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謝霖有時候會想自己是什麽時候真正長大的。似乎就是在剛上大學的那段時光裏。父親開始把他當一個大人來看,帶他頻繁出席重要場合。他在那些交際裏猛然意識到,謝家,謝家的産業,他的父親,其實遠遠比看上去要渺小和脆弱的多。他們只是風浪裏的一只小船。他也終于明白,能從小到大任性妄為,只不過是因為他一直被保護在父親的羽翼之下。
但這庇護不足以持續一生。謝磊已經開始有了老态,謝霖挨巴掌的時候,再也不像從前那麽痛了。多年的奮鬥讓謝家有了令人羨慕的根基,但也消耗掉了謝磊的青春與活力。環境風雲詭谲,謝霖是他唯一的兒子,也是唯一的希望。
有的家族一夜崛起,也有的家族一夜傾頹。這一切就發生在謝霖眼前。他幾乎是震撼的。而謝家,與那些家族之間的距離,并不遙遠。
家族企業內部的關系遠比想象要複雜。謝磊與叔父一同創業,老叔多年前就退居幕後。謝霖這位叔爺的兩個兒子,他叫堂伯的,多年來一直和謝父共同經營産業。餘下的還有謝霖的親叔叔親姑姑和一衆亂七八糟的姻親們。因為早年的一些原因,謝霖在家族同輩子侄中年紀偏小。堂兄們已經開始涉水家族的生意,而他才剛剛考上大學,還有起碼四年的書要讀。
謝父倒是并不很着急。他自己沒有讀過多少書,一直希望兒子能有機會多學點知識。磨刀不誤砍柴工。謝霖自己卻沒這麽樂觀。他冷眼看着家族中那些老老少少對自己的态度,心中有着另一番感受。總之,那些人幾乎是沒一個盼着自己好的。
他天生就有一股死擰的傲氣,越是知道了這些,反而越是被激起了鬥志。一個不太成熟的想法慢慢開始成形:他想擁有只屬于自己的産業。
謝霖的生活變得前所未有的充實。他有那麽多事要想,要忙,時間變得無比寶貴,再也無法奢侈地浪費在種種亂七八糟的事情上。他身上所有的叛逆似乎都消失了,銳意慢慢被隐藏在勃勃的野心之下。
創業遠比想象要艱難。迎接謝霖的是一盆接一盆的冷水。最失望的時候,他總是想起謝磊。簡直無法想象,父親到底是如何白手起家的。他是絕不願意張口去問的,倒是林燕婉不知怎麽看出了他的心思,狀似無意地提起了許多過往。
謝霖這才發現,他那看似弱不經風,整日只知折騰父子兩個吃穿用度的母親,原來通透堅韌得超乎想象。這是又一種打擊了。他終于沮喪地認識到,自己确實是家中最沒算計,最沒腦子的那一個。
在這許多繁雜的心事裏,柳南蕉是謝霖另一個無法磨滅的牽念。
他們其實最終還是分開了。不同的學院,不同的宿舍,方向截然不同的大學生活。唯一的安慰是,謝霖總能找到他。圖書館,食堂,運動場。柳南蕉的生活軌跡幾乎是完全固定的。他和趙一銘還是形影不離的,但謝霖已經能從中看出不一樣的意味——倒像是柳南蕉刻意去迎合那人的時候多些。
這場景很刺眼。越來越多親密的肢體語言,以及那些幾乎什麽都沒有隐藏的眼神,都讓謝霖感到了難以言喻的焦慮。他再也等不及。
告白發生在大一的那個平安夜。那次也是謝霖的第一筆正式運行的生意:代送聖誕蘋果。整理宿舍地址和收件人的時候,他看見了柳南蕉的名字。
那是謝霖人生裏的第一次告白。他生得英俊高大,從來不乏追求者。但自己成為追求者,還是頭一回。過程在腦海裏演繹了很多遍。他想着柳南蕉如何驚訝,如何害羞,想得周身的血都熱起來。當他滿心期待,用汗涔涔的手去拉柳南蕉的手指時,卻被狠狠地甩了開。
謝霖,這玩笑一點兒也不好笑。我身上還留着疤呢。柳南蕉聲音發抖,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人的一生可能會受到很多挫折,但對謝霖來說,感情路上的挫敗遠比事業上的失利對他打擊更大。因為他的情路一開始就橫亘着自己造就的天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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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時間他幾乎是絕望的。因為拒絕是他唯一能從柳南蕉那裏得到的東西。那人身邊仿佛有個看不見的罩子,自己被隔在了外面。
那陣子生意有了一點眉目,謝霖收到了很多贊揚。感情路上持續的打擊讓他灰心,對柳南蕉的那份心思似乎也跟着淡了。會有更好的,謝霖這樣憤憤地想着,老子這麽厲害。他算什麽,瘦得像猴似的,明知道趙一銘在追女生,還跟在人家屁股後面跑。簡直蠢到家。
