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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街上(二更,求收) (20)

那個嬌小的身影抱起,瞬間回到馬背上。然後,一刻不停,馬就飛馳而去。

“喂,你那個臭胖子,不準再搶那個姑娘。”蕙綿在馬背上扭過身子,大聲嚎道。“阿離,你把那個胖子給我好好教訓一下。”她又對仍停馬在原地的離亂道。

“坐好。”雲飛卿一手按住她的腰,冷冷道。

他們快到府裏時,宮挽月和得知事情原由同來尋找她的流風、流莊也都得知了消息。

錯身而過時,蕙綿看見了流莊臉色中難掩的憔悴和頹喪。不過,雲飛卿沒有絲毫停留,盡管流風不滿地馳馬追在後面。

宮挽月看着漸漸消失的兩匹馬,看見她而升起的一瞬間喜悅去得猛烈。流莊沒有說話,打馬回府。

雲飛卿一直到了她的小院門口,才停住馬,抱着她下來。

蕙綿掙開他攬着自己肩膀的手臂,有些生氣道:“我自己走。”

“小姐,您可回來了。”

四個丫頭一見她進門,都是哭哭啼啼地這一句話。

“好了,……”她話還沒說完,雲飛卿拉起她的左手腕,仍是冷冷道:“跟我去屋裏,我有話要說。”

“你們別哭了,我就是出去玩玩兒,夏香快點給我做些東西吃,我要餓死了。”被他拉着手腕,蕙綿仍故作鎮定的轉頭對夏香道。

“不許任何人進來。”他進門時,對随後而至的劍魂劍魄吩咐道。

進了屋裏,雲飛卿卻只是看着蕙綿,一語不發。

“明天我不要定親。”她被他看得很不自在,便先開口道。

“跟着那種人走,也不要跟我回家,是嗎?”他直直的看着她,冰冷的語氣才有些松動,變成了帶着生氣的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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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我不要定親。”她還說這一句。

“好”。

蕙綿松了一口氣,雲飛卿眼中卻增加了黯然。

“爹那……”

“我去說。”他沒等她說完,接住道。

“跟着那種人走,也不要跟我回家,啊?”他又說。

“我,我害怕啊。”蕙綿有些瞎扯。

“怕什麽?”他緊緊追問。

“你,這個樣子啊。”

雲飛卿輕嘆一聲,上前一步,把她撈在懷裏,大手撫住她的脊背。

“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他緩緩道。

“我又沒有要真的離家出走。”

“以後有什麽事,要跟我商量。”

“為什麽?”

“你喊我什麽?”

“三哥啊。”

“就是三哥啊,哥哥就得管着妹妹的事。”雲飛卿說着,聲音裏有一份自嘲。“你不想做的事,我就絕不勉強你。”他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輕輕摩挲着,看着她。

蕙綿正無意識的跟他對視着,門外又有了打鬥聲,沒過幾分鐘,流風就破門而入。

“少爺,我們。”門口,劍魂低頭請罪的樣子。

“下去吧。”雲飛卿不在意道。

“綿兒,現在膽子大了,學會離家出走了?”流風笑着對小女人道。

“我的事不用你管。”蕙綿白了他一眼,然後倒茶,喝茶。

“以後不許這麽離家出走,舅舅再逼你嫁人時,”流風幾步來到蕙綿身邊,忽視了雲飛卿,這樣補充着:“當然了,除了我。你要離家出走,就去栗陸府找我,我定會護着你的。”

蕙綿剛喝到嘴裏的茶一口全噴了出來,雲飛卿忙伸手輕拍着她的後背,一邊幫她順氣一邊輕責道:“慢點兒。”

她這樣躲着不嫁給他,确實讓他有無限的懊惱。然而看着就在眼前的、他能夠觸摸到的女子,他又覺得心中異常踏實。

“我想,我爹是不會逼着我嫁給你的。”或許是因為剛才他的話,蕙綿沒有躲開他近似愛撫的動作,清咳了一聲,對流風道。

“綿兒,你這樣說我會很傷心的,你不知道我已經為你守身如玉好多天了。”流風沒惱,不着痕跡地把女子從雲飛卿保護的姿勢下帶出來,有些幽怨道:“我可是很長時間都沒有碰過女人……”

雲飛卿咳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怎麽能讓她聽他那些不三不四的話?”他不滿的看了流風一樣,眼神這樣表示,随即對門口的下人道:“膳食準備好了沒有?”

