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重逢
見此情形愣了愣,舒懷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男子眉宇見的疲倦似乎一掃而光,眸中隐約有淚光,微張着口,不知想說什麽,但卻沒說出來。
“哈懷!”
直到舒懷轉身欲去,才聽到身後一聲溫柔卻難掩狂喜心情的呼喚,如九天驚雷般,令舒懷瞬間如置身冰窖,渾身打了個寒噤。
這稱呼……
這是她從五歲到十歲幾乎每天都能聽到的稱呼,而這樣稱呼她的人只有一個已在七年前死去的蘇弘!
是蘇弘!
蘇弘!
蘇七郎!
她的七郎哥哥嗎!
只有失聰的蘇弘在情急喊她時,會因吐字不清才将‘阿懷’叫做‘哈懷’,為此當年她笑過許多次,但卻很喜歡聽蘇弘喊她哈懷。
蘇弘并不啞,聽說他是七歲時失聰的,七歲的孩子已經懂得很多了。但因失聰後無法正音,所以之後發音多不太标準,他便很少開口講話,但與舒懷和蘇弘的大哥蘇乘交談,他卻不吝開口。
蘇弘天賦極高,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字寫得也很漂亮,舒懷如今還算能入眼的字多半承蘇弘教導,且有一兩分蘇弘字跡的神韻。
“七郎!”舒懷不可置信地轉過身,啞然失聲。
蘇弘似乎看懂了她的話,眼中漾着淚花點了點頭,他高興得原地打了個轉,伸開胳膊想将舒懷攬在懷裏,但又及其知禮,轉而将有點冰涼的手掌撫過舒懷的耳鬓,最終輕輕貼在她耳側,若即若離,仿佛舒懷是一顆泡沫,輕輕一碰,便會消失不見。他方才淡然清冷的目光一掃而光,眼眸裏盡是柔情,定定地看着同樣滿含熱淚的舒懷。
舒懷幾乎哭出聲,她卻不管什麽禮儀,一下撲進蘇弘懷裏,将頭埋在他寬敞溫暖的懷中,欣喜若狂,也喜極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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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郎哥哥,這麽多年,你去哪裏了?”蘇弘歪了歪頭,眉頭輕輕皺起,舒懷抓過紙筆寫下問題,蘇弘看了眼裏閃過一絲猶豫,看了看舒懷,寫道:“一言難盡,為仇家追殺,兄長殒命,孤一身流落他鄉。”
雖只寥寥數字,但舒懷已能感受到無數個凄風苦雨的夜晚,蘇弘孤身一人,流落異鄉,該是多麽孤寂難捱,不知吃了多少苦楚,忍不住心裏一酸,眼淚更如斷線珠子,啪啪落在衣襟上。
蘇弘笑了笑,修長而微涼的手指幫舒懷擦去眼淚,輕聲道:“莫哭。”只是他因激動此刻聲音略喑啞生硬,但卻包含無限寵愛之意,舒懷聽了,忍不住鼻子又是一酸,哭得更兇了。
五歲那年,舒懷随父母往大別山的薄刀峰,這是她第一次去薄刀峰。
那日已經到了大別山的山腳下,只需要再往前幾裏,便可将馬車寄在山下的客棧,一家五口徒步上山,然後再穿過漫長的山道,登上薄刀峰。
那日中午,馬車路過一處山林,他們隐約聽到不遠處傳來小孩子的哭喊聲,舒詠光下車查探,不一會又返回車內繼續趕路,舒懷問原因,舒詠光只說聽岔了沒人叫喊,估計是附近的山鬼混淆視聽作出的幻覺。可是休息時,舒懷聽到舒詠光給抱着弟弟的陸晚晴說是一個少年被砍傷,躺在地上,少年的弟弟正在哭喊,不知道是惹了什麽仇家,還是不要多管閑事的好。
舒懷聽了大為不解,因為平時父親也教育她們,做人要有仁義之心,有所為而有所不為,有所求而有所不求,那看到受傷的人,不應該盡己所能去救治嗎?這難道不是有所為?
