符箓陣法較多,一般仙門法陣畫法、施用、功能、時效等法陣特性她再熟悉不過。尋常法陣時效不過數個時辰,長的不過月許,就算有人不間斷補陣也不過就撐個一年半載,斷沒聽見過哪個法陣時效長達五百年的,“陣靈是木水嗎?”
這麽厲害的法陣如果沒有人注入靈力怎麽可能撐那麽久?所以一定有陣靈經常為天地三才法陣注靈才對,要驅動覆蓋整片山嶺的那麽大的法陣,該需要多麽令天地變色的強大修為。
蘇弘搖了搖頭,目不轉睛地盯着舒懷,“以木水一人之力,如何鎮壓得住英乂?陣靈是薄刀峰,确切來說,陣靈是阿懷母系先祖、以及其後代!只要她的後代中尚有咒選之人在薄刀峰,便是陣靈,陣靈觸發陣眼,吸聚大別山靈力驅動法陣,一刻不停歇。”
“所以大別山靈力才會低到幾乎沒有,都是被用來驅動天地三才法陣了。”見蘇弘點了點頭,舒懷繼續道:“五百年中,一直有……陣靈從未斷過?”她想了想,覺得這個問題有點蠢,若是斷了,哪裏還有她。
蘇弘嗯了一聲,道:“陣靈必須在,當年設陣靈時,木水便計算好了。只要五百年時間一到,英乂靈識徹底消散,陣靈自然也不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陣靈是她母系先祖的後代,那陣眼必然就是無名峰了,難怪大別山中只有無名峰上草木最為蔥郁,然人跡獸蹤卻最為稀少,人一靠近都隐隐有不适之感。
就連修為不夠的靈識魂魄在無名峰呆久了也免不了被法陣撕碎。但為什麽陣靈與薄刀峰有關?這就是薄刀峰幾百年固守靈力低微的大別山的緣故?那游風真人是否知道自己就是陣靈呢?
陣眼聚集綿延數百裏山川的靈氣驅動法陣,只為鎮壓一個魔君的靈識,難以想象英乂修為強大到何種地步,五百年了靈識仍在。
“那你……七郎是怎麽活轉過來的?”天地三才法陣、英乂的靈識,對她來說,都沒蘇弘的死而複生更迫切地令她想了解。
“是英乂殘存的靈識,想吞噬我的魂魄占據肉身複生,便修複了我的肉身,沒成想他靈識消散太過,反而被我這個新鬼給吞了。”
他無奈一笑,眼中透過一絲憂郁,“我等到法陣失效,便借着英乂的靈力從無極洞出來,後來便出去找阿懷你。”
聽完蘇弘經歷,舒懷輕輕環住蘇弘的腰,将頭埋在他被滾燙的身體暖熱的盔甲上。
蘇弘幾絲碎發随意地披在額角和鬓邊,給他莊重嚴肅地裝扮點綴了幾分随性和飄逸。
他下巴貼在她頭頂,血液的灼燒感逐漸減退,體溫恢複正常。
他是借着英乂才死而複生的,相應地,英乂的意識也許會伴随他一生。
他深深呼了口氣,懷中充實之感讓他郁結的心情稍稍緩解。
“阿懷……”他輕聲喚道。
“嗯,七郎。”懷中人低聲答應。
聽到舒懷溫柔的回應,蘇弘稍稍安心,将他環得更緊了。
照臨城的時間流逝與世間時間流逝一般無二,這裏雖無日月,但也分晝夜,當夜幕籠罩四野,二人已相擁良久。
因舒懷要回薄刀峰複命,蘇弘帶着她進入萬象門。
萬象門是魔界通往人間的門路,通往萬象門的鹹光道兩旁,是浩浩湯湯的奔流不止的陽澤。
陽澤中新魂浮游,舊魂徘徊,鹹光道上群魔亂舞。
以往并沒有凡人公然從萬象門到達魔界,他們或是被動進入魔界,或是從其他陰陽交界點私入魔界的,但進入之後,唯一的想法就是趕緊回到人間。
可是蘇弘攻下照臨城之後,便撤除萬象門禁令,雖沒說歡迎人間修士光臨照臨城,但也不會有像木水統治時期,遇到私闖魔界之人便挫骨揚灰的情景了。
此時蘇弘已換下铠甲,一身素淨的白袍,發髻用一條長長的乳白色飄帶束着,帶尾飄飛于身後,若追逐的白蝶。
腰間綠色的絲縧如春日裏迎風飄飛的柳枝,衣帶上月白玉佩,随着他為配合舒懷的腳步而故意放慢着步調,叮鈴叮鈴地輕響,悅耳之極。
一路走來,大部分妖魔皆不識得新君上,但見他器宇軒昂,風度翩翩,皆為之側目。
他俊逸身影披着陽澤邊詭谲的光芒,周身上下散發着柔和的氣韻,明亮的眼眸裏一縷柔光,額前鬓角的碎發被陽澤的風吹得飄到微微含笑的唇角和挺直的鼻梁上。
他本是長興王子,自幼受宮中仆從禮遇甚恭,除了伏腰于親長,就算是一身布衣,也絲毫不顯得寒酸粗鄙;他腰杆挺直,步伐堅定有力,微微側首低頭,眸含柔光地凝視着右手邊的舒懷,自是姿儀不凡,給人以氣質豪爽清逸之感。
這樣的蘇弘,舒懷向來極為喜愛。
也許是從當年,在無名峰對着她恭恭敬敬施禮的小蘇弘為始,她的驚異除卻不敢受那般大禮,又何嘗不是因為小蘇弘的文質彬彬,像春風般吹進心間,吹醒了她心底那只春困的小蟲呢。可直到金釵之年,她方知那顆爬得她心癢癢的小蟲所指代的意義。
所以一直到今天,她依舊沉沉地覺得無法從這個文質彬彬的男子身上移開雙眼。
二人穿過萬象門,穿過裏許迷霧,忽然眼前豁然開朗,便見綿延不絕起伏的山勢,四野數點新綠,積雪已融,春風将至未至。
原來蘇弘竟帶着他直往大別山而來,他二人現在正處在大別山南側,新年未至,再過十數天才是立春,大別山南側卻已然是花紅柳綠。
無名峰!
舒懷茫然四顧,見他們正立于一處突出的山壁的岩石,向下一望只見枝柯交映,萬木搖盡積雪,舒展身姿,直待春風一到便抽芽吐葉再展芳華。
向右而望,只見如斧砍刀削般的石壁上一個洞窟,洞外用石塊木頭壘成的屋檐戶扉,石壁前好大一片空地上長有三棵古木,虬結的繁枝下是兩間木屋,不是許久未至的無名卻是哪裏。
飛身下了岩石後,舒懷快步而至木屋前。木屋相較于她記憶中的那兩間粗糙不堪幾乎搖搖欲墜的危房不知好到哪裏去了。
“以前的塌了。”蘇弘笑了笑道:“我便叫人在原址上重建了。”
舒懷已經好久沒來無名峰了,這木屋是不是塌了她可一點也不知道。就算她知道,估計也會因為斯人不在而不再留戀。
再見只會睹物思人,徒增憂思,所以不如不來。可是她不知道,從無極洞出來後的蘇弘常到此間,循着往昔蹤跡漫步于無名峰各處。
以及遠眺薄刀鋒。
他從無極洞出來至今已近三年,三年的時間只敢遠遠跟随着舒懷,不敢靠近,唯恐舒懷發現自己異常,發現他已不是她心中的那個蘇弘,而是與修士勢不兩立的魔。
就像陸飛一知道他的另一重身份,便要求舒懷與他斷絕關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