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據說愛一個人,會想要掏出自己的心給他看。謝霖曾經對此不屑一顧。直到那一次,在病房裏。二十二歲的謝霖兜兜轉轉,從懵懂到迷茫,又最終到恍然。他驚覺自己對柳南蕉,遠不止是喜歡和想要那麽簡單。
他愛他。原來這就是愛情,他的愛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洶湧而來的感情無邊無際地漫起,在他心上噴湧不息,急切地想要尋找一個出口。他想時時刻刻呆在他身邊,想看他,也想讓他看自己。直到那明淨的眼睛裏只剩自己的倒影。
然而這所有的情思尚未來得及相付,現實就以比預期更快的速度出現在了謝霖眼前。他就要有未婚妻了。
長輩們定的事。那家的父母與謝霖的叔爺交情甚篤,兩家算是真正的門當戶對。最重要的是,姑娘自己有意。謝霖與她認識也有幾年了,但一向并不相熟。這事砸下來他當即有些發懵,急匆匆地約人見面,想把因由摸摸清楚。家長們的意思很明白了,就是要聯姻。只是現在都講婚姻自由,她就自由地在謝家同輩裏挑中了謝霖。理由很有力,謝霖是獨子,有能力,肯上進。謝母性情出了名的溫柔低調,謝父也是通情達理的人。這樣簡單幹淨的人家,嫁過來,想要吃虧都不可能。何況姑娘自己也不是俗物。
謝霖直白地攤牌。心裏有人,還太年輕,不打算早早定下來。姑娘比他年長三歲,倒是很通透:兩家結合為的是什麽,你我都清楚。能和順美滿自然是好;若不能,我們就當彼此是事業合作夥伴,私人問題并不兩相幹涉。
謝霖說不。
那女孩聞言往沙發上一靠,抱起臂膀:哦?都傳說你成熟理性,事業心重,這麽好的機會,都不考慮?
謝霖說那是你的機會,不是我的。
女孩的臉色便冷淡下去:幼稚可笑。她如此評價謝霖。
不歡而散。但訂婚的事并沒有因此而立刻中止。畢竟是講好的事,涉及兩家對未來打算,也有社交圈裏臉面和風評的問題,并非兒戲。
謝霖才不管這些。他只知道,要是他點了這個頭,這輩子就算是被綁死了。林燕婉對這事也不怎麽贊同,無奈沒能拗過丈夫的堅持。于是她選擇了兩不相幫,靜悄悄地夾在中間。只是知子莫若母,有一次父子倆吵得太兇,她關起門來,悄悄地問謝霖,他心裏是不是有別人。
謝霖不吭聲。他可以和父親肆無忌憚地上演全武行,甚至打算破釜沉舟地把真相說出來。但他不敢在林燕婉跟前亂說話。吓壞了母親,全家都要完蛋。她才是這個家的軸心。
林燕婉嘆氣,面色憂愁得不行。她說你不講實話,媽媽怎麽替你說話呢。
謝霖心說實話一講,萬一你撐不住過去了,這個責任我可負不起。于是咬牙閉眼,愣是拿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來。可惜裝死并不能改變越來越近的命運,當謝磊把承辦訂婚儀式的幾家備選婚慶公司扔在謝霖眼前時,他意識到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和謝磊坦白了性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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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父一開始不以為意,以為是謝霖的又一個借口。兒子這些年身邊有什麽人,他大致都知道。但他很快意識到謝霖是認真的。這個讓他驕傲也讓他焦慮的孩子,不願意結婚,不願意生育,只想這輩子和一個男人攪合在一起。
多麽可笑又可怕的事。謝家這一脈,要絕了。花了一輩子掙下的體面,要沒了。
謝霖挨了有生以來最狠的一頓打。其實他滿可以躲避和反抗,他正年輕強壯,上了年紀的父親早已不再是他的對手。但他沒有。他幾乎是痛快地承受着這些。因為他知道自此以後,謝磊再也管教不了他了。
最後是林燕婉哭着攔下了。她說謝磊,我已經沒了三個孩子,這個難道你也不給我留麽?
