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嘆,情深幾許
翌日清晨,白雪憐獨自一人攜琴行至将軍府的蓮花池畔。蓮花池畔依舊是一片慘枯景色,如今在這秋風的吹拂下,更顯悲涼。
白雪憐抱琴卧坐于河畔,将琴擱置于膝上,俯身輕撥弄清淨的水面,一圈漣漪漾起的瞬間,水波的涼意透過她的指尖蔓延而上,讓她不自禁打了一個寒戰。
原來,秋已臨近了啊……
白雪憐慢慢收回手,将纖白十指輕置于弦上。唇角輕扯出一抹無奈笑意,眼底滿滿的都是缱绻纏綿的惆悵。陽光初射,照得她的笑容盈白羸弱,瞬間那若有若無的哀傷從她的笑容中盈蔓而出,靜美無聲。
高頂屋脊上,黑袍男子靜立而站,初秋的風将他的衣袍吹得瑟瑟作響,寬大的兜帽将他的面貌遮掩的嚴實,看不清他的長相,只有那剛毅完美的下巴在兜帽的遮掩下,若隐若現。他迎着風,負手而立,宛如雕像般,巍然不動。
誰也不知他何時站在那裏的?又站了有多久?
他只是站在那裏,瞧着蓮花池畔的女子,沒有任何動作,只那雙幽黑深邃的眸子盛滿了太多無法看清的情愫。她的那抹笑容,他看得那麽清楚,清楚得讓他的心也狠狠的抽痛着。男子狠狠地将眸子閉上,那片痛苦那麽沉、那麽重,剛強如他,也終究是承受不住。月兒,他的月兒,也終究厭了嗎?
一片琴音傳來,男子終究是将緊閉的眼眸睜開,那片痛苦也被深深地壓了下去。
琴聲泠泠,如潺潺的溪水涓涓流淌,帶着女子小小的希冀與淡淡的感傷。風微撫,片片枯黃的落葉飄零而下,伴着清冷的琴聲不停地舞啊舞,舞啊舞——
琴聲還未終結,忽聽遠處傳來丫鬟的呼喚,白雪憐止了琴音,看向匆匆跑來的小丫鬟,問道:“何事?”
“大小姐,宮中來了聖旨,二夫人讓大小姐去前廳接旨。”
“好,我知道了。”
白雪憐将琴放置池畔,随着丫鬟匆匆往前廳趕去。高頂屋脊上,男子衣袍飄動的瞬間,已不見了他的蹤影。
白雪憐趕往前廳時,府中之人已到了差不多。林夕諾一見白雪憐到了,眉眼處堆滿了笑意,興奮地迎上白雪憐,“姐姐,你來啦……”
水湘雲聞言,轉首的瞬間,笑容也凝在了唇畔。她看着白雪憐,雙唇顫抖,本就蒼白的臉色,此刻越發的失了血色,最終她還是顫着雙唇吐出了這一生都不想再想起的人。
“梨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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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眉,那眼,還有唇邊那抹溫婉的笑意,那一身的白衣……
水湘雲僵立在原地,好似忘記了所有的動作,就連林夕諾喚了她很多聲,她也沒有聽到半句。
“娘?娘?娘,你怎麽啦?這是姐姐啊。”
過了片刻,水湘雲好似翻然醒悟,斂了眉間驚恐的神色,不再看她一眼,轉過身同高公公道:“麻煩高公公了,可以宣讀聖旨了。”
頃刻,滿室的人都跪在地上,靜候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
聖旨上寫的無非就是将軍府護國有功,忠勇可嘉,特賜予将軍府無數金銀財寶,绫羅綢緞,上好的胭脂水粉……
“……待老将軍與少将軍反都之時,再對其另行賞賜!”