流風自覺,馬上換了話題。

沒過一會兒,楚無波就黑着臉走了進來。蕙綿看見老爹這樣一副神情,有些心虛。

“把飯擺上吧。”楚無波卻沒有說女兒什麽,只對跟着他進來的下人如此吩咐道。“這些都是魯師傅特地給你做的,快吃吧。”他又看着女兒道。

蕙綿也顧不上慚愧,撈起筷子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一個父親,兩個心中有她的男人,看着她如此狼吞虎咽的樣子都不禁又心疼又自責。

“你一天都沒吃東西嗎?”流風有些不相信地問道,見女子點頭的同時不忘埋頭吃飯,他又心疼道:“你怎麽那麽笨啊,到哪裏不能吃些東西?餓成這個樣子。”

“慢點吃,喝口湯。”雲飛卿心疼的同時又有些好笑,她不去吃飯肯定是怕被府裏的人找到了。搖了搖頭,他便又照顧着女子吃飯了。

等蕙綿終于吃飽了飯,放下筷子時,楚無波對女兒的讨伐也開始了。

“綿兒,你就這樣一聲不吭地跑出去,家裏人有多擔心,你知道嗎?”

蕙綿一聽,立即把飯後茶放在手邊的豎幾上,低下頭并不說話。

“為了找你,雲兒一天水米未沾。”

她忙擡頭看向旁邊的男子,問道:“你不餓嗎,剛才怎麽不一起吃?”

雲飛卿無奈搖頭,眼中浮現笑意。

“綿兒,你別打岔。”

楚無波不滿的糾正。

“舅舅,綿兒回來了就好了,您就別訓她了。”流風為蕙綿求情道。

“不說她,下次是不是再有一點不如她的意,她還會離家出走呢?”楚無波道,然後又嚴厲的對着女兒:“外面什麽人沒有,你就是要出走,也得帶個家裏的人是不?”

“你如果被壞人抓走了,讓爹怎麽辦?”

“只要是你不願意的事,爹什麽時候逼過你?”

蕙綿撇了撇嘴,“您還想打我了呢”。她有些小聲道。

“綿兒,爹說的你聽心裏沒有?”楚老爹見女兒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加大了音量道。

“爹,綿兒如今已經知錯了。”雲飛卿忙代答。

“就是啊,舅舅,綿兒她只不過是在京裏游了一天。不能因為她沒跟咱們說,你就這麽吼她啊。”流風似搗亂道。

“這幾天不準出門,女戒抄寫十遍,五天以後爹來檢查。”

楚無波撂下這麽一句話,提步就走,根本不管女兒在後面讨價還價的聲音。

“三哥,你也回去休息吧。”有些聒噪的流風走後,蕙綿便對沒有絲毫離開意思的雲飛卿道。

雲飛卿從座位上起身,上前一步,将她的手握在有些冰涼的大手中。他緩緩移動手指,感受着手中的溫熱滑膩,心思這時變得有些複雜:看着她在身邊時,擔心漸漸落去,代之以無法進入到她心中的惆悵。

“三哥。”

她喊了他一聲,不安地抽了抽手。

“以後再不要這樣,有什麽事都要先跟,三哥,商量。你不願做的事,我從來都舍不得逼你。”

蕙綿擡頭,看見他凝視着她時,眼眸中的光芒。“我記住了”,她道:“你快回去吃飯吧。”

“好”,雲飛卿看着她,應了一聲。“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自動的放棄‘三哥’這個稱呼。”他這樣想,握着她的手先是緊了一下,随即放開。

