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謝霖消失了。日子回到了平淡而毫無波瀾的原點,日複一日,周而複始。趙一銘蜜月歸來,給柳南蕉帶了禮物。他胖了一些,氣色很好,滿臉都是新婚的喜氣洋洋,絮絮說着對未來的打算。柳南蕉替他高興,高興之後,又很寂寞。但很奇怪,他并沒有多少悲傷。所有與愛情有關的悲傷似乎都在好友新婚的那個晚上結束了。他心神不屬地想起謝霖,想起那個人埋在他的身體裏。是疼痛的,也是滾燙的。
那麽瘋狂的事。瘋狂和荒謬到不真實。
趙一銘接了個電話,很快就走了。走之前很真誠地對柳南蕉說:媽很惦記你,問你怎麽最近都不來吃飯了。
柳南蕉說你結婚了啊,我不好總過去打擾。
趙一銘捶了一下他的肩:說什麽呢,兄弟可是一輩子的。
柳南蕉笑笑。但在對方轉身的時候,那個笑就消失了。他生來六親寡淡,這麽多年,早已不知不覺把所有的感情都寄托在了趙一銘身上。對趙一銘來說,柳南蕉再親近,也不過是許多兄弟中的一個;但對柳南蕉來說,趙一銘是唯一。
這世上的感情大都是這樣吧。柳南蕉看着趙一銘遠去的背影,有些悵然。其實很早以前他就察覺到了自己的疲憊,只是像溺水的人捉住浮木那樣不肯放手。等他真的松手的時候,發現其實自己還是踩得到水底的。轉而又忍不住想起謝霖,謝霖也是累了吧。
總是會累的。這世上本來就并沒有那麽多一往情深。他這樣想着,又沒由來地開始愧疚。謝霖發抖的背總是在眼前晃着。從小到大,一直被虧欠和被傷害的時候多,柳南蕉難過歸難過,卻也慢慢習慣了。他不願意做傷人的那個。
但不論如何,都結束了。
有時候柳南蕉會想,他這麽多年活着的意義是什麽。或許就和他魚缸裏的蝶尾一樣,只是活着本身而已。如果有一天死去,父親大概也不會多麽悲傷,他還有另一個兒子,健全的,優秀的。繼母則會很高興。趙家或許會更難過一些,但那難過也是有限的。他會很快被遺忘,就像從不曾存在過那樣。
這就是一生了。屬于他的一生。
柳南蕉買了一個新的魚缸,比原來那個大一些。蝶尾在換水進去後很快就死了一條,他很難過。金魚很便宜,漂亮又好看,但他沒有再去買。剩下的三條魚依然平靜安詳地游動着,少了一個同伴,對它們來說,似乎不是什麽值得驚奇或悲傷的事。
誰知道呢,魚在水中,就算流淚了,也是看不到的。
新的一周上班,一切如常。同事們一面做事,一面不鹹不淡地聊天,不知怎麽說起所裏今年設監測點的事。說海誠的老大人特別豪爽,一點架子都沒有。所裏去人家的地盤鼓搗,那邊還提供了不少人力物力。
柳南蕉心裏一動。就聽一個老同事感慨道:“哪裏是看小年輕啊,那是副所長的面子大。人家和謝董也算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吧。聽說謝董的兒子也是D大畢業的。”
柳南蕉默不作聲,聽着他們繼續閑聊。說起了今年校招的事。海洋所這種單位招聘都是通過學校內部,只是今年推薦上來的候選人中,有的能力和水平與學校背景不太匹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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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碩都是D大的呢。有人嘆氣:“現在的高校教育啊。”
是一個姓龔的教授推薦過來的吧。一個年長的同事問。
是啊,您怎麽知道?
以前也有過。那個老同事說,私自改推薦名單什麽的。有一回被發現了,鬧得挺難看。小柳就是D大那屆的吧?應該知道的。
柳南蕉一愣。是有這麽個事的。海洋所和他們學院差不多二位一體,一半的所裏領導原本都是校友。研究生畢業投簡歷,研究所是重點單位,校內推薦,按成績拿名額。柳南蕉原本穩穩當當地上了名單,結果到了終面不知怎麽被硬生生擠下來了。而且他不是唯一的一個。那段時間什麽亂七八糟的傳聞都有,最後柳南蕉完全放棄了。他沒有任何背景,也不會鑽營,整日只知道埋頭做實驗。還因為不樂意寫假數據開罪過當時的導師。事情出來後,他轉而聯系其他相關的工作單位。但他的專業那些年在國內總體算冷門,沒有內部渠道,找對口的工作非常困難。
那個同事繼續說道:“然後好像被弄下去的學生裏有謝董的親戚還是什麽,人家親自過來找副所長談。後來發現裏面是有貓膩,好的被篩下去了,給所裏報上來的都是次的。咱們畢竟屬于科研部門,不能這麽胡搞。就和學校要求,重新報了一次名單。”
柳南蕉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有點發呆。他就是那個後來又上了名單的。
“這年頭。光有能力沒有背景還是不好混啊。”一個同事感慨:“那個謝董的親戚,到底是誰啊?”