聖旨終于宣讀完畢,水湘雲接了聖旨,一行人叩謝完聖恩時,高公公并未有立即辭身離去,而是讓一個小太監呈上一物,來到白雪憐的身旁,尖聲細氣的說道:“月姑娘,奉太後娘娘懿旨将這霓裳羽衣賜予姑娘,望姑娘能夠好好利用。太後說,希望洗塵宴上能見到姑娘不一樣的一面。”
白雪憐微有些愕然,片刻後,她将臉上的愕然之色斂去,一片盈盈笑意浮上唇畔。
“有勞公公了。”
“姑娘客氣了。老奴要回去向皇上複命了,就先行告辭了。”
“公公慢走。”
高公公走後不久,水湘雲深深看了眼白雪憐,又看了看她手中的霓裳羽衣,眸光微凝了凝,沒說半句話,帶着一幹丫鬟仆人徑自離去。
“姐姐,娘她——”
“沒事的。”白雪憐眉眼柔和,凝眸淺笑。
水湘雲的那一聲“梨夫人”久久萦繞在她的耳畔。所謂的“梨夫人”乃是林夕月的娘親,看水湘雲的神情,她們之間的糾葛怕是很深吧。
“姐姐,昨日我已照你的原話将爹爹歸朝之事告知娘親,娘親雖未有什麽反應,可是我卻看到她眼底那若有若無的哀傷……許是娘親也是個不得寵的姬妾吧……”林夕諾低下頭,神情有些難過。
白雪憐見她如此,輕笑着拉起她的手,“諾兒,這些煩心的事就不要想了。你不是一直想聽姐姐的《霓裳曲》嗎?這幾天細細考究了下,曲子已譜得差不多了,諾兒可想聽聽?”
“真的嗎?太好了!姐姐教的霓裳舞,我都快記不清了。”林夕諾眼眸放光,那些憂心的事也被她擱到了腦後。
白雪憐輕笑,拉起林夕諾的手向着後院行去,最終到達了那座蓮花池畔。
白雪憐在蓮花池旁站住,并未有去彈琴的意思,而是低下頭輕撫手中的霓裳羽衣。她低垂着頭,林夕諾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許久,她的聲音在微風中響起,傳至林夕諾的耳畔。
“你知道太後為什麽會把霓裳羽衣賜予我嗎?”
“太後應是想讓洗塵宴上增加些趣味吧……”
白雪憐擡起頭,眸光清漣,帶着些許笑意:
“太後還是不願意放棄啊!皇上早已表明了态度,不會讓林夕月當皇後,更不會娶林夕月。林夕月擅舞。一曲霓裳舞更是驚人魂魄、動人心弦,驚動了整個夏安國。一身紅衣更是将這舞發揮得淋漓盡致,妖而不媚。太後想讓她以舞贏心啊!但是自她十三歲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舞過霓裳舞……”
“林夕月也會霓裳舞啊,這真的是一個很巧合的命運呢!但是林夕月為什麽不再跳霓裳舞了呢?”
白雪憐轉過身,看向滿池的殘荷,心中柔腸百結。她突然轉過身,将霓裳羽衣遞予林夕諾,對着林夕諾輕置一笑,柔聲道:“這件霓裳羽衣給你吧,也許你更适合穿它。”
“但這是太後給你的啊,要是給我了——”
“沒事的,太後如若問起,我自會給她答案。諾兒,這件衣服很适合你。如若是林夕月她也斷不會穿上這件衣服,紅衣會更适合她——”
“那白衣就更适合姐姐啦!姐姐穿上白衣是最好看的!呵呵……”林夕諾接過白雪憐的話頭,笑得甚為開心。
“你啊!”白雪憐無奈地輕笑,轉身走至池畔,坐于地上将琴拾起放在腿上,複又對着林夕諾道,“諾兒,這首《霓裳曲》你仔細聽聽,那日我想讓你代我去舞……”