“你早點休息,這一天肯定很累了。”他輕笑,轉身離開。

蕙綿這邊卻是又經受了幾個丫頭的聒噪,才在得以躺在她們邊“抱怨”她邊整理好的床鋪上休息。

離亂出現時,她已經進入了沉沉的夢鄉:夢着了一顆桂花糖。他不能像雲飛卿那樣,光明正大地抱着她回來,然後和她一起待很長時間。

他只有這一點時光,看着她,在心中“責備”她。

這時正無眠的宮挽月,又何嘗不是這樣。他放下酒杯,又無聲的笑了起來:不管怎麽樣,她如今還是不屬于任何一個人的。

“少爺,這麽晚了,您還要出去嗎?”相絲見他起身離去,不禁問道。

“去別院。”将要出門時,男子才頭也不回地對跟在身後的丫頭說了這樣一句話。

在月色中,身後只有明德一個小厮,他靜默無聲地一步又一步走到了別院。當別院大門口明亮的燈光出現時,他有些意猶未盡:原來靜靜地走路,也可以是一件這麽有趣的事。

似乎是因為離別,天也有些陰沉沉的,不時卷來一陣猛烈的涼風,預示了即将到來的大雨。

在夏季,在伯皇王朝,很少有一早起來就是這麽暗沉的天氣的。遠處天邊的雲似乎攜了一兜水,時緩時慢的趕來。

若非今日要送兒子去那麽個地方,水姨娘會很喜歡今日的天氣的。畢竟夏日的炎熱,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

然而這個時候,在郊外看着兒子騎在馬上,身後跟着兩千兵馬離去的時候。她的心同這時的天空一樣暗沉,盡管兒子跟她不停地說他是多麽想有一番作為。

“咱們回去吧,皇上不也是對他贊賞有加?還專門撥給了他兩千精兵,你就別這個樣子了。”

盡管那個孩子不是她親生的,楚無桑今日也出城相送了。看着緩緩移動的一行人馬,她也有些觸景傷情,便上前勸說那個依舊望着走遠了的背影的女子。

回去時,栗陸鎮海和栗陸流風駕馬跟在馬車後面。楚無桑從窗口處看了眼馬上的丈夫,又想起當年他對她死纏爛打的場景。

這些年來,他雖然讓她傷心過,但是……楚無桑放下窗簾,看了看眼睛紅腫的水姨娘又覺得,比起她們來,她真的是很幸福了。

她的丈夫風流之名,京中無人不知。但是,自從娶了她,他盡管依然找女人,卻從不棄她去寵那些女人。

不過她也是個女人呢,看見別的女人有了他的孩子她怎麽能不生氣?想起那個孩子自小到大都一副少話的模樣,她這時心中才有了些愧疚和心疼。

因為她的傷心,他對那個兒子也是從不上心的。只是在那個兒子顯示出非凡的詩才時,他才将目光稍稍放在他身上一二分。

他對她如此,她相信他是愛她的。但他還是沒少了在外面拈花惹草,搖搖晃晃的車中,楚無桑想起了自己質問時丈夫的回答,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你這個口是心非的臭男人,嘴裏說着只愛我一個,看看你從娶了我又搞了多少女人?如今還跟人家才死了丈夫的小寡婦勾上了,你是不是要我出去找別的男人,你才肯消停啊?”

那是他最後一次在外面拈三搞七,楚無桑知道時就再也受不了的爆發了。但是丈夫聽了她的話,二話不說就抱着她吻了個天昏地暗。

“桑兒,你只能是我栗陸鎮海一個人的。”

“姓栗陸的,你是不是太自私了?你再去外面搞女人,我只有跟你和離了。”

“桑兒,我跟你說過的,我只是想看看除了你是不是還有女人能讓我動心了?”

“要是有,你打算怎麽辦?”

“可是我至今還沒有發現,那些個女人有時候外表上挺吸引我的。”看見夫人眼中的委屈,他忙強調道:“只是外表上,可誰知道一到床上我就沒了興致。”

“栗陸鎮海,你羞不羞,兒子可都十二歲了。”

“夫妻兩個,說這些話有什麽可羞的?那個小寡婦看着挺誘人,吃起來卻沒有感覺。只一次我就沒有了要她的*了,還是我的桑兒跟我最契合。”

“少在這裏說這些不知羞恥的話,我告訴你,如果再有下次,我定會跟你和離的。”

栗陸鎮海當時驚慌的模樣,是楚無桑一直回想而從未讨厭過的。

“桑兒,我只是想弄明白我為什麽那麽喜愛和你在一起。當然了,找其他女人來證明,是很對不起你的……”

果真,那次以後,他就不再碰其他女人一毫。

楚無桑收起嘴角的一絲笑意,拉住了那個女人的手安慰道:“你別這樣挂心了,過幾個月咱們再讓老爺上折子請求皇上把他調回來就好了。”

水姨娘說不清自己是什麽心情,只得點頭道謝。

“寶根,你趕快些,不然過會兒他就走了。”蕙綿又一次探出頭來,對那個車夫大聲道。

“是,小姐。”