謝霖身邊有了更多的追求者,五花八門,校內校外的都有。甚至,也有男的。是他們學校裏藝術學院的一個男孩,學影視的。也是白淨單薄的相貌,背影和柳南蕉有幾分相像。謝霖和他相處過一段時間。起初還好,慢慢就覺得越來越不如意。他總是不知不覺拿那男孩兒和柳南蕉比較,毛病簡直能挑出一籮筐。他讓對方改,對方不情願,反過來問他是不是心裏有別人。謝霖無話可說。
舒坦的日子沒過幾天。競争對手搞斷了謝霖的資金鏈。他一聲不吭地把上大學時父親送的那輛新車賣了,從此加入了自行車黨。他的小男友沒了車子坐,臉色整天都差得很。謝霖的臉色比他更差。小男生很快收拾東西,和謝霖說了拜拜。走前狠罵了一通,說他脾氣爛人品差,沒錢硬充富二代,床上從來只顧自己爽快,簡直是屌絲的範本。
謝霖不覺得怎麽傷心,甚至也談不上生氣。這很奇怪,他從前分明是個一點就着的炮仗。閱歷在不知不覺中幫他收斂了脾氣。但更多的原因,或許是他一開始就預見了結局。這世上有很多真情,但更多是假意。生意場不必說,情場其實也是如此。他在宿舍樓頂喝酒,想起柳南蕉注視趙一銘的眼神。溫柔又純粹。這麽多年,一直沒有過絲毫改變。
他是真的羨慕,也是真的嫉妒。
謝父對兒子荒唐的私生活有所耳聞。生氣歸生氣,但總覺得這是謝霖最後的那點不定性。這些年下來,每一次的惹事生非之後,謝霖都在蛻變。他在飛快地長成一個有能力也懂進退的男人,就像父親期待的那樣。小的瑕疵似乎沒有影響大的方向,他終究還是越來越優秀了。這換來了短暫的寬容。
出身是基石,也是束縛。伴随着他的成年,婚姻的問題被提上了日程。謝父沒有明說,但交際場上越來越多的同齡女孩無不在暗示着一切。背景,財富,能力,性情,容貌……謝霖聽着長輩們或直白或委婉地談論着這些,仿佛這些年輕的繼承人們不是人,而是有血有肉的工具。老頭子們要把這些家族的希望排列組合,争取獲得最優解。
謝霖對這一切感到厭煩。他似乎對婚姻有種天然的排斥。這種态度與圈內另外一些二代們不謀而合。謝霖因此意外地有了屬于自己的小圈子。接觸得更多也就看到得更多,結婚仿佛真的是不可避免的一件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讓那一天晚些到來。
有意無意的,他交往的對象再次換成了女性。有時候他自己也有些困惑,到底是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可仔細想一想,又似乎都是不怎麽喜歡的。因為說到底也就是那檔子事,做完了之後,哪怕多躺片刻都是浪費時間。他心裏空,老是有種荒誕感揮之不去。
有人笑他是沒玩兒過好的。謝霖冷哼。他見過一回所謂的“好的”:一屋子男男女女,全他媽沒穿衣服。他惡心得掉頭就走,從此對某些歡場敬謝不敏。
他的取向在小圈子裏算是公開的秘密。相熟的幾個人看他沒有鄙夷,反倒是驚奇多些。說他男女通吃,聽着就牛逼。謝霖自己不那麽覺得,他感到沒勁透了。感情上得不到滿足,他的精力慢慢就全部轉到了事業上。等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工作狂。
學業幾乎完全被放下了。好在謝父有先見之明,捐了個校董做,老師們倒也并不為難謝霖。何苦為難呢,他壓根兒就和周圍的學生不是一路人。但考試還是要考的,每到期末,他都會回學校忙上一段時間。也有心無心地,總會在茫茫人海裏看到柳南蕉的影子。
柳南蕉和趙一銘告白那個事,謝霖是從流言裏猜到的。很微弱的流言,說是海科院的一個學霸連着三個晚上在院辦頂樓邊喝酒邊溜達,把輔導員煩得夠嗆。謝霖那個晚上鬼使神差地找了過去,不出所料看到了柳南蕉的身影。
那是十二月底,柳南蕉穿着一件很薄的運動服,像個被困在籠子裏的小白鼠一樣來來回回地走。他的臉被冷風吹得發紅,不停地吸鼻涕。裸露的手指裏攥着半瓶啤酒,看上去可笑又可憐。
謝霖看着他靠近圍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可以還沒等他跑過去,柳南蕉又從圍牆邊上走了回來,開始繞着通風口打轉。
暴怒是謝霖的第一反應。他看不了柳南蕉這麽糟蹋自己。他沖上去拽住他,一把奪下酒瓶摔在地上。柳南蕉沒想到會有人來,一時懵住了。謝霖像捉小雞那樣把他輕易提起來,抱着往樓下拖。懷中的人很快掙紮起來。謝霖挨了兩肘,不得不火氣沖天地放開他,把人抵在消防通道裏。
柳南蕉聲音有些含混:怎麽是你,你又要幹什麽?