“我?”林夕諾指指自己,有些遲疑,“但是,但是如若太後看見是我跳,定會怪罪于我,治我個欺瞞之罪,那就不止我一個人該倒黴了。姐姐,你也知道,這些個古人都拿人命當草菅。就算太後不怪罪我,如果我要是跳得好,把我随便賜婚于哪家富少爺,那我——”
“諾兒,你過來……”白雪憐滿眼笑意,拉住林夕諾的手,笑道,“你以為這些姐姐都沒有想到嗎?并且精明如太後,她定會料到林夕月不會跳這霓裳舞,而會找人替她。自五年前的那一舞後,林夕月就發過誓,今生今世再不會舞。深知林夕月性子的太後,又怎會怪罪林夕月……不過,諾兒,我們……”白雪憐貼近林夕諾的耳畔,如此這般的輕聲說着什麽。
“嗯!我知道了姐姐,這舞我會跳!”林夕諾開心地點頭,大聲地應諾。腦袋卻微微偏斜,看向長青樹後匆匆離去的青色身影。待那身影離去之後,林夕諾向着白雪憐眨眨眼,輕聲道:“姐姐真聰明!太後果真派人來探聽了。”
“不是我聰明,而是我是從21世紀來的,對那些女伴男裝的伎倆早已免疫,誰是女誰是男自是一眼就明。”
“是哦!”林夕諾拍了一下腦袋,恍然大悟,“難怪我看着那個小太監就有些別扭呢!原來如此啊。現在想想,她好像就是那日在太後寝宮我向她借筆的那個侍女。”
“嗯。确實是她。”白雪憐輕聲應道,指尖輕移,舒緩的琴音便從她的指尖流瀉。
“對了,姐姐,水兒呢?怎麽到現在都沒有看到她?”林夕諾抱着霓裳羽衣,奇怪的左右張望起來。
“我讓她去調查柳兒的身世了。”
“你說柳兒姐姐嗎?姐姐,柳兒姐姐沒有什麽問題的,她很可憐的,不僅被火燒毀了容貌,還失去了原先甜美的嗓音……”
白雪憐停下琴音,對着林夕諾輕輕一笑,“諾兒,別擔心。我只是很好奇她而已,想要多了解了解她。如若今後她有什麽難處,我們也好幫助她啊。”
“哦,這樣啊。對了,姐姐,你想見見柳兒姐姐嗎?改日我請柳兒姐姐來同我們一起玩耍,你說好不好?”林夕諾看着白雪憐,眸中興奮的光芒點點流溢。
“嗯。”白雪憐輕聲應道,複又擡起手,指尖輕移,悠悠的琴音便流瀉而出。
林夕諾将霓裳羽衣遞予綠珠,坐在地上,沒有再言語,靜靜的聽了起來。
琴聲漫瀉而出,柔柔軟軟地扣動人心。輕靈的指尖游移琴弦之上,憂傷、希冀、傷感、溫暖、盼望……種種情感流瀉而出,比之林夕月那一舞的悲傷絕望,她這曲雖傷感,卻也不失暖暖的希冀,因為有了盼望,有了可以等待的東西,至少不會讓人感到絕望。
泠泠琴聲下,女子柔美笑意輕浮嘴角,更是撩動人心,讓人有一種心髒被生生揪住的感覺,微微的疼痛蔓延開來……
……
喧鬧的校園內,學生們嬉戲玩鬧,吵鬧聲不絕于耳。
那一年,也是一年的深秋之意;
那一年,也是楓葉燒紅半邊天的季節;
那一年,也是他們兩人第一次去看楓葉凋落的季節;
那一年,他十八,她十五……
人來人往的校園內,她拉着他的手臂不停地搖晃着,眸中熠熠發光,“哥哥,陪我去看楓葉嘛!好不好?”
白宇祁無奈地揉了揉她的頭發,唇角輕彎,低柔好聽的嗓音就溢滿了她的耳畔,“前幾天我們一家人不是才去過大屯山嗎?那裏的楓葉雪憐不是已經看到了嗎?并且在纜車上雪憐不也拍了很多照片嗎?”
白雪憐不滿地嘟着嘴:“那是坐纜車看的,一點意思都沒有。而且還是跟着爸爸媽媽一起去的,我現在只想和哥哥一起去……”越說到最後,她的聲音越小,不過還是被他聽到了。
白宇祁唇角的弧度越開越大,眼底的寵溺滿滿的溢出,他伸出手擰了一下她的鼻子,道:“好好,明天就算逃課也陪雪憐去逍遙山看楓葉好不好?”
