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1 始得入宮兩難分
打從那夜闖進皇宮後,湘君為了養傷,幾乎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回想起那天晚上被宮廷禁軍追趕,又給那楊悔射傷,對比現下身上的華麗衣裳,以及養傷以來,袁既琳、韓馥亭等人的悉心照料,在望向眩目日頭的瞬間,湘君卻是懵了,差些以為現下享受的這些,不過是夢境一場,太過逼真、美好的夢。
直至感覺掌心那方軟膩,暖意透過手掌傳遞至她心底,湘君才深刻的明白,這不是夢;她遇見了貴人,在那九死一生的當頭,皇甫聿珏就像仙子一般翩然出現。
她親手揪住了仙子的羽裳,彷佛也随着仙子一步竄升上天。
“……九曲回廊呢,就會來到蓮花池,妳瞧,凰寧宮的大殿就在那頭,至于遠處的呢,就是父皇與朝臣奏議之處的鳳藻宮。”聿珏遙指着只能看見一小角的宮殿,回過頭,對上湘君那纖長眸子。“現下是父皇當政,若是先前,好比前朝的寧熙皇帝,咱的皇祖母,那就是在這凰寧宮奏議、面見朝臣啦!”
湘君不甚明白當中的分別,只是溫順的點點頭。
“現下是春天,要是時節轉夏,這兒可漂亮的了;咱的翠華齋沒這麽大的池塘,不過若是散散心,倒也是足夠。”聿珏像個主人般的不停介紹着,湘君大多只是靜靜的聽,兩個人走得緩慢閑适,待到殿前,湘君瞧見那兩座宮殿之間的空地,一群宮人頂着日頭打掃,偶爾兩行禁軍手持長矛巡邏着經過;自上頭俯瞰,那殿前玉階彷佛成了一道斜線,延伸至最底。
“還記得否?妳就是在這底下被楊師傅射傷,我就站在那兒。”談及兩人初見面的那時,聿珏指着當初站的位置,微微扣緊了湘君的手。
湘君下意識的撫着腰間傷口,在上了聿珏賜的傷藥之後,口子收得忒快,即便偶爾還會抽疼,行動仍需小心,但已不若先前幾日那般疼得難以成眠。
她其實記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裏被射中的,殘留的血跡早已給宮人抹了,視線所及盡是玉石般的潔白。
“原來從這裏到那間房……”這麽,遠?當時身受重傷,懷裏還拉了一個聿珏,居然還能身輕如燕的跑這麽一大段路?湘君連自己都訝異,究竟是怎般的氣力跟執着,掙得了自己一條命,以及沉冤得雪的機會?
春風霎時送來幾聲銀鈴輕笑。聿珏笑得眼兒彎彎,“是呀!很遠的哪。楊師傅還說若非妳受了傷流了血,他還真誤以為妳不是人!”
面對這玩笑話,湘君淡然一笑,反問:“那殿下怎麽跟他解釋的?”
聿珏微偏着俏臉,想起湘君那性命垂危的模樣,方寸又是一緊。“本宮聽過妳命危時的喘息,手沾過妳滾燙的鮮血,以及妳不顧一切也要把狀紙托付給我的那份執着;妳當然是人了,在本宮眼前的,是個有血有肉、至情至性的藺湘君!”
給她這麽一說,湘君不由俏臉微紅,“殿下快別折煞湘君了。”
聿珏微咬芳唇,輕晃着兩人交握的手,“也是!哎,瞧我,只顧着拉着妳說話,母後還等着咱們哪!”
湘君給她帶着入殿,也無須通報,那銮前大殿上富麗堂皇,湘君頓時瞧癡了。不過大殿深處上的銮座只擺了一張雕刻細致的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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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椅如今是在鳳藻宮,要待到下一位女皇登基才會又回到這兒來,因為父皇是等到皇祖母駕崩後才即位,否則主掌這兒的,會是太上女皇;現下是咱母後的寝殿。”聿珏如是說,不禁想象起聿琤即位的模樣。
待她們終于到了大殿後頭的書齋,皇後已經又沖了一杯茶湯。“只是到九曲回廊那兒帶個人還能晃這般久?我還以為珏兒怕是忘了跟咱有約,直接帶着湘君回翠華齋去了?”