大家猜來猜去,最後箭頭指向了柳南蕉:“不會是小柳你吧?你一直那麽低調,老陳介紹一個博士給你相親,你都不去。
柳南蕉趕緊擺手:“我一個小碩,每個月工資還房貸都夠嗆,就不要耽誤人家教授的女兒了。”
大家哈哈笑,說也是也是,都一樣慘。話題很快轉向了別的。
送包裹和信件的阿姨敲門:“柳南蕉?”
他應了一聲,茫然地接過一個袋子:“我沒買東西啊?”
“那誰知道。”阿姨擺擺手,捧着一疊報紙走了。
柳南蕉打開袋子,一張卡片掉了出來,沒有署名,只有一行字:這輩子欠你的。
他的喉嚨一下子就堵住了。袋子裏是同合樓新出鍋的牛肉小火勺,熱的,飄着牛油的香。老店沒有分號,吃這個總得排隊。他上一次吃,還是在大學的時候。
同事蜂擁而至,柳南蕉有點心疼。等他坐下來的時候,袋子裏剩的已經不多了。火勺和記憶裏的樣子分好沒變,他咬了一口,是瘦牛肉,沒那麽膩,但香極了。
謝霖沒聯系他。柳南蕉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打電話給他,可惜那邊一直沒人接。他想也許就是謝霖突然心血來潮吧。誰知道送東西這個事一發不可收拾,每天都有,樣樣不重。
一周左右的時候,所有同事都知道了,有人在追柳南蕉。他沒法解釋,只得一遍一遍給謝霖打電話。但提示音總是響一聲就被挂斷了,似乎是被拖進了黑名單。他真的不懂謝霖。
某個晚上電話終于接通,那時候卡片柳南蕉已經攢了一疊。他無意識地摩挲着那些卡,在那邊傳來“喂”的一聲時,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謝霖聽上去很疲憊:“有事?”
柳南蕉沉默了一下:”東西是你送的?”
“嗯。”
“謝謝。但是……以後還是不要了,不太好。”
“為什麽?”
柳南蕉嘆了口氣。說一點都不感動是假的,他這麽多年,很少被人如此認真地對待。但終究是不行的,他怕了謝霖:“我好久前……說過了……”
謝霖打斷他:“我想通了。你對別人怎麽回事,那是你的事。但你攔不住我喜歡你,這是我的事。”
喜歡兩個字仿佛一把錘子,捶得柳南蕉心口發痛。他有點苦澀:“謝霖,我這些日子……仔細想了一下。其實有時候好多感情,不是我們以為的那種……也許退一步看會清醒一點……”
謝霖仿佛根本沒有聽他在說什麽:”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在怕什麽?”
心重重一沉,柳南蕉幾乎握不住手機。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說道:”你活在自己的感情裏。想給就給,從不問我要不要。我很恐懼。你還記得周彤麽?記得悠然學姐麽?看過你那樣對待她們,我不敢……對自己心懷期望。謝霖,我是膽小又軟弱的人,有些感情,我無法承受,你要的,我也給不起。你很好,只是我不是那個合适的人……”
那邊也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很久之後,謝霖嘶啞的聲音傳來:“我知道了。”
電話挂斷了。柳南蕉低下頭,把臉深深埋進膝蓋裏。他不願傷害謝霖,但他還是講了傷人的話。可那也是他的真心話。他盼謝霖能想通,就像他自己想通了那樣。
這是世界上又一個孤獨的夜晚。他抱住膝蓋,仿佛這樣就可以把悲傷藏起來。
他照舊上下班。再也沒有人來送好吃的,同事們看上去比他失望,紛紛半真半假地指責柳南蕉。有年長的語重心長地勸他,眼光不要太高,要緊的是肯待人好。柳南蕉只是含混地笑笑。下了班,破天荒沒有直接回家,一個人騎了很遠的路,去老樸家買打糕。謝霖那回送來的,是他家最傳統的豆沙餡兒。柳南蕉愛吃的,其實是山楂餡兒。
可惜都賣完了。他站了一會兒,推着車,在夜色裏慢慢往回走。路過一扇玻璃窗的時候,看到了裏面的自己,蒼白而沒有生氣。街上飯店很多,他鎖了車,找到一家看上去挺幹淨的小鋪面,要了碗馄炖來吃。吃過了就在那裏發呆,看着玻璃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直到店家打烊。
出來的時候發現自行車不見了。鎖被鉸了開,殘破地丢在地上。他發了一會兒楞,徒勞地在地上轉了幾圈。有出夜市的小商販收攤經過,看看地上的鎖,了然道:啊呀,丢車了?這邊老丢車,車子不要放外面呀。
柳南蕉不抱希望地問:還能找回來麽?