謝父頹然。夫妻兩個抱在一起,都是心碎的模樣。
謝霖搖搖晃晃站起來,叫了司機,去醫院處理傷口。他很清楚自己不會妥協,也很清楚母親會有很大可能會最終說服父親。在那之前,他們彼此都需要緩沖。
也是在那段時間裏,謝霖發現,他離能真正掌控自己的人生,依然存在相當遙遠的距離。
他沒有再去糾纏柳南蕉。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他與父親之間的矛盾一時不可調和,同時也得罪了不應該得罪的人。不論出于什麽緣故,選擇遠離都是最明智的方式。他感受到了一種痛苦的冷靜,它們最終把他所有的感情都強行壓制了下去。
柳南蕉什麽都不知道。那人依然過着平靜的大學生活,保送了研究生,還會在象牙塔裏度過好些年。謝霖遠遠地看過他幾次。有一兩次,他看着他和趙一鳴走在一起,幻想着自己沖上去對他表白,訴說自己為他承受的一切。
謝霖知道這只是想想罷了。他感動了自己,這感動沒有意義。柳南蕉也不必知道,他沒有什麽理由需要和謝霖一起承受這一切。
謝霖的公司平穩而低調地運營着,小小的,在企業雲集的D市那麽不起眼。但是運營的網絡已經有了鋪開的方向,合作和加盟代理在一家一家地增加。擴張到足夠的輻射區域只是時間問題。他很快拿到了融資,也有了可信的左膀右臂。他們足夠在他不在時應付一切。
謝霖想着,是該擡頭看看了。
他出去申請了一個part-time的研究生。一面上課,一面工作,一年有一半時間飛在天上。父親從此對他鞭長莫及。
他偶爾會試着聯絡柳南蕉,都是以正事的由頭。同學聚會或者專業咨詢之類的。收到的回複便也是中規中矩的,看不出有什麽特別的感情在。但這仍然讓謝霖心安,仿佛他們之間從來就沒有彼此遠離一般。
日子就這樣飛快地前進着。有時候他很佩服自己,居然可以日複一日地這樣去期待另一個人。但更多時候是擔心。人是會變的,時間總是在慢慢改變着一切。在空閑時旁敲側擊地四下打探柳南蕉的事,幾乎成了他工作和學業之外唯一的樂趣。柳南蕉的生活似乎永遠是一成不變的,他依然留在趙一銘身邊。這讓謝霖不知道是喜是憂。
柳南蕉研究生要畢業的時候,出了一件事。原本定好的工作被黑箱,硬生生擠了下來。得知這個消息,謝霖有點慌。他知道一些那個專業的事,如果柳南蕉進不了本地的研究所,十有八九就要離開D市了。趙一銘那時候已經訂婚,柳南蕉對他不再像從前那樣依賴。
沒有回應,就會離開。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傷心到了極點就想要忘掉,換一種方式重新開始生活。這些謝霖自己也考慮過,推己及人,他覺得柳南蕉或許也會有同樣的想法。世界那麽大,人與人的緣分那麽微妙又脆弱。他們能從小到大存在于彼此的不遠處,本身就是近乎奇跡的事了。謝霖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寄望于所謂的天意。若按天意,他永遠永遠都不會得到所愛之人。
這是他一想起,就會感到無比痛苦的事。
他主動聯系了父親,求他幫忙。起初沒說柳南蕉的身份,但謝父何等精明。于是對話很快變成了談判。謝霖給出了讓步,他會回去,并開始接管家族的一部分生意,這是代價。但這代價其實不算什麽,他原本最初也沒打算離開。
柳南蕉的工作很快定了下來。謝霖幾乎急不可耐地想要回去了。他等了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覺已經有三年。但他身上纏着一時不能脫身的事,關乎手下許許多多員工的生計,他再也不能像少年時那般任性。
許多年已經等了,似乎也不差這一點收尾的時間。
最終安定下來已經是一年之後。柳南蕉二十六歲生日的時候,謝霖給他寄去了禮物,署名的那種,中規中矩的購物卡,像對待一個客戶。
他回到了家鄉,回到了有柳南蕉在的地方。父親徹底失去了對他的控制,當年得罪的那一家,姑娘也早已嫁人。許多事成了往事,沒人會不開眼地再提。謝霖融入了新貴的圈子,與老一輩們的圈子若即若離。
他這一次,真的自由了。再也沒有任何外在的束縛,能阻擋他得到自己想要的人。
追求起初是耐心的,因為那時候謝霖心裏有希望。但這希望漸漸就被磨滅了。柳南蕉确實沒變,一點兒都沒變。他還是擁有固定的生活軌跡,像一顆孤獨的行星。趙一銘依然是他生命裏最重要的人。
至于謝霖。謝霖依然被他委婉或直接地拒絕着。
前所未有的絕望漸漸湧上了謝霖的心頭。他懷疑自己可能一輩子都只能這樣遠遠地看着對方。這真是不公平的事。他明明為他做了那麽多。可是又能有什麽辦法呢,他難道能去責備柳南蕉麽?
