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在動車上我簡直比宋嶠還要緊張。
說實在的,一夜歡愉之後,那種和宋嶠休戚相關的緊密感似乎更強了。我比任何時候都要确定,身側這個男人是我的。
比起要和宋嶠一起見他媽媽,我更關注的是他的身體。他配型成功幾率應該挺高的,出結果大概要一個周,那麽我大概又要請幾天假陪他回南昌做手術,大概一周才能出院。網上說,雖然切除一個腎對供腎者傷害并沒有那麽大,但也要嚴格注意飲食良好作息。
唉。
宋嶠見我一直刷手機,湊過來看我在幹嘛,他眼尖,看到頁面頂端“好大夫在線”五個字先是忍不住笑我,後來再往下一瞟見我研究的內容後,瞬間沉默,一把把我手機給拿走了。
我恨恨地看他:“還我。”
他慣常地嬉皮笑臉:“和我說說話,幹嘛一直盯着手機。馬上要跟我回南昌了,激不激動開不開心?”
他是想轉移我的注意力,我當然知道。
我嘆了口氣,喊他一聲:“宋嶠—”
他看我:“嗯?”
我又搖頭:“沒什麽。”
然後我感到自己衣服腳被掀起一個小口,宋嶠的手在我裏面的薄衛衣上慢慢刮擦着,我瞪他,他卻柔柔地回看着我:“不用擔心,裴裴。”
我不願撒謊。說不擔心那肯定是假的。我自私地希望宋嶠配型不上,我自私地想,這樣一個如此讓我舍不得的男人老天就不要讓他去受這個罪了吧。
我讨厭醫院。
讨厭的不是它的氣味,而是它的氣氛。
讓我倍感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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腎病患者吃水果太多講究了,生怕觸了禁忌,于是我沒買果籃,宋嶠攔着我不讓我花錢,我還是自掏腰包給他媽媽買一大束粉色康乃馨。
臨近病房的時候我倒是開始緊張了,覺得腳底的地磚又冷又硬,兩側的牆壁又高又擠,往來的病人又弱又喪。
不禁心虛去扯宋嶠的衣角。
他回頭看我:“怎麽了?”我支支吾吾:“那個,要不然,我還是下去等你吧。”他大概發現我的不自在,從我手裏接過花,道:“那好吧。”我暗暗舒了口氣。
“宋嶠?”我正要提着我倆的行李走,一個聽起來不算年輕的男聲自我身後傳出,回頭便看到一個梳着背頭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向我們走來,長相英俊,看起來還不到四十歲。
我猜是宋嶠他繼父,結果宋嶠張口喊:“舅舅。”
原來是宋嶠舅舅。我大概能将宋嶠媽媽的長相猜個七八分了。
宋嶠舅舅走近我們,視線落在我身上:“你朋友?”
宋嶠語氣淡淡:“男朋友。”
我愣了愣,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應對宋嶠舅舅驟變的神情,我想他早就知道宋嶠的性取向了,吃驚的大概是宋嶠鬥膽把我帶到醫院來的事實。
我只好硬着頭皮沖對方打招呼:“您好。”還像韓國人似的,傻不拉幾地鞠了個躬。
簡直。糗死。
“你好。”所幸宋嶠舅舅露出了微笑,還拍拍我的肩膀,說:“一起進去吧。”
這下也跑不脫了。
宋嶠簡直是從他媽媽臉上拓下來的。他媽媽是典型的東方美人形象,臉盤白淨,眉眼含情,即使病中也掩不住的好氣質,只是有些浮腫,看起來像泡脹的甜饅頭。
先是宋嶠舅舅開口:“姐,宋嶠回來看你了。”
宋嶠媽媽早就看到宋嶠了,那種混雜着多種情緒的眼神在宋嶠臉上流連片刻再掃過我,立馬就黯下來了,我一句“阿姨好”愣是從喉頭滑向嘴邊然後含混不清地發出來了。
母子連心,她大概不用問都知道我是宋嶠什麽人。
宋嶠繼父一臉精明樣,個子不高,穿得休閑,看得出年齡,感覺比宋嶠媽媽還要大上好幾歲。
病房裏靠着門的那張床空着,他招呼我們坐,然後給我們倒熱水。宋嶠一直沉默着,我也不好開口講話,只顧着慢慢嘬杯子裏的水。
氣氛有些尴尬。
宋嶠媽媽把頭扭一邊,睡衣領子下的脖頸白皙到可以看到細密的血管。一塊花紋優美的大理石。
她不喜歡我。
還是宋嶠舅舅先開口。他和我們不一樣,長腿躬起坐在椅子上,這椅子不高,大概不舒服:“這次回來呆幾天?”
