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5 變故只道太匆匆
這廂藺夫人偕同湘君一一檢視着聘禮,呂家這回當真大手筆,送來的多是一些平常難得一見的珍寶。
“哎呀!瞧這镯子,通體翠綠的,給咱們湘君戴正合适!”藺夫人笑得合不攏嘴,牽起她的手就要套上。“來!試試看妳能否戴上?”
湘君草草一笑,“娘,我還未過門,就這樣收了人家的聘禮……可妥當?”
“欸!說什麽呢?都到這個節骨眼兒了,妳們只差尚未拜堂,名義上早就是夫妻了,妳戴上它又有何妨?”藺夫人心頭歡快,也不管湘君推诿,橫豎就是要給女兒套上。
湘君沒法子,只得由着藺夫人擺弄,那玉镯大小适中,質地冰涼,色澤通透;換做是其他姑娘,怕是要樂開懷。唯獨湘君一臉不快,只擔憂自個兒粗手粗腳的,怕是沒三兩下就要把镯子給碰壞。
“湘君,妳看看這釵子……”藺夫人怪叫一聲,上頭的寶玉璀璨奪目,引來一旁奴仆齊聲驚呼。
衆人見錢眼開的臉色令她備感嫌惡,“娘您慢慢瞧,我回房歇歇去。”她随手把套上的玉镯擱下,不顧藺夫人勸阻的扭頭便走。
“湘君!湘君——”
閨房大門一闩,得了清靜的她喘了幾口氣,才準備要解衣歇下,取下發簪時卻聽聞木頭折斷的聲響。她微抽着氣,趕緊捧在手心細瞧。發簪乍看完好如初,她左右翻找,好不容易才自打磨光滑的木簪上找着一絲裂痕。
“好端端的怎裂了?”指尖輕撫着裂痕,才碰着,那木簪應聲而斷!湘君着實給這異狀吓了一跳,不由驚呼。
“大姊!怎麽了?”她寧定心神,擱下簪子前去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一臉懵懂無知的藺湘雲。“我方才聽到妳喊了一聲?”她手執着的,可不是聘禮送上的銀釵?
她氣息一窒,只得草草應答過去。“唔……嗳!”
“妳臉色不大對?怎麽啦?”
湘君搖搖頭,迎妹子入內,藺湘雲的眼一直盯着她瞧,她這才悠悠啓唇。“爹送的簪子斷了……就在方才。”
“斷了?哦!我明白,是給大姊妳的天生神力給扳斷的!”藺湘雲不知她心底忐忑,仍是戲谑地說着玩笑話。
“別瞎說!我再怎麽粗枝大葉,也不曾魯莽至此!”湘君板起臉面訓斥,藺湘雲挨了罵,立刻收斂起神情。“不知道該不該講……簪子沒來由地斷了,恐怕發生了什麽大事兒。”她一手收至胸前,極力克制着惴惴不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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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湘雲不由得提高了聲調。“大事兒?”
“嗯。”她神色愀然,視線轉悠着,才碰着了擱在一旁的斷簪,下意識的又別開了視線。
但願……別真給她說中了才好。
***
聿珏換過衣裳之後回到聿琤的書齋,說要挑揀給皇後的祝壽賀禮。
那梅穆還在。聿珏本想來個眼不見為淨,不料對方似乎也打這主意,居然沒把她放在眼裏,就這麽徑自穿過她?這也太嚣張了吧?
“那麽,下官就此告退了。”梅穆直到走出書齋,才在門外鄭重的行了個禮。
“嗯,少懿,替本宮送梅大人離開。”聿琤瞟了梅穆一眼,菱唇不見笑意,可那雙眼,無不道盡她對此人的眷戀之情。
裴少懿拱手領命,跟着出了書齋,順道帶起門來;聿珏盯着裴少懿離開,那雙眼底的情愫,倒與聿琤送梅穆時,有那麽幾分神似。
皇甫聿琤不知妹子心思,獨自踏進書齋內,裏頭是她歇息之處,床榻正對面就擺了個沉木櫃子,抽屜、夾層有十來個,有些還落了鎖。
聿珏跟着跨了進來,一身白衣的聿琤回頭笑睐着她,頗有幾分揶揄。“瞧什麽呀?外頭有什麽可看的,磨磨蹭蹭的,頗不像妳。”
她俏臉微紅,美眸倒是往一旁的白瓷花瓶瞧去。“沒、沒啥呀。”
聿琤自袖裏掏出一串鑰匙,把其中幾個鎖打開。“大姊,妳這裏頭,全部都是寶貝?”