這時天空中的風更大了一些,積雨的雲也變得更低了。

蕙綿前幾天就收到了小厮來愚送的口信:“我們少爺三日後就要出發去東薊了,少爺希望表小姐可以去送送。”

她當時聽了來愚的話,是不準備去送他的。但是早晨醒來以後,看着越來越壞的天氣,她又開始來回的猶豫了。“不管怎麽樣,去送他一程吧。”她最終這麽決定。

“小姐,我們應該趕得上的。聽說流莊少爺帶了兩千人馬,應該不會走那麽快的。”夏香見小姐一副焦急的模樣,便說道。

“夏香,你說,這天要下雨的樣子,他們能走成嗎?”

“奴婢也不知道,不過皇命今日出發,流莊少爺應該會走的吧。”

蕙綿聽了便低下了頭,盡管她并不知道東薊是一個如何危險的地方,但是卻很擔心那個明顯是因為她而要上戰場的人。

她們出來的較晚,并沒有碰上栗陸家出城送行的人。

這時,流莊帶着兩千人馬已經行出城外三十餘裏了。這兩千精兵中,八百騎兵,剩下的均是步兵。人雖不多,但排成兩個縱隊的人馬在雲低的伸手可觸的天空下,只有用逶迤兩個詞形容才合适。

“栗陸校尉,咱們得加快行軍進度了。這天眼看着就要下雨了,五十裏以外才有一處驿站。”一個老兵模樣的人,駕馬上前對流莊道。

天空已經這樣沉沉的壓了好久了,像是随時都會下,又像是會這樣一直烏沉。

流莊回頭看了看遠處了無人星的道路,眼眸如天空一樣陰郁:她是不會來的。“傳令下去,跑步前行,半個時辰後到達和鳴驿站。”他略有沉思,然後大聲道。

老兵有些吃驚,若只有騎兵,不用半個時辰就能趕到,可還有那一千二百人的步兵呢。不過他這吃驚也只是一兩秒,随即就回轉馬頭,沿着隊伍通知下去了。

趕快些,半個時辰後總能到達吧,希望雨不要這麽快下來。

行伍裏不少人都不喜歡這暗沉沉的天氣,可也有些血性漢子希望這暴雨馬上落下。暴雨中行軍,定是別有一番滋味。

命令傳達以後,千百人的腳步聲把路震得都發抖了。夾雜着偶爾刮過的涼風,人耳中除了風聲,便是這雜沓的腳步聲、馬蹄聲了。

“流莊,流莊。”

騎馬在最前面的男子卻聽見了這明明被壓下去的呼喊,那麽細,就像一根風吹就斷的蛛絲。但是無論這聲音多麽纖弱、邈遠,它卻真真實實的沖入了他的耳中。

“你們繼續走,半個時辰後驿站會合。”他知道這不是幻想,因為它真真切切,所以他對那個老兵說話時也難掩欣喜與激動。

“是,……”

流莊只聽見他應答的“是”,就調轉馬頭消失在回路了。兩千人馬,無一人側目而視回馬去的人。

“小姐,咱們回去吧。”夏香看着前面快速移動起來的隊伍,擡手揮了揮順風飄過來的塵土。

“寶根,咱的馬還有力氣去追嗎?”蕙綿探身在馬車外,也同樣看着那些逐漸遠去的铠甲背影,問道。

“小姐,怕是不能再跑了。”寶根看了看直噴氣的兩匹馬,答道:“小姐,就算馬有力氣追,我們也追不上那些兵的。看樣子他們要趕在下雨前走到下一處驿站了。”

蕙綿雙手做了個喇叭,自知徒勞地喊了兩聲。

“驿站離這裏有多遠?”她随即又問寶根。

“小姐,驿站離這裏少說也有五十裏。”

“咱們去驿站,一會兒下了雨他們肯定就走不成了,我們準能趕上他們。”

“小姐,咱們出門時已經很麻煩了,再走那麽遠,老爺肯定會更嚴厲地禁您的足的。”夏香聽了不禁大聲勸說。

“我既然決定來送他,就一定要送他。”女人說的一副很有道理的樣子。

“小姐,您瞧,那不是流莊少爺。”夏香正準備繼續勸說,卻聽見了由遠而近的馬蹄聲,再看去就是伏身馬背上快馬而來的流莊少爺。

“流莊,流莊”,女人也看見了,大喊着就跳下了馬車。這時那個随着棗紅馬一起起伏的男子的出現,竟讓她控制不住的有些激動。

“馭”,看見迎着他跑過來的女子,流莊有些慌張地連忙叫停了馬。随着一聲長長的馬嘶,皮毛發亮的棗紅馬有些驚險的收住了前蹄。

“綿兒”,男子未等馬停穩,就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喚着她的名字的聲音中,只有欣喜。