面對皇後的揶揄,聿珏又是噘嘴。“哎呀!湘君傷還沒好全,聿珏帶着她慢慢走,順道給她熟習熟習宮裏環境嘛!”
皇後淺笑吟吟,望向湘君,“妳瞧,這孩子說話,就是不老實!”她轉向寶貝女兒,“都說要把人給留在妳身邊了,來日方長,還怕沒機會熟習?”
湘君瞧了瞧母女倆,一旁宮女跟太監都是笑着,只有她一人仍在狀況外。
皇後擱下茶碗,先招了聿珏來身邊落座,“來人!給藺姑娘看座!”
“湘、湘君多謝娘娘賜座!”她按着腰間的傷長揖,坐上椅子時還感到有些不夠踏實。
“珏兒來時沒同妳說咱的打算?”湘君疑惑地搖了搖頭,皇後不禁笑嘆,“妳呀!就知道找湘君玩去,重要的事怎不先說?”
“聿珏心想……母後會說的呀!而且這也算是給湘君一個驚喜,您說是不?”聿珏佯作無辜,先瞧瞧皇後,再看看坐在對頭的湘君,臉上的笑靥,卻是越發燦爛了。
她寵溺的捏了捏聿珏的手,再度正視着湘君。“先說對妳們藺家緊要的消息吧。本宮與陛下商談過了,陛下同意下诏,讓妳爹爹官複原職。”
下诏官複原職,意思便是……她藺家當真得到了聖上認可,藺文钰那貪贓渎職的告訴不算了?湘君心頭一喜,竟是又落下淚來。“多謝娘娘、陛下!湘君代爹爹謝過皇恩!”
“哎!別、別、別!”聿珏探上前,卻是不及阻止湘君俯身叩謝。她忍着疼痛,連叩了兩個響頭,最後一個沒能叩成,而是直接叩在聿珏身上。“都說妳傷還沒好全……本宮不是叫妳別跪了麽!”
“可是娘娘……”
“起來、起來!”聿珏不由分說将她拉回座位上,湘君感動得梨花帶淚。“妳呀……要是再跪,我可要拉着妳陪我一起坐了,省得妳再做傻事。”
“哎,瞧這小妮子!”什麽時候見過聿珏對哪個人如此上心哪?皇後又是笑嘆一聲,把女兒招回身邊來。“珏兒說的不無道理,妳的身子還是小心一點好,要是又給碰傷了,只怕本宮這心頭肉,也要跟着心疼難過呢!”
湘君微望了聿珏一眼,溫順的應諾了。“是,湘君,謹遵娘娘吩咐……”
“雖說是讓妳爹爹官複原職,但這意義妳是明白的。”藺文钰已死,因此這道诏令,充其量不過就是亡羊補牢。“往後妳爹生前的糧饷還是會照給,至少照顧妳們家生活無虞,本宮所能想到最好的安排,興許也就是這樣了。”
“娘娘的安排已是天大的恩賜,相信爹爹在天……在天之靈,也會感到欣慰的。”湘君哽咽着,一手拽緊了懷裏的斷簪。
“然後,是對妳的安排了。”皇後瞥了聿珏一眼,抿了一口茶後說:“聽珏兒說,妳在家鄉已有婚配了?”
湘君微楞,過了一會兒才艱難地回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年年尾,家母把湘君許給了一戶富貴人家。”
“雖說是家中守孝,妳若真要過門,倒也不是不可……”皇後思忖了一會兒,有些壞心的喃喃說道。
等、等等!湘君……過門?聿珏登時傻了眼,小臉皺成一團,輕扯着皇後的衣袖,“母後……”若不是顧及皇後臉面,她差些就要跳起來大聲抗議了!
“珏兒,妳想留住湘君咱知道,可湘君明明白白是個将出閣的姑娘家了,萬一她們郎有情、妹有意,妳這般一廂情願豈不是拆散一對佳偶?”
“那您也得問問她的意思……”
“咱不是正要問麽?”朱唇掀起一絲絲壞心的弧度,皇後又對着湘君說:“湘君,妳對那婚配對象,可有情意?”