舒詠光被舒懷的直言不諱惹得大為光火,斥責道:“小孩子懂什麽?一邊玩去。”舒懷不動,“爹爹錯了,爹爹言行不一,我不喜歡爹爹。”舒詠□□急,一巴掌打在她的背上,幾乎将舒懷扇翻在地。
舒懷想不通為何遵照父親平日教誨,反受責備,委屈得哇地一聲哭跑了出去,想着再也不要和爹爹講話了。
不知不覺竟然跑回他們聽到哭喊聲的地方,舒懷聽多了降妖除魔、修仙之人行俠仗義的故事,也不害怕,仗着膽子沿着舒詠光當時去的路線走,果然過不多時,見地上有血跡,且越來越多,然後便瞥見一棵枯松下,一個六七歲的男孩,抱着一個少年的胳膊抽噎。
那男孩見有人來,吓了一跳。見只有舒懷一個小孩,便扯着哭啞了的嗓子叫喊,“不要過來,救命救命。哥哥,你快醒醒,有人來了!”他一句話裏又喊走開,又喊救命,八成是吓得呆了。
舒懷雖小,但也懂得許多事情了,知道少年流了很多血,便道:“你等着,我去找醫生!”
醫生她自然沒請到,一個五歲小丫頭帶一點點錢,怎麽能夠請動醫生呢?舒懷只得買了水和饅頭,但再回去已不見了那男孩和他的哥哥,連血跡都被收拾枯草掩埋,看來是被人特意收拾了。
舒詠光也是在這裏找到的一下午未歸的舒懷,将舒懷好好修理了一頓。
父母在薄刀峰住了幾日,便要回去繼續走镖,舒懷外婆游風真人勸陸晚晴留下在薄刀峰,卻被陸晚晴拒絕。
舒懷因為被父親教訓,又加上在薄刀峰有了幾位表兄弟玩伴,便主動要留在薄刀峰,不随舒詠光走。
她留在薄刀峰後不久,下山去玩,轉到另一座不知名的峰下。偶然遇見了那位抱着哥哥胳膊大哭的男孩。
舒懷跳着去打招呼,那男孩一句也聽不進,只是擺了擺手,指了指自己耳朵,舒懷才知這男孩原來是失聰的。男孩在石壁上寫下“蘇弘”二字,操着有點不太清晰地口音念了出來,舒懷才知男孩叫蘇弘。
原來舒懷走後不久,蘇弘兄長蘇乘便醒了,用落葉掩蓋了血跡,二人互相攙扶着往深山中走,直到到了無名峰住下,一直到現在。
這無名峰樹木雖多,但飛禽走獸卻出奇的少,而且以無名峰為中心方圓數裏散發着無形的威壓,人置身其中,久之則心慌意亂,所以連樵夫獵人都不來光顧。
舒懷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手腳并用,連識的不多的幾個字都用上了,才向蘇弘解釋清楚那天自己要去請醫生。
蘇弘一言不發,但朝着舒懷恭恭敬敬一揖到地,倒吓了一向跳脫的舒懷一跳。
後來舒懷常一人出來找蘇弘玩,給他帶自己的玩具刀,帶他爬樹摘野果,下水捉魚蝦……這麽過了月餘,蘇弘帶舒懷穿過一片小小叢林,來到一處山洞前,山洞外一衣衫單薄的少年正在練劍,正是蘇弘的大哥蘇乘。
蘇乘見蘇弘帶了外人進來大驚失色,便要來殺舒懷,被蘇弘攔下。
後來,舒懷發誓不讓別人知曉他們和他們住處,這才得以經常來無名峰找蘇弘玩,平時蘇弘教舒懷習字作畫。
有時候,蘇乘還會教她劍法。她常見表兄弟練劍,早就心癢了,可惜外婆不讓碰,這下蘇乘肯教,她自然學得也極為賣力。
如此光陰如箭,舒懷時常下了課便下薄刀峰找蘇弘,她生得機靈聰慧,被人跟蹤也都能借着身軀小輕巧擺脫。
有時徹夜不歸,與蘇弘一起去趕躲在草叢裏亮晶晶的螢火蟲,捉鳴蛩。
蘇弘便用舒懷從課堂上拿的紙筆畫眼前諸般景象。
有時蘇乘蘇弘斷炊,她便驅動剛學的引獸符招引山中野獸與蘇乘蘇弘一起打獵,下山換日用和糧食,她也時常在節日偷偷捧着祭神的豬頭拿給蘇乘,那窘迫樣子惹得三人都大笑不止。
外婆游風真人見她多次出門徹夜不歸,但屢禁不止,便對她放棄治療。還好她雖然常常把自己搞得渾身都是泥,但書畫術法在同門中卻數一數二。她習書畫是蘇弘教她,拿着她的手,手把手教導,蘇弘年紀雖小,但功底不淺,再加上學識更加淵博的蘇乘,舒懷進步神速。沒得兩年寫的字便已經被先生誇贊是同門中第一了。
她不知道如何看待十歲前對蘇弘的感情,但是她還記得十歲那年,她因被石頭絆到腳指頭,趴在蘇弘已經略略寬闊有力的肩膀上,說好喜歡七郎哥哥,好喜歡好喜歡!