謝霖沒說話,把自己的羊絨大衣脫下來,披在他身上:少瞎折騰自己。我告訴你,就是你今天從頂樓跳下去,趙一銘照樣還是喜歡女的。
我沒要跳樓。柳南蕉的鼻涕落在謝霖的衣服上。我在想事情。
你想個屁。謝霖焦躁地把他拖起來。柳南蕉掙不過,只能被一路拖着走。謝霖把他送回了宿舍,看着他被室友圍起來,然後默默轉身走了。外套給了柳南蕉,他從宿舍出來,打了好幾個噴嚏。來接他的朋友把車停在了宿舍不遠處,謝霖匆匆跑上去,一上車就伸手把暖氣開到最大。
衆人紛紛表示震驚,開車的羅冀鵬打量着謝霖:呦,什麽情況啊謝爺,遭劫道的了?宋文遠在後排哈哈笑:誰劫他啊,他不劫別人就不錯了。倒是齊凱看出了一點眉目,笑道:追姑娘了吧。
謝霖身上暖和起來,也冷靜了下來。他笑了。柳南蕉和趙一銘徹底完了。等了這麽多年,不就是在等這麽一個機會麽。可是那個笑容很快淡了下去。他突然意識到,原來自己從來都沒有真正放棄過這個人。
他想要他。從最初的最初,他就想要他。這麽多年,一直都是。
見他不說話,損友們紛紛刨根問底,問他這回到底是那個,難道是又和系花複合了?謝霖還是忍不住笑,只是笑,不說話。笑過了就往窗外看。天上開始飄輕雪了,他想,是個好兆頭。
沒過幾天他就收到了柳南蕉的短信,問他什麽時候有空,衣服洗好了。謝霖要應付考試,還有公司的事,已經忙了兩個通宵。只得跟他說過些天再說。放下手機心情卻很好,這是柳南蕉第一次主動聯系他。他有心想和柳南蕉繼續聊聊,看到日程表又覺得沮喪。人的精力真的是有限的。不過不要緊,他想。這就算是開了個好頭,以後日子還長着,馬上就寒假了。
他們大四了。原本到這種時候,考試只是走個過場。但謝霖欠債太多,重修了些上一年的專業課。幸好D大的成績是可以覆蓋的,除了沒有獎學金,倒是也不影響其他。考完試那天謝霖也是匆匆忙忙的,宋文遠幫他牽線,聯系了一個S市的投資人。大佬時間寶貴,這次只是路過D市。願意見謝霖一面,是很不容易的事。他在食堂的小超市裏飛快地拿了個飯團,排隊結賬的時候,聽見了身後期期艾艾的聲音:謝霖。
謝霖回頭。看見柳南蕉有點拘謹地站在身後。
這可能是柳南蕉第一次主動靠近他。謝霖感到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丢下飯團,拽住柳南蕉往外走。柳南蕉可能說了句什麽,謝霖沒聽到。飯口的食堂實在太吵了。他們出了東角門,一直走到小湖邊,柳南蕉才輕輕抽開了手。他從沒這麽順從過,謝霖喜出望外。
能不能等我一會兒?我去宿舍拿衣服。
我有事,馬上要去半裏街那邊。謝霖說完就有點後悔。他看了眼表,要麽……四點鐘左右我過來找你吧,有空麽?
柳南蕉說好。然後擡頭看謝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前幾天的事,謝謝你。
謝霖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了。他說一句謝謝就完啦?表示呢,拿什麽謝我?
柳南蕉有點不知所措地擡起眼睛。他的眼睛很幹淨,清清亮亮的,總像是盈着一汪水。離得太近,謝霖在他的瞳仁裏看見了自己的倒影。被這樣帶着一點怯意地看着,某只閥門一下子就斷了。
他說你要真謝我,那就跟了我吧。
柳南蕉受驚似地看他。謝霖急切地表白,卻看到他在一點點向後退。最後實在忍不住,他伸手去拉柳南蕉。結果像之前一樣,柳南蕉抽開手,跑了。謝霖追了幾步,手機鈴聲響起。他煩躁地接電話,宋文遠的車開過來,停在了謝霖身邊。
損友的眼神裏都是玩味:呦,這個又是哪個?
