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十幾年前,那個夏天的光景歷歷在目。淩宴半勸半撒嬌,将練習畫人體的好處吹得天花亂墜,葉朝拗不過,無奈地坐在高腳凳上當模特。
半掩的窗簾遮住午後大盛的陽光,葉朝在陰影裏,淩宴在光明中。淩宴用目光與畫筆将他描繪在紙上,他亦深深地看着淩宴,将生命中最特殊的人畫在心頭。
淩宴筆記本上的他已是30歲,穿着迷彩褲,踩着牛皮戰靴,腰腹和手臂有着精壯的肌肉,和當年的青澀少年有着天壤之別,神情也不一樣了,可那坐在高腳凳上的姿勢,卻無半分改變。
葉朝站在原地,目不轉睛地看着淩宴,眼眶漸漸酸脹,咽喉也不受控制地發緊。
那個荒唐的念想竟成了真,他的淩宴真的回來了!
能畫出那種畫的人,絕對不可能是別人!
淩宴被小孩們團團圍住,蹲在地上作畫,背上還挂了個頑皮的孩子。淩宴不惱,笑嘻嘻地哄,任他們在身邊手舞足蹈。
葉朝悄聲走去,喚道:“淩宴。”
淩宴拿着石頭的手一頓,心髒瞬間漏跳一拍。
葉朝很少叫“淩宴”,即便叫了,也不是現在這種語氣。
這句“淩宴”叫的是他,真的他,那個已經在十年前犧牲的他!
葉朝只有在喚他時,才會是這種語氣——溫柔,寵溺,寬容,又帶着些微無可奈何。
他擡起頭,目光初與葉朝相觸,唇角的笑容就僵住了。
葉朝眸似深淵,柔軟的眼神裏,是厚重的失而複得。
淩宴被困在這難掩哀傷的目光中,手心漸漸有了汗,心髒在胸腔裏狂跳,血液流經之處,泛起一陣陣麻癢。
他站起來,後退一步,半張開嘴,啞了兩秒才出聲,“首長,您,您找我有什麽事嗎?”
葉朝眉間微蹙,眸光織成一個柔韌的籠,讓淩宴動彈不得。
“淩宴。”他又喊了一聲,眼白終于泛出紅暈。
淩宴連腳趾都抓緊了,心中五味雜陳。
葉朝認出他了。
不管是什麽原因,葉朝認出他了!
害怕,擔心,高興,激動……各種截然相反的情緒在身體裏沖撞,鼻腔酸了,視野被突然殺到的水汽氤氲得模糊不清。
害怕被葉朝發現,害怕好不容易回來,卻還是不能陪葉朝走完餘生。
可是潛意識裏,還是希望被葉朝認出的啊。
這個男人是他從小到大的執念,給了他少不經事的夢想、海闊天空的成長、至死不渝的愛情。所以即使在這具陌生的身體裏醒來後,他有那麽多的顧慮,內心依然渴望被葉朝找到。
開心到落淚,淚裏是苦澀的味道。
他那麽矛盾,想放下一切撲進葉朝懷裏,但理智就像最後一副枷鎖,禁锢着他,叫他出了不聲。
但眼淚已是無聲的坦白。
孩子們喜鬧不喜靜,好奇地左看右看,不知道他們為什麽突然不說話。有人高呼一聲,帶頭跑走,其餘小孩跟随離開,最後只剩下一個腿腳受傷的小女孩。
她不能跑,只能一瘸一拐地挪步,淩宴心疼她,平時對他最好,好幾次偷偷将從國內帶來的糖塞給她。
她擡頭看着淩宴,看不懂淩宴的表情,卻能感受到淩宴在害怕。
離開之前,她從包裏拿出前幾天淩宴給的糖,輕輕放回淩宴手上,認真地用陀曼卡土話說:“哥哥,別害怕,給你糖。”
淩宴手指輕輕一動,手中的竟然是一塊牛皮糖。
葉朝目光落在他手上,片刻後再次看向他的眼睛,朝他伸出手,慢慢揩掉他臉上的淚,啞聲喚道:“糖糖。”
世界轟然巨響,努力構築的心理防線土崩瓦解。
淩宴定定地看着葉朝,久違的稱呼呼之欲出,話到嘴邊,卻仍是被理智生生壓了下去。
如果承認了,再次消失該怎麽辦呢?