她知道蘇弘聽不到,又直起身大聲喊好喜歡七郎哥哥,長大後要嫁給七郎哥哥,給七郎哥哥做娘子!輕靈的嗓音和着少女情窦初開的情緒的高喊在山間久久回蕩。
可是她怎麽知道她趴在蘇弘背上說的話,她那輕輕顫動的少女心意已經從肩背傳遞到少年心裏了呢?自然也不知道少年從背脊感受到那句話後的心猿意馬和不經意上揚的嘴角。
知道七年前的那日,她向往常一樣去尋蘇弘,但找個一天一夜沒尋到蘇弘蘇乘的一絲蹤跡。蘇弘和蘇乘,就如太陽出來後清晨竹葉上露珠,山間撫過花瓣的一陣風,無影無蹤。
後來的兩三年,蘇懷幾乎日日往無名峰跑,打掃陳設依舊的木屋山洞。
在洞中的竈上燒山雞吃,折了柳條編成帽子挂在門前,期冀某一天蘇弘突然出現。直到後來她招到一片浮游在無名峰的一抹靈識,花了好大力氣辨認出是蘇乘的靈識,才大哭一場,那一點點期冀也被那抹靈識無情粉碎。
有武藝伴身的蘇乘已死,那不會武功的蘇弘又怎麽會有生還的可能。
從此她再也沒去過無名峰,她捉鬼時,鬼若無意跑進無名峰,她便止步不前,等師兄弟他們去捉或者等鬼自動出來,表哥陸飛便笑她傻,把這麽好的修行讓給他人,她也只是一笑置之。
既然無名峰是個傷疤,那她就把傷疤藏好,不去碰就好了。只要不去碰,時間久了她自會忘記有這個傷疤在。
日子一年年過去,她不去碰果然忘記那傷疤的存在。
直到她在這一方小小面館中重逢蘇弘!
“阿懷嫁人了?”蘇弘寫道,蘇弘面色沉靜看不出是喜是憂。待舒懷看完,他翻開前面頁上記得文字。
“叨擾,請問這位君子可認識一位叫舒懷的女子?”
他翻開幾乎通篇寫了“不識”的書頁,他翻得雖快,但舒懷還是看到了上面的內容。
“不識!”
“不知!抱歉。”
“滾開,你又聾又啞難道還瞎嗎?擋了本公子道了!”後面還畫了一只醜陋的烏龜。
直到他翻到的最後一張,整頁紙上都是蘇弘和一人的筆談。
“知!”
“幾日前與她分手,現在京城。你是何人?”
“故人,蘇弘。”
“禦镖門二千金,昨日嫁到了英國公府。我去看了。”
“君子貴姓。”
“免貴秦,喻蟬。蜀山蘭溪堂弟子。”
舒懷看完百感交集,原來她婚禮那天秦喻蟬也在。
如果蘇弘不是遇到秦喻蟬,而是被人惡意指引到別處或者一念之差去往了別處,那舒懷又要什麽時候能與他再見面?