謝霖沒吭聲。他在生氣。
玩笑的表情消失了。宋文遠拍拍他:正事要緊。
謝霖深吸一口氣,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看做好的ppt。
半裏街是D大西門邊的一條小街,只有幾百米長。整條街上都是各式各樣環境優美的咖啡館和小餐廳。因為氣氛好,交通也方便,許多人喜歡把談事情的地點定在這裏。
和投資人的整個見面過程氣氛一般。謝霖這些年跟着父親出入,也頗見過些高位和大佬。但這一次他能感到氣場上明顯的碾壓。所有的問題都很尖銳,在涉及利益的領地裏更是寸草不讓。最重要的是,他能感到明顯的輕視。他不想以謝磊兒子的身份出頭,所以宋文遠為他牽線時也只說是個創業的年輕人。這種想要拿錢出頭的夢想家,投資機構每月能見到幾百個。謝霖的學歷不見得如何,背景看上去也沒有,技術團隊的主要成員都還是學生……劣勢能挑出一萬個。投資人開出的報價只有謝霖預期的三分之一,并且要謝霖出讓30%的股權。這根本就是拒絕的意思。天使輪股權出讓一旦超過10%,後續這個項目就很難長期存在下去了——股權會被飛快地稀釋,創始人會很快失去控制權。
謝霖不可能答應。但他還是盡可能地維持了風度——除了柳南蕉的事,這些年在工作上他一直是冷靜而理性的。剝離感情會讓工作變得更輕松,唯一的目标就是達到目标。如果不行,就換一種方法再次對目标作出嘗試。
可是在這之外呢。謝霖苦澀地想,他想懷裏有個溫暖的人。可以親吻,可以肆無忌憚地耍賴放懶。他無法想象這個人是柳南蕉以外的其他人。這讓他絕望。
羅冀鵬和齊凱很快趕了過來。他們兩個在謝霖這裏都有股份,雖然玩票和幫忙的成分多,但還是盼着謝霖能做好。誰不想靠着有本事的人躺着賺錢呢。只是木已成舟,也沒什麽別的辦法。謝霖打算再去做其他嘗試。不過年關之前不管是機構還是個人一般都在收攏資金,這段時間再有機會的希望并不大。
或許是為了放松氣氛,宋文遠提起了柳南蕉的事。調侃謝霖說他的口味真是變化多端。大家紛紛燃起了八卦之心,聽宋文遠添油加醋地描繪看到地種種。謝霖不太高興地起身,說我要回去補覺了。羅冀鵬一向口無遮攔,出了門還在那裏大大咧咧地滿嘴跑火車,說看見謝霖吃癟太不容易,以前的都是主動上門,這個什麽來路這麽難搞。
謝霖冷笑說主動的有什麽好玩兒,既然都是玩兒,當然越難搞的上手的才越有意思。
宋文遠突然伸手拉了拉他,謝霖不耐煩地側頭:幹什麽?話音沒落,就看見了不遠處的柳南蕉。
那一刻,仿佛有人把一桶冰對着他當頭澆下。謝霖幾乎一下子就慌起來。
柳南蕉慢慢走過來,看都沒看謝霖身邊的那些朋友。他甚至也沒看謝霖。只是把袋子提起來遞給他:我來還衣服。
謝霖一伸手,他就松了開。他擡起頭,看向謝霖,眼神是近乎溫柔的:謝謝。說完轉身,衣角擦過謝霖的手心,穿過短巷,向着大馬路走去。謝霖想也不想,拔腳就追,吼道:柳南蕉!
柳南蕉沒有回頭,他跑起來,身影飛快地沒入車流。謝霖往馬路上沖的時候被身後的朋友拽住,與一輛飛馳的轎車擦肩而過。那車主一個急剎停在路邊,抻頭大罵:癟犢子不要命了?