湘君并不大懂為什麽皇後要揀在這時候問她的終身大事,但看聿珏在一旁幹著急,又思及方才母女間的耳語,近乎毫不考慮的,她搖了搖頭,“湘君與那呂家公子僅是一面之緣,兩人之間并無交誼。”
這番回答可不正中她下懷?“您瞧!都說是說親的了!”
皇後暗笑,她哪裏不知道聿珏是鐵了心想把湘君給留在宮裏?也罷!既然人家都這麽說了,她不介意再當一回好人,順順寶貝女兒的意!
“湘君啊,本宮盡管不插手政事,但對宮內事務、用人,一向是賞罰分明。”她微斂起笑意,輕輕撫着手指上的玉戒,“妳此回為告禦狀擅闖皇宮,雖說孝心動人,但這活罪……恐怕是難免。”
湘君亦是挺直了背脊,坦然以對。“湘君明白,娘娘與殿下的恩德,湘君銘感五內,無論娘娘要怎般罰我,湘君願服,絕無二話。”
“好!”皇後斂下眼來,心底不禁暗贊這女中豪傑。“方才本宮問妳的婚配,是怕誤了妳的終身大事;妳的賞已由陛下下诏,讓藺文钰官複原職。至于妳的罰……”她揚起一指,“柳莳松,呈上來!”
“奴才遵旨!”
湘君眼睜睜看着柳莳松捧着漆盤,上頭裝着的,不是刑具,而是——一套翠綠官服、腰牌,以及烏紗帽。
“這……娘娘、殿……殿下?”
皇後終是自椅子上起身,踱到湘君面前。“日前琤兒已經下令,恢複孝廉任官,本宮随即舉薦妳,讓妳因為這回進宮告禦狀,替家父洗冤而舉官;往後妳就跟着珏兒,在宮裏當差罷?”她執起腰牌,将之交至湘君手中。
“本宮說了,這是罰、不是賞。在宮裏當差可不容易,不僅要懂得察言觀色、反應機靈,還得依主子的意思赴湯蹈火。本宮知道妳有一身好功夫,這回珏兒保了妳,往後可就得換妳來保珏兒的安危……妳能允諾本宮麽?”
湘君激動莫名,重重的握住了腰牌。清麗雙眸,映照着卻是聿珏的身影。“湘君定不負娘娘所托!”
褪下月白宮裝,換上一身翠綠官服的湘君,顧盼迎風、英姿飒爽,反而較着女子打扮時更顯自在。
“真好看不是?”皇後打趣的道。
聿珏忙不疊颔首,不由得迎上前去,與湘君緊緊交握着。“妳可真認了個大麻煩當主子!”
湘君忍俊不禁,壓抑着嗓子說:“這不正好?湘君惹的麻煩也算不上少,還請殿下,多多擔待了?”
那日,她們的笑容,就此镌刻在彼此的心上,往後不管經過多少年,她們終是記住了、認定了,不敢或忘……
*
夜裏,終是把吏部公文批改完畢的皇甫聿琤,好不容易騰出空檔來,拿起日前向皇後要來的那一長卷狀紙細讀。
就是這張狀紙,逼得父皇不得不正視此事;梅穆遭到左遷,她也受了責難,丢失了面子。
就是這張狀紙,讓她狠狠地在雙親眼下栽了跟鬥,被迫恢複那被她視為惡法的孝廉任官法。
就是這張狀紙……讓一個平凡無奇的女子飛上枝頭當鳳凰,擅闖宮闱,非但不罰,還能在宮裏當差!
藺湘君那紙公文,是她親手批準的;礙于母後的臉面,以及像是自掌嘴巴的恢複孝廉舉仕法……
就是這張狀紙!
她從頭第一個字直到最後署名之人,耐着性子讀罷。
“殿下,時候不早,該沐浴梳洗了。”身邊的裴少懿恪盡職守,溫聲提點着。
她嘆了一聲,把狀紙折妥,毫無眷戀的湊近燭火,一把燒了。
“殿、殿下……”
直到一整卷狀紙都給燃盡,她拍去灰燼,從案牍間起身入內,裴少懿替她褪去衣裳,放下紗帳。
她獨自踏進澡桶,在熱水洗滌之下放松四肢。
“藺湘君……”她閉上眼睛,在腦海裏回想方才映入眼簾的人名。
“本宮倒想瞧瞧,妳究竟有什麽通天本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