“你們……”她還未開口,就被他伸臂納入懷中。這場景,讓他有一種錯覺:他們是分別長久的夫妻,她是來接他回家的妻。

“流莊,你們不是走了嗎?”她被他抱着,沒有掙紮,只是找了話問他。

“你還是叫我樁子吧。”他道,帶着笑意的聲音。

“我聽見你叫我,所以就趕回來了。”他又沒有間隙的說道。

“小姐,馬上就要下雨了,咱們得快點回去。”夏香這話更像是說給流莊聽的,她先滿是威脅地瞪了寶根一眼,随即就眼觀八方了。不過這八方,只有在風中搖曳的樹枝,起伏的草兒們。

“你能來送我,我很高興。”流莊有些不舍的放開了女子,看着她道。

“我是空着手來送你的,沒有平安符,沒有小吃食。”她盡量笑得輕松。

“你來,就最好。”他仍貪婪地看着她,說出一個字,就将她的面容在腦海裏刻下一遍。

“你要保重自己,要愛惜自己。”她任他看,也看着他,微笑道。

“綿兒,我立了功名,可否回來娶你?”他控制不住地問出這一句話。

“這是什麽?”她不想回答,眼中看到他胸襟前的一角白紙,便伸手拉了出來,避過他的問題。

流莊擡手就要收回,卻被她躲過。

她笑看了他一眼,故意道:“還沒到軍營呢,就要對我保密了?”她朝他晃了晃手中的紙,就展開念出聲來。

“山之上,有高樹。

枝援入碧霄,根觸,根觸,根觸……”她被一個字難住,重複了兩三遍,不見男子說話,便擡頭看向他。

“巉岩間,險石的意思。”接觸到她的目光,男子又露出了笑意,便接了下去,并且附有解釋。

“弱草之生依樹存,何日淩志山之阿?

樹借山高勢傲然,草應萋萋滿北坡。”

蕙綿不滿意地瞪了他一眼,接着又念了下去。她将這首小詩,緩緩地念過之後,捏着紙張的手指不禁收緊。

“樁子,你不是弱草,流風他也不是高樹。”

良久她才擡頭對他道,男子仍然只是靜靜地、貪婪地看着她。

“人生有很多事可以讓你的生命像鮮花一樣怒放的,你不要這樣菲薄自己。”

她沒有說過這樣激勵人的話,因此說得十分別扭。

“你不要在意,這只是我的随筆塗鴉。”他看到了她的自責,便有些不安道。

蕙綿卻明白,或許他本身就有這樣不如流風的自卑,但他這首詩裏卻不僅嘲笑了流風,也嘲笑了他自己,更嘲笑了她吧。

“我知道,文人多牢騷嘛。”她随即卻又不在意地笑了笑,然後轉動手指,眨眼間手中的宣紙就變成了一只紙鶴。

“這個就當我的禮物送給你吧”,她把紙鶴放到他的手裏,笑道:“紙鶴是傳遞希望的,你帶着它,不論在什麽環境中,都有希望的。”