“太好了,哥哥不許反悔哦!明天我們就去……”
那天他們一起去了東豆川市的逍遙山。一起去看了那片楓葉海。楓葉紅彤彤地燒紅了半邊天。她在楓葉林中翩然起舞,白衣飄飄,宛若仙女。那支霓裳舞是她自創的,只是借用了唐明皇的霓裳羽衣舞而已,跟那首曲子、舞蹈沒有絲毫的關系。他不知道的是那支舞的完整部分她只舞過給他看。他也不知道的是,她讓他陪她看楓葉的原因是,只因為她看了一本書,上面寫了“如果跟自己心愛的人一起去看楓葉飄零,便能夠一輩子在一起,永不分離”……
……
不知何時,錦色黑袍男子再次伫立于屋脊之上,這時他的身邊還站着一個同樣是黑衣的男子,兜帽遮頭,臉蒙黑巾,模樣不辨。
臉蒙黑巾的男子看着将軍府的那片蓮花池畔,對着身旁的男子道:“主上,月姑娘的琴聲終于沒有往日那麽冰冷了。只是她的琴聲卻很是憂傷……”
男子沒有說話,只是俯首看向女子頰邊的那滴淚水,心也在狠狠的抽痛着。他的手指一根根慢慢地握緊,緊的指甲将肉都戳破了。
女子微垂雙眸,纖長的睫毛上淚珠點點,如散落了一地的晶瑩,陽光下,柔柔的散發着光芒。
頭頂的樹葉一片一片地落,如虛弱的蝴蝶般,旋轉着歸落紅塵,沾染了一身的塵土。
忽的一道光芒閃過,樹葉簌簌下落,并且有愈來愈快的趨勢,耳邊風聲也忽忽作響,蓮花池畔一聲刺耳的音律響起,琴弦也随之斷成兩半,女子纖長白皙的指尖被生生地割出一條口子,血珠立時從裂口處冒出,最終“啪嗒”一聲跌落到了琴弦上,開出了一朵血紅的梅花。
一切來得太過于迅速,白雪憐未及驚愕,劍光已逼上前來直刺她的咽喉。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柄暗器淩空襲來将劍身擊歪,只瞬間,一黑袍男子便已擋在女子身前,半跪在地,淩厲的劍尖已穿透他的右掌。男子一聲悶哼,左掌已凝聚內力狠狠地擊向來人,那人踉跄着退後數步,手中的長劍一個用力便從男子的右掌中拔出,鮮血頓時噴湧而出,灑向女子的唇角,染紅了女子的白衣。
待白雪憐回過神來之時,那行兇之人已被另一黑衣蒙面之人以劍抵喉。
“你是何人——”
蒙面黑衣人還未說完,只聽那行兇之人口中咬碎何物,不一時,他口中有黑血流出,當場斃命。
黑衣人一驚,卻又很快恢複過來,來到不知何時覆上面具的黑袍男子面前,望着他流血不止的手掌時,擔憂道:“主上——”
白雪憐恍然醒悟,放下膝上的斷弦之琴,站起身向着男子走去。唇角的血腥味濃濃的充斥于鼻尖,她掩下心中的惶恐,顫抖着走到男子的身邊,望向他右掌的血淋淋的傷口,一陣暈眩襲來,讓她微有些站不穩。男子眼疾手快地用左手将她扶住,抖了抖衣袖将受傷的右手遮住。可是那血滴卻順着袖口不停的滴落下來。
被吓壞的林夕諾此時也醒悟了過來,三兩步跑至白雪憐的身邊,見她白衣上的點點血漬不由驚呼道:“姐姐,你——”
“我沒事!諾兒,快去拿些止血藥過來,他受傷了。”
白雪憐将林夕諾的話打斷,拿起男子用衣袖遮住的手,從衣裙上撕下大塊布條,輕輕地為他擦拭起來。只那一會兒的功夫,潔白的紗布便浸滿了血漬。
林夕諾看着眼前的情景,愣了一下,便急急地轉身,帶着綠珠向着前院跑去。口中還不忘說道:“姐姐,你等會兒,我會很快回來的。”
男子低首看向細心為他擦拭的她,覆着面具的臉上,神情難測。只那一雙漆黑幽深的眸子流溢出異樣的光彩,像缱绻萬千的絲線一圈圈的纏上少女羸弱的身姿,緊緊地,緊緊地,就像他将她擁入了懷中。
涼涼的風過,枯葉簌簌而下,身姿輕盈如蝶兒翩翩起舞,男子的眼神缱绻柔和,那萬千的話語他藏在心中那麽多年,在此刻卻讓他有一種想要對眼前的人兒一吐為快的感覺,可惜終究是不能言語的。就讓他那麽自私吧,這些苦他一個人來嘗就足夠了啊!
男子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輕閉雙目,再睜開時,已是冷冽無波。他慢慢的将手從她的手心抽離,任由鮮紅滲透,沒有任何言語,轉過身不再看她一眼,舉步就要離去。
“為何屢次救我于危難,卻又不肯留下姓名?如若你現在要走,至少将你的姓名留下……”
男子腳步微頓,良久,還是什麽話也沒有說,徑自離去。
血滴蜿蜒着灑落了一地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