葉朝剩下的人生,該怎麽辦呢?
他抹掉眼淚,艱難地後退一步,扯起一個難看的笑容,“我……”
我不是。
承認艱難,否認亦難。淩宴握着拳頭,心亂如麻,深呼吸幾口也說不出一句“我不是”。
可是葉朝一直看着他,那深厚的眸光幾乎将他淹沒。
心口陣陣發痛,腦子裏一個聲音竭斯底裏地喊着:我們能一直在一起嗎?能不能給我個答複?我還會消失嗎?我還會丢下葉朝一人嗎?回答我啊!
胸口劇烈起伏,噬心的痛楚幾乎要從血肉中噴湧而出。淩宴淚眼模糊,不住發抖。
顫抖的身子忽然被擁入熟悉而久違的懷抱,胸腔抵着胸腔,兩顆心髒在距離彼此最近的地方跳動。
葉朝緊緊摟着他,力氣之大,竟讓他根本沒有掙脫的餘地。
葉朝說:“你回來了,是不是?”
淩宴緊閉着眼,任由眼淚浸入葉朝的迷彩。
葉朝聲線極低,話語間漸漸帶上了顫音,“淩宴,我很想你。你回來了,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
壓抑的話語被尖嘯的警報打斷,遠處的爆炸令大地震撼,突如其來的暴恐襲擊阻斷了一切眷戀情長,葉朝放開淩宴,迅速打開通話器,“怎麽回事?立即彙報!”
淩宴擦掉眼淚,虛眼看着天邊的硝煙,聽見葉朝用一種嚴肅得不容反駁地聲音命令道:“三連在營裏戒備,一連二連馬上出發!”
恐怖分子突襲中國營50公裏外的油料庫,已造成40餘人喪生,附近的村莊幾乎被摧毀,血流成河。
偵察兵與特種兵火速出發,一輛輛武裝直升機盤旋起飛,步兵戰車與軍用吉普駛入硝煙。鋼鐵洪流中,淩宴與葉朝坐在一起,彼此沒有任何交流。
葉朝正在聽前方傳來的戰況彙報,雙唇繃成一條冷硬的線,眉眼鋒利,方才的柔軟一掃而空。
淩宴安靜地看着他,從他挺拔的鼻梁,看至眼角的細小皺紋。
他們之間,隔着長長的十年。
爆炸聲越來越響,戰車外是熊熊燃燒的大火,與大量被炸得殘缺不全的身體。淩宴又看了葉朝一眼,沒聽清葉朝下達的命令,只聽見自己心中一個清晰無比的聲音。
“保護葉朝,哪怕是抵上這條命。”
也許重生的意義,正在于此。
槍聲接連不斷,劣質火箭彈漫天橫飛,子彈在血腥味濃烈的空氣中織成一道道殘忍的網。戰鬥進行一個小時,恐怖分子才被全數制服。偵察兵與特種兵混編隊伍裏有9人受傷,一輛步兵戰車被炸毀。
醫療小組與工兵趕來——傷員必須馬上得到救治,油料庫也必須迅速修複。戰場濃煙滾滾,戰士們将死亡的平民放進裹屍袋中,在平地上擺了一排接一排。
葉朝查看完現場,将收尾工作交給一連長,正要返回戰車,一枚火箭彈突然從一個山坡沖出。
爆炸的瞬間,淩宴飛速轉身,悍然壓在葉朝身上,用盡全力,将心上人護在身下。
血從身體裏流出,意識漸漸渙散,肉`體的疼痛并不激烈,但心髒卻痛得難以招架。
太熟悉了,十年前他也是如此死去。十年後還是火箭彈,又是火箭彈!
他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一聲接着一聲。可是什麽也聽不清楚了,目光所及之處,只有一片慘紅。
但他知道,呼喚他名字的是葉朝。
葉朝一定正抱着他,喊道:“淩宴!淩宴!”
真後悔啊……
為什麽剛才沒有回答葉朝呢?現在想喊一聲“葉朝”,都已經發不出聲。
徹底失去意識前,淩宴知道自己哭了。
短短一年的陪伴之後,留給葉朝的是漫長的孤單。
心痛難忍,唯一的慰藉是葉朝沒事。
淩宴閉上眼,身子沉了下去。
這一回,他也許真的要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