“好,不論什麽時候都帶着希望。”男子稍稍握緊了手中的紙鶴,依然望着她,笑答。

夏香那邊早心急的看不下去了,因此走近來催了兩三次,流莊才不舍地上了馬。

“綿兒,我送你回家之後,再走。”流莊看了眼滾滾而來的黑雲,開口道。

“流莊少爺,您還是快追那些兵馬去吧。我們駕着馬車呢,淋不着。”夏香從來沒覺得男人有這麽磨蹭過。

流莊受教似得點了點頭,随即調轉馬頭,狠狠地喝了一聲,馬就奔馳而去了。

雨下在半路,蕙綿沒有進城時,流莊沒有趕到驿站時。

剛到城門口,離亂就帶着府裏的侍衛,披着蓑衣,跨着大馬接了出來。這麽長時間不見她回去,他就擔心了。

奔跑在向東北延伸的一條管道上,擡頭憑着突降而下的大雨沖刷面頰,流莊覺得心中有股火焰在燒,但那火焰是這大雨澆不滅的。

他将那只紙鶴貼身夾藏了,便心無旁骛的奔馳在泥水飛濺的道路上。

九十三

七月二十日,天還未亮,楚府就顯出了一副忙碌的景象。從大門口,到後院廚房,每個人臉上都帶着過節似的笑容。

左相楚無波今日五十大壽,不說京中顯貴盡知,就是住在外城的平民也都知曉一二。

今日,楚無波也起的很早。他早早的就去祠堂,給已逝的父母上過香,就停在妻子的牌位前不動了。

“清兒,咱們已分別十六年了。”

楚無波,左相楚非之獨生子。在伯皇王朝,左相之位從開國之初就一直是由楚家人擔任的,楚家能得此殊榮,無他,但忠君為民耳。

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楚無波,自小接受的就是成為一個合格宰相的教育。曾經的少年,鮮衣怒馬,享盡風華。

他九歲時就與禮部侍郎何應時的幺女,何雨涵,定下親事。本來兩個人在行過成人禮之後就要完婚的,卻因為何家老太君去世而拖了下來。

何雨涵過了孝期時,楚無波年已二十。

若非那年皇朝南邊的郴江決堤,他随戶部官員南下,如今他的夫人就是那個何家小姐。

舒清韻的前半生可以說是不幸的,五歲喪母,七歲喪父。十九歲的她只帶着一個小丫頭和一個老家員——齊叔,漂泊在郴江之南,越州。

越州是那一年受淹最嚴重的一個地方,楚無波之行的目的地就在那裏。

“來領救濟糧是要有咱越州戶籍的,你一邊兒去,別在這兒搗亂。”

“官爺,我也是長居在越州的,也受了這次水災的危害的。”

女子話未說完,就被蠻橫的官兵推倒在地。齊叔染了病,他們已經斷米兩日了。她留了荷香在家照顧齊叔,如今卻連個救濟糧都領不到手。

跌坐在地上的她只感覺手上一陣辣痛,想起日子的艱難,眼中噙滿了淚水。不過也只是瞬間她就擡袖擦過臉頰,這次她決定放下身段,好言相求。

“你的手流血了。”她還未起身,就被一個身着錦衣的男子拿着手帕按在了手心。

放糧的地點正在官府正門口,楚無波已在旁邊看了許久,他要轉身去衙門裏時,背後的争吵聲傳入耳中。

楚無波一生都不會忘記,回眸看見那個纖弱女子時,內心的觸動。那一眼他就斷定,不管是之前生命中的空白,還是今後,都是只有那個跌坐在地上的女人才能給他補得完整。

“謝謝”,女子感受到他目光中的熾熱,良久才說了這麽幹巴巴的兩個字。

楚無波回神,扶着她起身,卻是怎麽也不能控制着自己放開她的手。

“這位公子……”清韻這時覺得這個目不轉睛的盯着自己的男人,像又不像那些纨绔子弟,便盡量不動聲色地開口。

“你叫什麽名字,我能不能送你回家?”楚無波驀地放開手中的纖細,拙劣的開口道。他确實沒有過追求姑娘的經驗,更沒有見到過能這麽強烈地牽動他心緒的女子。

“小女子清韻,剛才多謝公子了。”她卻意外地沒有覺得他的問話冒犯了她,竟直接說出了名字。

“我叫無波,楚無波。”他聽了忙介紹自己,她見他如此着急,眼中有些笑意。

然後,楚無波陪着她領了救濟糧;再然後,他們就相識了。

楚無波把越州之行一托再托,直至兩個月後,家人不斷來信相催。

“清兒,我要回家了,你,可不可以跟我走?”

