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老爺子,您又糊塗了?”護士笑道:“這就是您的乖孫啊!我剛才親自登記的呢!”
老人沒有回答,也不再看淩宴,兩眼微閉,看上去死氣沉沉。
淩宴背上起了一層冷汗,愣了兩秒,将老人的手放回去,壓着心頭的不安與困惑,直起身子來,對護士說:“有什麽需要我做的嗎?”
“照料方面沒什麽,不過……”護士看了看老人,輕輕嘆氣,碰一下淩宴的手臂,“小宴你跟我來。”
葉朝回撤幾步,裝作剛走來的模樣,與退出病房的淩宴和護士遇個正好。
淩宴額頭上浮着幾粒冷汗,看到葉朝時神情一頓,眼角勾出些許緊張,“首,首長您來了。”
“嗯。”葉朝往裏瞧了瞧,不動聲色,“我進去看看。”
擦身而過時,淩宴的心跳沒由來地快了幾分。
露臺上,護士稍顯沉重地說:“老爺子估計挺不了多久,就這兩天的命了。小宴,你是他唯一的親人,後事這方面我們不方便插手,你要早點做準備。”
淩宴點頭,“謝謝姐,我明白。”
葉朝在病床邊站了一會兒,想問“您剛才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但老人似乎已經睡着,周身散發着暮氣,像已經死去一般。
如此情形,即便是問,也問不出答案。
老人剛才的行為看在旁人眼中并不稀奇,無非是病入膏肓的人認不得自己的親人,說話颠三倒四,但葉朝心中本有疑惑,本就是抱着那個荒唐的猜測而來,話音入耳,便像震天撼地的落雷。
“謝謝你代替小宴來看我。”
“年輕人,回去吧。”
老人知道什麽?面前的“年輕人”不是自己的孫子?
如果真是這樣,老人為什麽會如此平靜?
葉朝緊蹙雙眉,理不出頭緒。
方才淩宴的反應也很奇怪,正常人應該馬上反駁,“爺爺,您再瞧瞧,我怎麽不是小宴?”但淩宴聽到那句話之後就僵着沒動,反倒是護士笑着打圓場。
通常情況下,在護士解圍後,淩宴應該附和幾句,但淩宴直接轉移了話題,出門撞見他,眼神驚恐,額頭上有汗。
這說明……
葉朝揉着眉心,那荒唐的想法變得越發清晰。
可是怎麽可能呢?
淩宴沒過多久就回來了,面有難色,“首長,您是跟我回家湊合一宿,還是住賓館?我家裏條件不好,又冷又潮。”
這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葉朝明白,淩宴不想讓他去自己家。
原因是什麽?因為淩宴自己也對那個家不熟?
葉朝想了想,問:“你呢,今晚怎麽辦?”
“我在醫院陪陪爺爺,還得聯系喪事團隊。”淩宴抹了把臉,笑得勉強,“這兩天我就不回去了,您如果要住我家裏,我這就送您回去。”
葉朝道:“不用,我住附近的賓館。”
早晚會回家的,不急這一時。
淩宴似乎松了口氣,“首長那您現在?”
“你有辦喪事的經驗嗎?”
淩宴搖頭。
“那就在這兒陪着你爺爺吧。”葉朝說:“其他事交給我。”
“這怎麽行?”
“聽話。”
淩宴心口驀然一震,為那句溫柔又強勢的“聽話”,也為葉朝沉斂深邃的目光。
葉朝離開病房,接連抽了兩根煙,才闖入夜色中。
因為那個猜測,他不由自主将眼前的淩宴當做了糖糖,還說出了“聽話”這種有些無奈,又帶着寵溺的話。
內心根本平靜不下來,與辦理喪事一條龍的小販交涉時,走了好幾次神。
十年前淩宴離開的時候,他暫離軍隊,強打精神幫助淩、陸兩家辦完喪事後,決絕地向自己的家人與淩宴的家人攤牌。
當初的風浪已如過眼雲煙,時間沒有扶平傷痛,卻帶來了理解。如今淩宴的父母将他當做自家的兒子,把給予淩宴的愛都給了他,葉家長輩也原諒了他,不再幹涉他的感情。
十年後再次處理喪葬相關的事,葉朝看着小販遞來的價目本,嘴角扯起淺淡的苦笑。
淩宴幾乎沒有睡覺,一直在病床邊陪着老人。
在他很小的時候,祖父就去世了。自從8歲那年去了部隊大院,外祖父就成了他最親的祖輩。但是他沒能為外祖父送終,還讓外祖父感受了一回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
如今盡心伺候“爺爺”,他不僅是替“淩宴”盡孝,也是為自己做些以後沒有機會再做的事。
老人在第二天夜裏去世了,閉眼之前什麽話也沒說,也沒有看任何人。淩宴跪在病床邊,無聲地哭泣。
胸中的悲傷是真實的,濃烈,卻不激烈。
葉朝将他扶起來,他又向老人鞠了一躬,輕聲說:“爺爺,再見。”
老人沒有什麽的親戚,只有相熟的街坊,喪事一切從簡。辦理完畢後,葉朝與淩宴一同回家,不出所料看到淩宴眼中的慌亂。
淩宴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家”,雖然竭力表現得熟悉,還是像個初來乍到的陌生人。
家裏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只有一貧如洗的味道。葉朝坐在一條跛腿的板凳上,說了聲“冷”,淩宴連忙說:“我給您開空調!”
但是屋裏根本沒有空調。
淩宴手指顫了一下,慌亂地解釋道:“啊,空調前兩年壞了,我,我忘了。”
葉朝半眯着眼,輕聲道:“嗯。”
當天晚上,兩人住在家裏。淩宴堅持把床給葉朝,自己打地鋪。葉朝看了看那冰涼的地板,實在不忍心,淩宴卻利落地鋪開棉絮和被子,鑽進去不到一分鐘就睡着了。
太累了,就算心頭盈着越來越濃的擔憂,還是抵不住鋪天蓋地的倦意。
葉朝看了他一夜,無數次在心頭問:“糖糖,真的是你嗎?”
次日一早,兩人驅車回部隊。淩宴在半路取回自己開來的吉普,趕了一天路,回到軍營時天已經黑了。
葉朝要回宿舍,淩宴看了看兩輛已經分辨不出本色的車,回頭道:“首長,我把它們沖一沖再回去。”
“嗯。”葉朝獨自回寝,換了衣服,出了片刻神,見淩宴還沒回來,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推開淩宴的房門,目光在屋內逡巡,最終落在書桌的抽屜邊。
那是整個房間裏,唯一帶着鎖的地方。
開鎖對于葉朝來講易如反掌,但他沒有急着找工具,擡手輕輕往外一拉。
果然沒鎖。
他的淩宴有個奇怪的習慣,喜歡把重要的東西放在自帶鎖的櫃子、抽屜裏,潛意識裏覺得那裏安全,但總是記不得鎖上。
因為從小衣食無憂,被美好、善良陪伴着長大,戒備心雖有,卻時常想不起來。自己不會動別人放在帶鎖抽屜裏的東西,就以為別人也不會動自己的。
抽屜裏放着各種證件,還有一本硬面筆記本。
葉朝心髒緊了一下,托在手上凝目而視,過了幾秒才輕輕翻開。
紙上,是他的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