趙一銘的婚禮辦得很大。那個人人緣一向是很好的,從小到大的同學和朋友都去了。謝霖便也去了。他那時已經被柳南蕉打擊得厲害,卻還是不願意就此放手。就像他當初一次次不死心地給投資方發郵件一樣。
柳南蕉穿着一套純白的西裝,規矩地打了小領結,他是伴郎。謝霖一時有些錯不開眼,他很奇怪,為什麽明明已經過了這麽多年,這個人身上依然留有沒能被歲月磨光的純粹。這樣的柳南蕉讓他想起高中的時候,那個坐在窗臺上唱歌的少年。
然而事實證明少年早已不再是少年。謝霖看着他生疏地喝酒,跑進衛生間催吐。柳南蕉那麽失态,讓謝霖眼前浮現出很多年前的某個冬天,在天臺上看到的一切。他仍然無法眼睜睜看着柳南蕉這樣糟蹋自己。
那一天後來發生的一切都出乎意料。他沒想過柳南蕉會提出那樣的要求,但他不需要猶豫。他已經等了太久,等得太苦。一點念想與甜頭都沒有的追逐早已在不知不覺中磨光了他的耐心。柳南蕉掙紮的時候,謝霖悲哀地發現自己已經停不下來了。他想,錯過了這一次也許就不會有下次,也許他的後半生,就只能靠着這唯一一次交集過活。這個人,早已把自己的一生,置于愛而不得的悲苦之中。
謝霖愛他,也恨他。這恨從無望裏生出,一直都在。只是那一刻,它被無限放大了。
謝霖在他身上近乎殘忍地放縱着自己。
可當雲收雨歇,那狂暴的恨意也就跟着散去了。他有些悲傷,但又不知為何,從悲傷裏生出了些許希望。或許正因為柳南蕉也想要改變,才有這場脫離他原有軌跡的糾纏。
只是事情很快就像謝霖擔憂的那樣,滑向了不可挽回的境地。其實這麽多年下來,每一次的接近,都讓他們離彼此更遠。想到這一切,謝霖只剩一片哀涼。
或許放手,真的是唯一的出路。
那陣子他很忙,除了運營模式改制的事,還有一個大客戶要談。經歷過柳南蕉,回頭再面對那樣的客戶,謝霖驚覺自己已經不知不覺生出了足夠的耐心。大客戶信佛,偶爾去寺院聽經,謝霖便也一同過去。那對他而言,與其說是談生意,倒不如說是難得的放松了。
謝霖自覺是沒有慧根的那種俗人。什麽東西聽過,他都是一笑。譬如人家講“慧說愛為獄,深固難得出。是故當斷棄,不親欲為安。”,謝霖心說這道理誰不明白,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光聽些道理,又有什麽用呢。于是他不再聽,起身到寺院的池邊看魚去了。魚戲枯葉間,有一種蕭瑟的自在。謝霖幾乎有些羨慕它們。
老師父講完了經出門,便與謝霖攀談,問他可是別有所見。謝霖很直白地說聽了也不見得會懂,懂了也不見得能做。聽與不聽,從結果上來說,或許沒什麽太大分別。這話是很不敬的了。然而師父只是笑笑,說迷聞經累劫,悟則剎那間。說不定什麽時候,施主就悟了呢。
謝霖苦笑。那段時間他身心都很疲憊,已經打算放手。可放手并不是源于什麽開悟,多年的執念原本不可能說斷就斷。只是他通過齊凱在醫院的關系,知曉了柳南蕉的過往。
一個人,幼年失恃,遭繼母戕害,至親視若不見。難以想象柳南蕉是怎麽熬過來的。這樣一個人,把滿腔的情意系在唯一一個待他好的人身上,真是一點兒都不稀奇。沒了趙一銘,柳南蕉就沒了整個世界。那是他在這世上唯一親近的人。
可趙一銘護着柳南蕉的時候,謝霖自己又在做什麽呢?原來,這許多年來所有的痛苦和糾結,其實都只是在為當年的造業還業罷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還盡。可就算還盡了,又能怎麽樣呢。
