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淩宴”的家在西南山區一個經濟落後的小鎮,與C市城區相隔800多公裏,其中大半路程是崎岖的山路,車無法加速,正常情況下單程就得開13個小時左右。
淩宴猶豫如何請假,一方面想代替身體的原主人為老人盡孝,陪老人到生命的最後一刻,處理完後事再返回部隊,一方面又擔心時間耗得太長,營部不給批準。
葉朝知道後卻道:“馬上收拾東西出發,老人等不起,別去市裏乘大巴了,自己開車,不要急,山裏路不好走,注意安全。至于什麽時候回來,你看着辦。如果老人有所恢複,不需要你時時陪伴,你就回來。如果老人走了,你把後事辦完再回來。”
淩宴心中感激,來不及再客套,當即回到宿舍,整理完畢就奔去車庫。
吉普揚着沙塵駛出軍營,葉朝負手站在窗邊,心中突然湧起一陣沖動。
自那次關于獵鷹一、二中隊的古怪聊天後,葉朝對淩宴就更加在意。很難說清為什麽會如此在意,還毫無緣由地認定淩宴并不是“猜到”一、二中隊是精英中隊。
總覺得淩宴是了解獵鷹的,總覺得淩宴所謂的“崇拜”還有更深的含義。
葉朝時不時會遠遠地看着淩宴,看他和荀亦歌等戰士鬧來鬧去,看他在訓練場上跑得大汗淋漓,看他背身賣力地給自己洗衣服……
淩宴經常請求他糾正射擊、格鬥等動作,每次他走近,淩宴就會“發揮失常”,而當他走遠,淩宴的姿勢會恢複得堪稱完美。
其他戰士看不出來,但他看得清清楚楚。
淩宴在他面前裝菜鳥,裝虛心好學,裝得很像那麽回事,他最開始時也被騙了,直到後來站在遠處,看到淩宴突入房間實施清繳的戰術動作完成得利落漂亮,就像……
就像當年那個身為突擊尖兵的年輕特種兵。
看到眼前的淩宴,就想到自己的淩宴——最近如此聯想的次數越來越多,而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晚上也老是夢到身着戎裝的糖糖。
糖糖在夢裏一遍一遍地叫他,“葉朝,朝朝哥哥,我回來了,我想你!”
葉朝有些焦躁,心中隐隐有了某種想法,但那想法太過荒誕離奇,每次不受控制地想起,也只能報以苦笑。
是想念到了極致,精神出現偏差才會産生那種念想,奈何人死不能複生。
十年了,就算有輪回,就算下一世仍有記憶,轉世的糖糖應該也只有十歲。
想起當年剛滿十歲的糖糖,葉朝眼中滿是溫柔,唇角的寵溺笑容和多年前相差無幾。
淩宴離開已有一個小時,葉朝在辦公室心神不寧,倒不是擔心淩宴在路上出事,只是覺得有什麽事應該立即去做。
如果那個荒誕的想法不假……
葉朝深吸一口氣,接連看了好幾次時間,心頭一橫,敲了敲教導員辦公室的門。
一刻鐘後,他坐在猛士吉普中,朝高速上駛去。
西南秋天陰雨連綿,泥濘的山路格外難走,淩宴不敢開太快,一路小心翼翼,誰知行至中午,後輪還是被水坑裏的尖石戳破了。
那裏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等了半個多小時,才見後方來了一輛車。
揮手求救時,他根本沒想到開車的是葉朝。
葉朝也沒想到會在路上撿到他。
淩宴大睜着眼,半天才吐出一個“啊”,葉朝下車檢查一番,不動聲色地拍了拍他的肩,“來搭把力,先把車弄出來。”
推車、換輪胎,一折騰就是半個多小時,葉朝沒解釋自己為什麽突然出現,淩宴又緊張又高興,生怕自己激動說錯話,索性什麽也不問,傻笑着看葉朝。
葉朝換完輪胎,用車裏放着的純淨水洗了洗手,“沒問題了,你在前面開,我跟着,等會兒把車停在附近的鎮子裏,你到我車上來,回來的時候再開。”
淩宴一顆心噗通亂跳,半小時後停好車,坐上葉朝副駕時将車門關得哐當一聲。
葉朝看了他一眼,他連忙說:“首長,要不我們換一換?我來開,您休息一下?”
“不用。”葉朝發動吉普,“你睡吧,還早,耽誤這麽久,可能要半夜才能到了。路上跟醫院聯系過了嗎?”
“聯系過了,爺爺……”淩宴頓了一下,不太習慣将那素未謀面的老人喚作“爺爺”,“醫院說爺爺就這兩天了。”
葉朝“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淩宴靠在椅背上,緩過一口氣後才覺出葉朝的出現太不正常了,越想心裏越發毛,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沒忍住,試探着問:“首長,您來是因為……”
“看看你的祖父。”
“啊?”
“你是我的通訊員,家裏唯一的親人病危,我理應陪你一同探望。”葉朝語氣平緩,聽不出任何情緒,淩宴心裏卻翻了天。
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部隊裏沒有這一條規定,首長沒有義務探望手下戰士的親人!
葉朝明擺着忽悠他,他一個小兵卻沒有立場質疑。
剩下的幾百公裏路,兩人幾乎沒有說話,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淩宴本就擔心見到老人後,無法表現出兒孫應有的親昵,如今當着葉朝的面,更害怕露出馬腳。
趕到老家時,果然已是半夜。葉朝将車在醫院門口,聲音有些疲憊,“去吧,我找位置停車,等會兒來找你。”
淩宴慌忙下車,心裏又亂又麻。
病房裏,風燭殘年的老人躺在病床上,幹枯的手臂連着輸液瓶。
淩宴只瞧了一眼,眼眶就紅了。
這不是他的祖父,亦不是他的任何親人,但不知道為什麽,站在這個将死之人面前,他絲毫不覺恐懼,也沒有任何陌生感,反倒感到親切、懷念,就像那個人真是他的爺爺。
也許是因為自己占據了老人孫子的身體。
也許是因為早就死過一次,直到即将離世是什麽感覺。
也許還有什麽原因,他暫時想不明白。
老人神智不太清醒,眼睛也幾乎看不見。淩宴握住他顫抖的手,輕聲喊道:“爺爺,我來看您了。”
護士覆在老人耳邊道:“老爺子,您成天念叨的乖孫回來了。高興嗎?”
老人無神地看了看淩宴,又轉向護士,“真的嗎?我的乖孫回來了?”
“是啊!您果然沒騙我,小宴生得真帥,我都看得臉紅了!”
淩宴又握了握老人的手,想着老人聽不清也看不清,大聲道:“爺爺,我回來了,我是小宴,我回來看您了!”
老人兩眼渾濁,盯着他看了半分鐘,眸中剛亮起來的光倏然熄滅。
老人搖了搖頭,卻沒有将手從他手裏抽回來,只說:“謝謝你代替小宴來看我。年輕人,回去吧。”
葉朝站在門邊,不由自主收緊了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