宋嶠也嘬了口熱水,輕緩應答:“兩天。”
“怎麽快?要不多留幾天,去我們家坐坐,我讓你舅媽多燒幾個菜。”“不了,我配完型就回武漢了,還要上班,請假回來的。”“這樣啊—”
宋嶠舅舅也就噤聲了。
我想大概不過是句客套話?要真是那麽在意這個外甥,怎麽會平時都不打個電話,過年也沒個音訊?
我是很不喜歡這種浮于表面的所謂親情的。宋嶠在這種家庭環境中成長,很難不成為一個骨子裏對情感淡漠總愛自憐自艾的人。
宋嶠繼父說:“中午吃什麽?我去點。”
宋嶠眼皮都沒擡:“我們自己去外面吃。”
“那多麻煩啊,都是要吃,不如一起。”“不用了。”
“就你話多。”宋嶠媽媽大概是被宋嶠這種不冷不熱的态度刺到了,一時間各種情緒湧上心頭找不到出口發洩,只能沖宋嶠繼父開槍。
我轉臉瞧宋嶠,他倒是看不出什麽情緒變化,只是開口問:“今天可以檢查嗎?”
也不知在問誰。
“可以可以。”宋嶠繼父說,“但要抽血化驗的,必須空腹,你—”
宋嶠說:“我沒吃。”
我們坐的是八點四十的動車,到達南昌西站已經十一點一刻,然後坐出租來醫院又遇上堵車,現在都十二點過了。宋嶠确實什麽都沒吃,我也跟着什麽都吃不下。
宋嶠又問:“要做哪幾項?”
在有人回答他之前,我已經在心裏默默說出答案了:血型、淋巴細胞毒試驗、人來白細胞抗原(HLA)系統和選擇性進行群體反應性抗體(PRA)檢查等多種配型。
其實我除了血型之外其他檢查是什麽毫無概念,等之後還有多種具體是哪幾種也一頭霧水。
百度上确實是這麽說的。
“具體看醫生吧,我也不清楚。”說話的是宋嶠繼父,我看了宋嶠舅舅一眼,他不知道我在看他,因為他也望着宋嶠繼父。
自始至終宋嶠媽媽只說了那一句話。
宋嶠要直接去做配型,宋嶠舅舅和他繼父立馬站起來說要陪着一起,宋嶠斷然拒絕了,他牽着我的手站起來,我沒有反抗,甚至還下意識用力攥住了他曲向我掌心的手指。
直到出了病房門他才松開我。
我們一起去找宋嶠媽媽的主治醫生,一個看起來就很像醫生的年輕男人,充滿禁欲感,沒有人情味。應該比我和宋嶠大不了多少,頂多三十出頭。
宋嶠臉上顯出病房裏沒有的憂慮:“如果配型成功,我給我媽一個腎,她能再活多久?”
醫生很坦白:“要定期來醫院做檢查,如果不出現排斥反應,一般十年以上沒有多大問題。”
宋嶠重複了一遍:“十年。”
醫生補充:“這算很長了。”
我還是不放心,脫口而出:“那供腎的人呢,真不會很傷身體嗎?”