在她面前,他所有的話永遠都顯得那麽拙劣,那麽直接。

“好。”

兩個月的相識,她已盡知他的脾性。

快到京城時,他才對她說了他已有未婚妻之事。

“清兒,若不遇見你,娶誰我都不介意。但是如今,我只要娶你。”未等女子開口,他就先自抱起她,用只有跟她說話時才會有的那種神态、語氣、語速,對她道。

“我知道。”她依然笑答。

但是楚家兩老的反對是超乎楚無波的想象的,父母說:門不當戶不對,不允。楚無波力争無果:爹娘說讓他娶她為妾,這對他來說比不允還不如。

楚無波只在京城待了不到半月,就帶着清韻離開了。他們的婚禮也很簡單,只有跟他出來的一個小厮和她的齊叔和丫頭為證。

他們在外一年,很幸福。京城裏,他與何家小姐的親事自然也随着他的離開而解除。

他們再回京,是因為接到母親逝世的書信,那時她已經有了四個月的身孕。

回京,自然要面對各方面的各種目光,尤其是姐姐對她強烈的不滿,甚至是恨意。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便沒有留住,蕙綿,是她在多年以後才又懷上的。

但,無論如何,不管父母曾經的早逝,還有她離世時他的痛不欲生,這些都不曾使他後悔與她的結合。

楚無波常常會覺得自己是不孝的,因為即使到了如今,他的兩鬓的頭發已開始變白時,他仍然會堅定的想:就算再重來一遍,他還是會不顧父母的反對而娶她的。

他一直秉受一個信條——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但是在處理一切與她有關的事情時,他從來都記不起這一句中庸之言。

所以當年他才會那麽激烈地反抗父母,他與她的感情必須是“至清”,摻不得變點假,半點妥協。

“清兒,我這就五十歲了,馬上就要成為一個老頭子了。你會給我準備一個什麽樣的生辰禮?”楚無波眼眶早已濕透,從往事中回首後,便開始了和妻子的“對話”。

“我想着肯定還是一套做好的長衫、外套,說起這個針線,咱們家的那個小丫頭真是差的不行。”

“聽夏香說,咱們女兒荷包沒繡幾針,倒把手指紮了個遍。若是你在她身邊,女兒也不至于那麽笨,是不是?”

“小丫頭還給我這個做爹的做過一次排骨湯,不過那味道,比起你做的可就差遠了。若是你在,咱們的女兒也會有一手好廚藝,是不是?”

“清兒,等我把那些你給我做下的衣服都穿爛了,我就去找你好不好?不然,我就是伯皇王朝第一個沒有衣服穿的宰相大人了。”

他說着,聲音由輕松到漸漸的哽咽。

“你放心,我好歹也是一國宰相,不會尋短的。”這時他又笑了起來,牌位前青煙袅袅。

“老爺,來賀壽的人們馬上就要上門了。”外面是一個不同與小厮五六的聲音在提醒着,有些蒼老。

西吉知道,自己跟到大的主子,自從夫人去世,每至生辰之日都要在祠堂裏待上不下一個時辰的時間。

“西吉,你過來了。”

楚無波出門時已經恢複了平日的神情,西吉正是當年跟着他離京的小厮,後來娶了荷香。不過自從清韻去世後,他們便都不經常出現在他面前了。

如今跟着楚無波的小厮,正是西吉與荷香的兒子。

“今日是老爺五十整壽,府裏肯定要忙不過來的。”西吉解釋着,跟上了主子的步伐。

辰時開始,就有朝中同僚攜了禮物與家眷過府來了。楚無波帶着兩個養子,宮挽月和雲飛卿,在門口迎着漸漸多起來的客人。

“這下你可真要變成一個楚老頭兒了。”

這是平時相較不錯的同僚兼友人的打趣。

“恩相,弟子今日也貿然前來賀壽了。”

這是朝廷新進官員有些拘束的客套。

“快請裏面坐,今日就當是同僚間相聚了。”楚無波總是笑着說着如此如此的話。

右相攜着家眷來到出府門前時,楚無波當即就滿面笑容的接了過去。

“度明,你也這麽早來?我可真是受寵若驚了,快請進府裏吧。”

左相清和親民,右相頗具鐵腕,兩人均為皇上倚重。不管他們個人有沒有那個意思,在外人總免不了要拿他們比較一番的。

更何況,右相之妻正是當初與楚無波定過親的何雨涵,所以他們之間的每一句話都要被旁人和他們自己再三捉摸的。

“無波五十整壽,我怎敢不早些趕來?”右相面容嚴肅,笑起來時也讓人有些緊張。他便笑回了楚無波,邊來到馬車旁伸手扶着妻子下車。

何雨涵帶着女兒,只對着楚無波微微一笑,微颔首,便站在了丈夫側後。

楚無波依舊是那一副接待朋友時的笑容,沒有絲毫的尴尬,兩位宰相在門口笑談了一番,就如好友般攜手同進了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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