“嫁人非我本意!我回頭就去退婚! 而且,現在英國公府裏的是傀儡舒懷!”她眨了眨眼狡黠一笑,蘇弘見此,也明白定是舒懷又搞得什麽小法術,也忍不住莞爾一笑。
等蘇弘吃完飯,二人回到客棧,坐在榻前,筆談不止。蘇弘對他這些年的經歷閉口不談,舒懷也不強迫,就撿一些自己的趣事給蘇弘聽,說到動情處,也不寫在紙上,她聲情并茂,雙手雙腳齊上,蘇弘竟然也能聽懂□□分,搞得舒懷都懷疑蘇弘懂唇語。
蘇弘便笑着寫下:“我懂唇語。”
“……”
這下舒懷像是解放了一般說得吐沫橫飛,逗得蘇弘一陣陣低笑不止。
舒懷喊蘇弘七郎哥哥,如今重見面,喊了幾聲便只喊七郎,自動把哥哥二字省了。哥哥她每次出口都莫名臉微微發熱,這稱呼太親昵了,小時候兩小無猜,這麽叫無可厚非,長大後也這樣未免難為情。
蘇乘喊蘇弘七弟,有時候七郎,她想大概是蘇弘在家排名老七,她當時也不關心蘇弘身世,為何會被人追殺,為什麽耳朵會突然聽不見,她只關心她喜歡和蘇弘玩。那時候的她覺得蘇弘有巨大的人格魅力,對人彬彬有禮,不卑不亢,教養極好,和他在一起教人如沐春風,說不出的舒服。
後來她也聽到一些事情,和蘇弘蘇乘聯系在一起,也大致猜出了蘇弘身世。
先帝寵信宦官王晉,導致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天怒人怨,魔族又肆意出來害人,百姓流離。十四年前,先帝蘇鎮的弟弟蘇域以清君側為名起兵,歷時兩年,接受先帝禪讓繼承大統,改年號為泰安,尊先帝為太上皇,并厚待先帝子女。
可先帝長子也就是當時的太子蘇乘、七子蘇弘下落不明,當今昭告天下厚待先帝宗室,虛設太子位以待蘇乘,還诏令說天下百姓有知太子殿下和七殿下下落者賞千金。
直到七八年前有傳聞說太子蘇乘病逝山間,沒了兄長保護的七殿下蘇弘也為野獸啖食,屍骨無存。
當今大恸,罷朝三日,後來在群臣勸谏下才将自己的嫡長子蘇濟冊為太子。
當年舒懷與表兄陸飛二師兄張羽師妹張英下山探母,正趕上當今冊立太子大赦天下,街頭巷尾幾乎都在歌頌當今仁德。舒懷也是那時候大致猜到蘇乘和蘇弘的身份。
她當時還笑他倆兄弟真是傻得冒煙了,連名字都不知道換一換,可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們對自己坦誠相待,何嘗不是信任自己呢。惹得衆師兄弟不知所措,以為哪裏得罪了她。
但是即使如此她還心存一絲期冀,希望只是皇帝等不及将自己的兒子冊立為太子,所以才向天下昭告蘇乘已死。說不定蘇乘蘇弘并沒有死呢?為此她勤修招魂術,不止一次招魂,終于在那之後招到蘇乘那絲殘存的靈識。
可如今,活生生的蘇弘就在她面前。
知道蘇弘還在世,舒懷激動得睡不着,但卻不知如何看待蘇弘,十歲的她想着以後要是能嫁給蘇弘,和蘇弘一輩子待在無名峰游樂便是人生致美之事;可如今她有其他追求,她想修道,那是自她知道蘇弘蘇乘靈魂俱滅時下的決定。
可蘇弘還活着,她還會堅定修道之心嗎?。
不,應該不會。
想來,就算英國公英弋是個傻子那個傀儡舒懷也該露餡了。到時候英國公興師問罪,禦镖門必然遭殃,她是回還是不回呢?舒懷坐起身,陷入沉思。
回去當一輩子的英國公夫人,像母親一樣生兒育女過完一生?不,那不是她想要的,她不想那樣,她想起那麽平淡無味的生活就一陣緊張,就算要平平淡淡和一個人過一生她也要和自己喜歡的人。
比如蘇弘!
否則她寧可從此做個出家者,絕情絕愛,孤老一生!
七郎!
她輕輕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