失了寄托,柳南蕉在這世上還有什麽好留戀的呢?當年的許多細節慢慢變得清晰,原來謝霖自己真的就是那個殺手,他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草。可悲可笑的是,在許多年後,他為了一時的自私,竟然又對柳南蕉犯下了同樣的罪。
一個兇手,又有什麽資格祈求被害者的愛呢。這些年做下的每一件事,原來都在把這癡戀推向死局。
收到柳南蕉病危的消息時,謝霖的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是自己害了他。他渾渾噩噩地往機場趕,想着怎樣都好,要自己放手也行。他這輩子再沒別的念頭,只要柳南蕉平安活着,什麽代價他都認。
他這輩子沒有經歷過那種怕。想着萬一這個人真的不在了,自己的世界也就從此坍塌了。那一刻他忽然就理解了柳南蕉對趙一銘的感情。
看到柳南蕉的那個瞬間,謝霖差點跪下來。他想這樣就好了,起碼這個人還活着。哪怕就這麽一輩子只能遠遠地看着,他也知足了。那一天他幾乎是逃走的。
他酒量很好,可那天只喝了半斤白的就醉了。朋友說他像個瘋子似地大笑,笑着笑着就哭起來,哭得驚天動地,直到睡過去。謝霖記得不太清楚了。第二天他在空蕩蕩的大床上醒來,知道一切都結束了。他再也不會靠近柳南蕉了。
在餘下的一生裏,他只能站在角落與陰影中遠遠望着。他們的緣分只到這裏。柳南蕉沒有任何過錯,這是謝霖自己的孽。
他和那個信佛的大客戶最終談成了生意。然後又是永無止境的工作。只有工作時,他能不再去想柳南蕉。那陣子很忙,謝霖腰上總是有點不舒服,以為是坐久了,也沒在意。直到那天連着忙了兩個通宵,突然發作得就厲害起來。
偏偏也是那天,他發現柳南蕉一直在找他。謝霖不想讓柳南蕉看見這樣的自己,但疼痛消磨了他的理智,他鬼使神差地答應了。放下電話,他在疼痛裏想着,這沒什麽,不是我主動,是他自己要過來的……起初還能這樣安慰自己,後來就什麽都想不了。他實在太疼了,從來沒有這麽疼過。比挨打還痛上百倍千倍,就像有人在他腰腹裏插了一把刀,不停地狠狠攪動。
柳南蕉過來的時候謝霖幾乎是硬撐着起身的。他盼他快走,不想讓自己的慘狀暴露在對方眼前。可柳南蕉出乎意料地敏銳。他來摸他的手,聲音那麽焦急。謝霖一下子就垮了。所有離開的決心都化作了泡影,那一刻他只想緊緊抱住柳南蕉,求他不要走。
仿佛回應謝霖的心聲,柳南蕉真的沒走。他送謝霖去了醫院,臉上是真切的關心和擔憂。最痛的時候,謝霖被他摟在懷裏,一下一下順着背,那麽溫柔。死了都值,謝霖這樣想,卻又一次從心底生出無限的希望和勇氣。
那天的一切都像是做夢。疼痛結束的時候謝霖的絕望又一次冒頭,他以為柳南蕉會走。可是沒有。那個人溫和地陪伴在他身邊。謝霖不敢和他靠太近,他怕自己又幹出什麽蠢事。
後來的事有些超出預料。他住院了。柳南蕉整夜陪着他,困極了,就睡在他身邊的行軍床上。謝霖想把他抱到病床上來睡,可又不敢。他向來不知恐懼為何物,卻一次次地從柳南蕉身上體會到了“怕”的含義。整晚他就那麽看着身邊的這個人,想着要是老天開眼,就再給他一次機會吧,最後一次。只要柳南蕉肯回頭看他一眼,刀山火海他也能趟過。
謝霖在黑暗裏祈禱,悄悄拉住了柳南蕉的手。
注:“慧說愛為獄,深固難得出。是故當斷棄,不親欲為安”,出自《法句譬喻經》
“迷聞經累劫,悟則剎那間”出自《壇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