“嗯,大部分是。怎了?”她忙着開鎖,漏看了聿珏那臉吃驚神色。
皇甫聿琤也不過長她四歲,哪裏有空收羅這麽些東西?“沒,我只是想……妳從哪找來的……”
“有些是之前留在這兒的。我搬來這墨竹齋才多久?還以為我做了什麽大買賣,得空搜刮了這麽多東西?”聿琤将聿珏心裏藏着的話看得透了。雙眼彎彎的,又是笑話她一番。“開這些也是夠了,過來,妳來看看要送母後什麽?”
聿珏難掩興奮的搓着手,“我什麽都能挑麽?”
聿琤瞧見她那舉動,忍不住輕笑。“想到哪兒去了?又不是給妳的,既是要送母後作賀禮,而且大部分都不是我自個兒的,我有什麽好不舍?”
“說的也是?”聿珏挑眉,與聿琤對望一眼,又是一笑。
“好了!快看看,別忘了妳今兒個得空,我還有那堆得看。”聿琤指了指成堆公文,受了催促的聿珏不敢拖延,終是認真的翻找起來。
那廂姊妹倆忙着挑選寶物,梅穆與裴少懿才到了墨竹齋大門,守門太監向他們行了禮,開門送客。
“梅大人,少懿就送到這兒,您且慢走。”她雙手交疊着,姿态不卑不亢,梅穆轉身瞧她,發現她眼觀鼻、鼻觀心,卻是沒将視線往他身上擱。
“明日,我會再來。”
“明兒個是百官齊賀皇後壽辰的大典,您一定得來的。”她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躬身一福。
梅穆雙眼緊盯着裴少懿盤妥的那頭青絲,“我會再來。”他執拗的說,終是甘願轉身離去。
目送着他遠去的裴少懿神情複雜,末了,僅是幽幽地嘆了一聲。
***
車輪吞吞,緩慢的駛于官道上,日頭偏斜着,再過不久便要下山;自東邊升起的月兒如細眉,幾乎快要瞧不見。
拉車的驢子吃力拖着,駕車的秦三郎手執皮鞭催促,伴随着陣陣嚎泣,教人聞之心傷。
他今年六十有三,先服侍過藺文钰的父親,又目睹藺文钰自襁褓中長大成人,不管是寒窗苦讀時,抑或是風光上榜、随着他上任,他全都一同經歷了;他将一生歲月都獻給藺家,于他而言,藺文钰不僅是主子,更像是親人。
藺文钰敬他如父兄,他亦對藺文钰忠心耿耿,主仆倆的牽絆,早已濃得化不開。
是以,這一回遭奸人誣陷丢官,帶給藺文钰的打擊,無疑是致命而沉重的。藺文钰素來把家族名聲看得比性命還重。以死明志的念頭,興許早已浮現在他心中也說不準。
只是秦三郎尚且樂觀的以為,藺文钰會願意為了一瞧女兒風光出嫁而寬心,會念在他們主仆之間的情誼而不致使走上絕路……
可惜,如今說這麽許多都無用了。
“駕!”日頭西沉,秦三郎知曉必須盡快返家,他揮着皮鞭,繼續催促着老驢加緊腳步。
*
縱然是稍事歇息過,擱在湘君心頭的異樣,不但未曾稍減,反而是越發強烈了。
定定地望着斷簪,她不禁回想着新年那幾日見着爹親藺文钰的光景,當時的他得知娘親說定了與呂家之間的婚事,臉上未露喜怒,只是趁着父女獨處時,親口問她一句“妳可願意”。
湘君始知,比較起嫁予何人,爹親更在意的,是她的意願。
若非爹親應允,她也無法順利拜師習武,縱然他不願當真看她以武藝報效朝廷,對于她一心尚武,相較于至始抱持着反對意見的娘親,爹親反而更為寬容些。
“湘君雖是女子,其俠心義骨,猶勝男兒也”,這句話出自藺文钰口中,即便事隔多年,她一直記着……
當時的藺文钰并未顯露出任何異狀,身在故裏的她們距谯縣尚有一段距離;平時藺文钰忙于公務,也無派人通知近況的往例,這些年來,父女間每到節日才能有機會見上一面,是也慣了。
可,心頭的預感如此不祥,對湘君言還是頭一遭;到底發生什麽事兒了?聽娘親說,今早已請總管派人往谯縣知會爹親了,就怕他沒撥空回來目睹她出嫁。
不知那人是否能捎來一些爹親的消息?湘君方入廳,兩擔聘禮已被放在一旁,藺夫人眉開眼笑地向她招手。她不敢再拂了娘親的意,乖順的趨上前。
“來來來,妳來得正好,嫁衣送來了,妳且來試穿!”藺夫人遣開男丁,抖開衣裳就要往她身上套。
湘君扯唇,任由藺夫人替她披衣。“娘,不是昨兒個就差人去通知爹親,都已經這個時辰……可有消息?”藺夫人素來便對什麽吉兆兇兆的預示深信不疑,她的大喜之日将近,她若和盤托出,怕不是給咱家觸了黴頭?