那上哪兒找去?老人家一擺頭,千八百塊的東西,沒人管的,認倒黴吧!
柳南蕉只得孤零零地往回走。公交收車了,街上出租也很少。他沒有打車,就那麽一直走着回了家。進門已經是半夜了,柳南蕉幾乎倒頭就睡。一夜無夢。
車子沒幾個錢,但那是他做家教攢錢買的,從大學騎到了上班。中途也丢過兩次,都是在學校的保衛科找見的。這一次是徹底丢了。
他坐了幾天公交,被擠得差點犯了病。後來改成了走路,每天不得不早起半小時,到單位倒是比旁人都早了些。供暖還沒開始,空氣保留着入冬前最後的那點濕潤幹淨。
落單容易被抓壯丁。柳南蕉很快接到了一個出差的任務。那次的經歷非常糟糕,以至于從那之後,他幾乎再也不吃外人遞過來的東西。
柳南蕉一直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說不的時候,人家總以為他是在客氣。等确定了不是客氣,又成了他沒有禮貌,不通人情。這原本都是很小的事,他怎麽也沒想到,會差點被這種小事要了性命。
那是正事辦完了的送別宴。他們一行人在J市呆了五天,正經談工作的時候少,光是吃席就吃了三頓。他不善言辭,也不能飲酒。整個過程非常尴尬。J市特産是花生,在整個北方都很有名。吃飯的時候也少不了很多花生的東西。柳南蕉解釋過,但明顯大家都不怎麽在意。他也不願讨人嫌,吃飯的時候自己把不能吃的都默默避開了。誰知到最後還是出了事。
送別宴是當地特色的烤肉。蘸料有六七十種,不同的肉配不同的料。柳南蕉特意私下和服務生說了忌口的事,服務生也表示會注意。蘸料碗換過了幾輪,肉确實美味。酒越喝越多,席上的氣氛也跟着變了。有人非讓柳南蕉嘗嘗花生醬,說是這邊的招牌。柳南蕉拒絕了兩次,看那人有些愠怒,不得已接過來,放在了一邊。
中途手機響,是所裏的同事問他一個數據表的事。包房太吵,柳南蕉只得出去和他講。一講就是好半天。回來的時候發現上了一道清口的冷菜。他習慣性地去沾自己碗裏的小料。烤肉吃得膩,青菜确實爽口,他不知不覺吃了很多。那個之前一直極力讓他嘗花生醬的人笑起來:我就說嘛,都是矯情,這不是能吃的麽?
柳南蕉茫然地擡頭,忽然覺得耳朵被什麽堵住了,聽不到聲音。接着就是眼前一黑。
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有花園,穿藍布褂子的老太太提着水壺澆花,澆着澆着,就叫起來:啊呀,蕉寶,個麥麥,地浪湯湯滴,勿要着冷。被這樣一說,仿佛真的就冷了。他變成了一點點小,從蕉葉下鑽出來,在青磚上來來回回地跑。跑夠了就推着凳子去一個大缸邊上。缸中有粉色的蓮花,蓮下有金魚。他被很珍重地抱起來,穿過一條條街,一座座橋,一扇扇門。母親也在,把白色的魚丸搗碎了,喂給他吃。魚丸是苦的,他偏了偏頭,開始哭。大人們卻笑,很溺愛的樣子。最後慢慢都不見了,抱他的外婆,母親。他從凳子上跳下,惶恐地去推門,光亮透過來。
他醒了。
看見熟悉的點滴藥袋時,柳南蕉幾乎有點嘆氣。還是夢裏更好一點。
很快醫生過來和他說話。過敏性休克,并發哮喘。因為一度病情危重,從J市轉回了D市。柳南蕉沒什麽力氣講話,只能很感激地握了握紀教授的手。這位醫生已經救過他三次了。老人家有點埋怨的意味:“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怎麽平時不多注意點兒?沒見過你這麽命大的。再有一回,我也不敢打包票啊。”
柳南蕉點頭,表示自己這回知道教訓了。
醒來了就一切平安。他精神好了些,惆悵地想着自己今年是怎麽了,流年不利還是什麽。短時間內兩次住院了。活着雖然也談不上多麽有意思,可是莫名其妙地死了實在也有點委屈。這次回去也許應該立個遺囑之類的。他看着天花板,被自己逗得有點想笑。遺産嘛……是有那麽一點,可是不知道該給誰。可以捐掉吧,給救過他很多次的醫大附院……這下保險公司可能真的要給他退保了。
所裏的領導很快過來,慰問,也帶着一點息事寧人的意味。誰也沒想到會這樣的,領導說,大家也都很過意不去。然後又有些別的,大意是已經知道教訓了,都批評了,也送來了一點心意。柳南蕉幾乎笑了。他太熟悉這個:息事寧人。