對方答:“這個可以放心,只要好好愛惜身體,完全可以活得比很多有兩個腎的人還久。”
我這才完全落了口氣。
我陪宋嶠做完所有檢查問他還要不要回病房給他家人打個招呼,他非常幹脆地說不用,我也就沒堅持。只是瞅着他按在手腕上的那根棉簽,小心翼翼問:“還疼不疼?”
其實宋嶠只是抽血的時候皺了皺眉,并沒有叫疼,我想他一個痛感強烈的人是不是對這種級別的疼痛也會有格外敏感。
他走到大廳裏把棉簽扔進垃圾桶,沖我笑:“裴裴,你真的很在意我。”
我沒心情同他打情罵俏。
“你餓嗎?”“還好。”“我帶你四處逛逛找點吃的。”“我不想喝瓦罐湯。”“江西不只有瓦罐湯好嗎?”“我有點想吃面食。”“那帶你去吃炒粉。”
我和宋嶠走到大街上,陽光充沛,照得行道樹葉子都在閃閃發亮。周圍行人如織,車流穿梭在馬路中央,一切充滿着春天特有的盎然生機。
我喜歡春夏勝過秋冬,喜歡晴朗多過陰雨。
高中念文科喜歡詩歌,讀海子的詩,比起他最負盛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更喜歡他那首《夏天的太陽》。
簡單又熱烈。
宋嶠走我旁邊,指着街道兩側的店鋪和建築給我介紹,我其實一句也沒聽進去,我一點也不關心這個城市如何。
我只是覺得真好。一種人生已得圓滿的好。
來過人間,見過太陽,和我的心上人,走在大街上。
宋嶠又說了句話,我壓根沒反應過來,他撞撞我胳膊,我才大夢初醒般看他:“什麽?”
他拽住我:“你還往前走幹嘛?到了。”
一家不怎麽起眼的小店。
他說:“我最愛這家的炒粉,特別好嗦。”
感覺為了表達對粉這種食物的喜愛,大家特意用了個專屬動詞以配,嗦,聽起來就很有動感。聲音,還有粉質,下嘴的形狀,撅成小圓圈,吸溜一下進肚。
其實成品粗粗看起來我平時吃的炒面沒什麽兩樣,只不過面換成圓粉,加上青菜肉蛋和剁碎的紅椒,油亮亮的,有食欲。
宋嶠一直盯着我,我嗅嗅盤子裏的炒粉,說:“挺香的。”他笑得豔豔,催促我:“吃吃看。”我用筷子挑起粉,卷了卷,一大口進肚子,并沒有像吃螺蛳粉似的吸進去,大概是和炒面太像了。
“怎麽樣怎麽樣?”他熱切地等待着我的反饋,我點頭:“挺好吃的。”
他這才美滋滋地動筷子。
吃到一半,我才把壓抑了有一會兒的話抖落出來,我問宋嶠:“你媽媽有幾個兄弟姐妹啊?”他專注地嗦他最愛的炒粉,臉都沒擡:“兩個,我媽和我舅。我外公外婆在我高二的時候去世了,一前一後,都沒超過半年。”
我又問:“你舅舅是做什麽的啊?”
他答:“一家公司的財務主管,具體什麽業務我也不清楚,我和他不怎麽親。”
我看出來了。
“裴裴。”宋嶠卻放下了筷子,定定看着我,“你不會是看上我舅了吧?”
他看起來還真不像在開玩笑,我用筷子戳着盤底笑罵:“你有病啊。”
他一臉正經地湊過來小聲警告我:“不行,男人裏只可以是我。”
我翻了個白眼,受不了。
我沒告訴宋嶠我問起他舅舅的意圖。
在病房裏看他舅舅對配型檢查項目的生疏就知道他肯定沒給宋嶠媽媽做過配型。
我頓時覺得他不怎麽帥了,連同他虛假的客套話都變得更加惡心。
為什麽一定要是宋嶠呢?
他媽媽至今都沒對宋嶠說過一句軟話。
愛情使人自私狹隘。我就是非常固執地想偏袒宋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