藺夫人不知她盤算,仍是喜上眉梢。“還沒還沒!總管家裏的小子也去得忒久,就不知道又上哪兒野去了……湘君,伸手來!”她替女兒攬起衣帶,喜紅嫁衣在湘君身上服服貼貼,她寶愛的撫過繡線;瞧!做工多細致?多賞些銀子果然有用!
“真是好看呀!要是再上個珠花、貼個花钿該有多美?不是我往臉上貼金,娘瞧妳生得美貌,不禁又回想起咱年輕的時候啊,只消往旁邊瞥個眼色……”
眼看藺夫人又要吹牛,湘君笑着勉強應和,“娘年輕時國色天香,只消對着男兒瞟上一眼,就能勾魂!”
“是嘛是嘛!不然哪生得了妳這副好皮相?”藺夫人輕捏了捏湘君的臉頰。“說起當年呀……”
湘君不願繼續瞎扯,直搗重點。“娘,爹爹之前回來團圓,可有……同妳講些什麽事?”她一頓,又補充道:“心煩的事兒?”
“他心煩的事兒多如牛毛!老是講那些什麽刑獄冤案的,橫豎咱也不懂,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反而我都向他說些家務……”
她回握藺夫人,已是有些失了耐心。“沒跟妳交代一些公務上的事兒?”
藺夫人古怪的回瞪,“就說啦!他講那些我也不懂,聽了也是白聽。”
湘君眸心一暗,心底終是不大舒坦。這回藺夫人可沒瞧漏,“湘君?身子不安泰?才歇息過臉色這麽差!還揪着咱一直盤問妳爹的事兒,到底怎麽了?”
“不、不,沒什麽……”她欲搪塞過去,眼角卻是瞧見總管踉踉跄跄地奔至廳堂裏。
“夫人!大小姐!秦、秦秦……”總管結結巴巴的,一手指向門外;湘君上前欲攙,擡起頭時卻看見秦三郎搖晃着身子,跪倒在藺家大門前!那一瞬間,她心跳如擂鼓;秦爺爺是跟在爹親身旁的忠心老奴,突然回來了,鐵定是發生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兒!
“這、這、這是怎麽啦?”藺夫人也還未能弄明白;湘君已是繞過總管,绛紅身影如疾風般掠過衆人,轉瞬間就趕至秦三郎面前。
“小姐!老爺他、他……”秦三郎抽噎着,顫抖的手如風中殘燭,直指身後的驢車。
驢車拖着的并非車辇,而是用來運送貨物的板車;而車上載着的——卻是一口漆得黑沉的棺木!
本欲攙起秦三郎的湘君視線忽然失焦,心頭像是重重一沉,她踩着艱難的步伐靠近驢車;與之同時,總管、藺夫人,連同湘雲、相貞都到了門前,見着此景,沉重的氣氛霎時将所有喜悅給掩蓋了。
她攀上車,雙手緊抓棺蓋使勁一挪,在瞧清裏頭裝着的人的臉面時,強撐的淚終是落下,她直挺挺的下跪,額頭撞上棺木,失聲痛哭。
那些個惴惴不安與斷簪所指何意,湘君此刻……終是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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