錢就不用了。他說。有職工醫保,也有商保。領導有點明白了他的意思,臉色頓時為難起來。
護士進來換藥袋,開始趕人。領導走前語氣很沉重地和他說:你再想想。
柳南蕉知道他的為難。小領導,工作上擠下壓。出了這種事,就是從天而降的麻煩。誰也不想擔責任。他閉上眼睛,心酸地想着,多少言笑晏晏,安寧和睦之下,埋着別人見不到的委屈呢。
可是憑什麽受委屈的總是他。沒有提一句道歉的事,就想把事情這麽輕輕揭過,憑什麽。那天,也有好幾個是他所裏平時一起工作的同事啊!為什麽人會是這樣的。他幾乎有些絕望。沒有一個人出聲提醒,沒有一個人。
都是共犯。他心裏有一片帶着恨意的聲音響了起來。都是共犯。可是……如果真的要追究,他以後在所裏怎麽辦呢。得罪太多人了。科研單位又不像企業,可以随随便便跳槽。
他想,要忍麽。再忍一次,一路忍下去。繼續過這樣委屈自己的人生。他不知道。
外面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門幾乎是被撞開的。柳南蕉被驚醒,看到了臉色蒼白的謝霖。
那一刻他心裏忽然就輕了。至少有一個人,還是多少惦記着自己的。這念頭讓他羞慚。
謝霖的西裝有點不成樣子,手上還拖着個行李箱。他松開行李,向柳南蕉疾走了幾步,又生生停住了:“你……你好點兒了?”
柳南蕉點點頭。
一時又是沉默。他們之間就是這樣。
謝霖的嗓子完全啞了:“……別想不開……”
柳南蕉有點不明白這句話:“我……”
“你不喜歡,我就走……對不起,就是聽到了消息想過來看看你……”謝霖很艱難地說:“真的。只要你好好的……”
“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柳南蕉虛弱地說:“我……吃錯東西而已……”
謝霖不知道怎麽回事,看上去根本不相信他說的話。他站在那裏望着柳南蕉,胡子拉碴,眼下都是青黑,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謝霖了。
柳南蕉撐着坐起來,謝霖看上去想伸手,但最終沒有動。護士拿着欠費條進來,說是該交費了。之前的費用是同事湊的。她問柳南蕉的家人怎麽不過來,柳南蕉說家人不在這邊。護士很同情的樣子,但還是叮囑他盡快把費用續上。異地急診,沒來得及走醫保,之後又是一大堆繁瑣的事。
謝霖默默跟着護士出去了。過了一會兒他進來,把交費的收據放在了柳南蕉床頭。
莫名的羞愧讓柳南蕉有些畏怯。
“要給趙一銘打電話麽?”
“不……不了吧……”
“那你怎麽辦?還有誰能過來照顧你麽?”
柳南蕉沉默了一下:“醫院幫忙請了護工……沒關系的。幾天應該就可以出院了……你坐一下吧。”
謝霖猶豫了片刻,放下行李箱,在他床邊坐了下來。他不自在地十指交叉,盯着柳南蕉還在打點滴的手。柳南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發現謝霖真的氣色很差,而且瘦了很多。他有些不安。謝霖給他的感覺一向是高挑矯健,充滿侵略性的。他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是工作麽?他想。還是家裏?但他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問。
謝霖也沒說話。最後是手機鈴聲打破了沉默。他出去接了電話,回來的時候深深看了柳南蕉一會兒:“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走了……有事記得打電話。”
柳南蕉點頭。謝霖像來時一樣,腳下生風,咕嚕嚕地拖着行李箱走了。
病房裏重新安靜下來。點滴打完了,護士來收了藥袋。柳南蕉轉過頭去,看着窗外灰霾的天空。冬天正在包圍這座城市。
方言:啊呀,蕉寶,你這個小淘氣,地上濕淋淋的,不要着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