羅冀鵬兇狠地罵了回去。
就在這片刻間,什麽都沒有了。謝霖木然地想着,這下是真的完了。
無論是發短信還是打電話,那邊都再也沒有任何回應。謝霖連着幾天去敲他宿舍的門,沒有人。寒假臨近,考完試的學生基本都回家了。
柳南蕉住院的事還是從學校的bbs上知道的。也是鬼使神差,他很少上bbs,那天想起來,是想從上面招個寒假能來公司做兼職的學生。帖子标題是流行的咆哮體,驚嘆原來吃花生能死人。點進去看,說是海科院的一個學生在食堂吃了花生糕,入院急救。開始沒弄清楚病因,學校的食堂差點背鍋。謝霖手腳冰冷,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關掉電腦的。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在車上了。發帖人留了醫院地址,他趕過去,正看見不少學生站在病房外面。趙一銘送走他們,恰好與謝霖目光相對。
事隔多年,他們早都不是沖動少年。但當年的芥蒂仍在,趙一銘只是冷淡地對着謝霖點了點頭。謝霖再也顧不上什麽驕傲和臉面:他怎麽樣?
睡了。趙一銘簡短地說,目光仍然很警惕。謝霖這才意識到自己是空手過來的。他飛奔去了醫院對面的超市,買了最貴的進口水果。氣喘籲籲地拎上來,看見病房裏趙一銘在給柳南蕉擦臉。謝霖站在門外,感覺嫉妒的痛苦在撕扯着自己。他真的不平也不甘。就算自己确實蠢到無可救藥,可起碼是一門心思想要柳南蕉好的。趙一銘算個什麽東西。這麽多年,他真的不知道柳南蕉的感情麽?只怕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吧。沒有趙一銘,柳南蕉不至于把自己糟蹋成這樣。
謝霖不知原委,但直覺趙一銘和這一切脫不掉幹系。柳南蕉在天臺上失魂落魄地打轉的樣子還在眼前。他那麽痛苦的時候,他心心念念的人又在哪兒呢。謝霖把水果放在柳南蕉的床頭櫃上,對趙一銘低聲道:你出來一下。
兩個高個子的年輕人在走廊對峙。謝霖直接攤牌,趙一銘吃驚不小。驚訝過了就是懷疑和抵觸。他們都在懷疑柳南蕉住院的事與對方有關。謝霖毫不客氣道:這麽多年,他對你什麽感情你真不知道?
趙一銘臉上浮現出了痛苦。他說我怎麽不知道,可知道又能怎麽辦?我有喜歡的人,從小只是拿他當弟弟,親的。你能和自己親弟弟搞對象麽?再說我也不喜歡男的。他那個事兒我去醫院問過,又不是病,不能治,只能等他自己慢慢想通。
謝霖說你不能給他就離他遠點兒,成天在他跟前晃不是禍害他麽?
趙一銘也有了火氣,說你才禍害。打小禍害他不夠,都這麽大了還不放過他。你那破大衣一萬多,問誰誰也不敢洗,害他滿大街找幹洗店。他那天給你送完衣服回來就不對勁兒。你小子是不是又欺負他了?
謝霖被噎得沒話講。靠着牆發愣,腦子裏亂成了一團。
趙一銘發過火,也冷靜了一點:反正你要是為他好,就離他遠點兒吧。說起來,咱們三個也算是從小就認識了,這麽多年他一直躲着你走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就這麽說吧,我盼着他好,盼着将來有個人,能好好照顧他。他太苦了。但這個人不可能是你,我頭一個不同意。
謝霖說你不同意有用麽?我喜歡他你管得着麽?
趙一銘說你是個什麽玩意兒你自己心裏沒數麽?你禍害過多少男男女女了?
謝霖又沒話說了。他想替自己分辯一下。流言離事實差着十萬八千裏。他這麽多年每一個床伴,都是正正經經的男女朋友。可流言傳得滿學校都是,已經沒人理會真相。謝霖最終不說話了。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說我進去看看他。趙一銘沒攔着。
柳南蕉睡在床上,輸液管的滴壺裏,藥水一滴一滴往下滴。謝霖小心翼翼地去摸他的手。冰涼的,手背因為過度輸液已經泛起了大片的青色。恐懼湧上謝霖的心頭。他想這一次是命大,倒在食堂,下一次呢?萬一他自己在宿舍裏,還能活下來麽?還有這事兒真的和自己有關系麽?
他不确定自己想得到什麽樣的答案。但柳南蕉不會告訴他答案的。那原本就是個把什麽事都往心裏藏的人。
謝霖用自己的手心去暧柳南蕉的指尖。他看着床上的人,心酸地想着,為什麽只有在這種時候,自己才能安然地靠近他呢?為什麽他的病床前只有一個趙一銘?家人都去哪兒了?
他想起趙一銘說,柳南蕉太苦了。
太苦了,就是所有這一切的答案吧。
謝霖默默想着,只要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一次就好,要我為你做什麽我都願意。我會照顧你,不會再讓你吃一點兒苦。只要你肯給我這個機會。
他傾身過去,吻了吻柳南蕉沒有血色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