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開府
王姨娘變成王夫人後,特意來我院裏登門拜謝,她來時穿了一身紫紅繡花錦衣,頭一次在發髻上.插.了那麽多花枝招展的簪子,冠簪上有粉紅的流蘇在髻側飄蕩,那張半老的圓臉抹了許多脂粉,王氏今日的打扮很回春。
王氏坐在桌前絮絮叨叨的感激我,說着說着,她眼角凝聚出兩滴淚珠,光線下,那兩顆晶瑩剔透的淚珠順流劃過她的下巴,滴在了紫紅的裙子上。她哽咽:“我進府多年,是老爺當年買進的丫鬟,做了通房後一心一意服侍老爺,後來沈李大夫人入府,才将我提做了姨娘,明紗也被大夫人教養的極好,養的白白淨淨,不愁吃穿用度,我真的很感激涕零,如今更不知如何報答大少爺,我從前盼着有朝一日能在府中撐起腰杆,沒想到,這奢望竟成了真.....。”
我将書擱在桌上,倒了一杯茶遞給王氏,方開口道:“姨娘莫哭,好事多磨苦盡甘來,如今成了正經主子,許多事希望你幫幫我。”
王氏用帕子擦幹淨眼淚,正襟危坐道:“少爺直說,我夙願成真,還有什麽忙是不能幫您的?”
我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溫和淺笑道:“我娘生前,待你不錯,更是視明紗如己出,只是未來得及将明紗的大名上族譜入嫡出,往後我不在家中,望你好好照拂照拂我兩個弟弟,來年我要是看他兩過得好,回頭我就跟爹說一聲,該把明紗的大名記在我娘名下了,我娘也不是白養她的,” 我喝一口茶潤潤嗓子,繼續道:“原配名下的嫡出總是要高平妻名下的一頭,将來明紗出嫁,注重的不就是個嫡字麽?原配嫡出定要給人做正室,庶女就不得而知了,何母親沒有将明紗養大,不見得有感情,姨娘好好斟酌該站哪一方較為穩當。”
王氏的目光頓時如炬,她的雙臂都擱在了圓桌上,脅肩谄笑道:“好說,少爺金口玉言我自是眼巴巴的相信,您在沈府的重量是何人也比不過的,明書和明山我雖養了短短時日,也是喜愛極了他們,我定會注意大院裏的動向,多去走動看看他們,為母則剛,為了明紗的将來,我定用命去護二少爺和三少爺,左右老爺才是真正疼愛他們的人,出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我就同老爺吹吹耳邊風。”
王氏自是清楚将明紗的大名記在嫡出上,好處不可估量,一個正經的身份是多少庶出求也求不得。王氏不算太聰慧的人,但她的目光定不短淺,如此我離去時,方可安心兩個弟弟的周全。
閑聊一會子,王氏提裙跨門離去,她走幾步還要回頭與我笑一笑,她的儀态确實不怎麽大方。
這次去太學,沒帶書同,自他當了小管家,可比當書童的時候春風得意,我随意在小厮之中挑選個伶俐的人去,并給他賜名來福,取個吉利的小名叫來舒心。
走前,我把溫行知當年送的木槿花帕子拴在了手腕上,還有曾經寫過的小紙條,一起揣走了,思念的時候還能拿出來看一看。
太學內的同窗大部分是生面孔,除了一部分落榜的監生,他們仍在學府裏苦讀書,見我回來了,紛紛掏了點銀子在涼亭裏擺宴席替我接風洗塵。
三年裏剩下的監生,郁郁不得志,他們喝醉酒後,長嘆短籲的說,昔日同窗個個光耀門楣,分布在各地為官仕途,他們卻連國子監都出不去。
我的酒量已經練了出來,喝了那麽幾杯,沒什麽醉意,散場時,個個勾肩搭背的晃回寝廬。
我運氣不好,和一個夜夜春宵的斷袖同住屋檐,每天夜裏那隐隐約約的喘息傳來,加上嬌羞的低吟聲,時而大,時而小,我輾轉難寐,心中愈加孤寂了些,思念起溫行知來,夢裏十有八.九會夢見他。
有時夢見與他一場春宵,有時夢見他消失離去,也有時夢見他撒手人寰,悲歡離合的夢魇在不安的內心上又劃上了幾痕。
不知此生,還能否與他相見,他總是走的那樣利落,那樣潇灑,那樣決絕,仿佛他從不曾是我的雲煙,也從不曾是我命裏熟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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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煙消散,一切都是虛妄。
迎來下一輪殿試時,我輕而易舉過了禮部試,成為優秀監生,便能入殿面聖。那是我第一次面見大漢皇帝,心下充滿了戰戰兢兢,低頭時不敢不敬,擡頭時不敢多看,更不敢與皇上那雙敏銳犀利的眼神對視。
只記得上首明晃晃金燦燦的一片,皇上雍容的冕服上繡着五爪盤龍,他頭頂戴着長形冠冕,冕板前後垂有冕旒,冕旒将其清癯的長臉遮掩了一些,增添無盡皇威,他與生俱來的鳳儀,威嚴攝人。
皇上說話時字正腔圓,他渾厚的聲音在空蕩的大殿內回蕩,所拟之題,在我看來沒那麽難,溫行知昔日給我歸納的知識,我此刻都用的上,因此下筆如有神,不間斷的便将一張試卷寫滿。
約為三個時辰便得停筆,殿試結束後,我渾渾噩噩的走出大殿,只覺得走路有些輕飄,仿佛來此一遭,是在做夢。
殿試結果要延後兩日,皇帝賞宴的時日為放榜後的第三日。
殿試的結果讓我頭暈目眩,我竟然...竟然中了第二名的榜眼,入了三鼎甲的行列!我喜上眉梢的差人回邯鄲送信,去報這天大的喜事。
要為官擇位,吏部還有一場考試,恰好有一禦史辭官回鄉,我便被吏部填去了這個空缺,先從七品史官做起,專門負責記錄皇上的起居、言行與政務的得失。
有的禦史記載史事和編撰史書,品級略高。有的掌管監察百官、巡視郡縣、糾正邢獄、肅整朝儀,這類監察禦史品級更高。
總之禦史一門,各道人數不等,所監察的事情分道負責,均為正七品。
沈道文特意掏腰包在京中替我購置了一處小宅子,府裏的小厮丫鬟差不多都是新買的,春芙過來替我打理這小小沈府,來的還有書同、秋月等人。
我中榜眼的事,沈道文高興的紅光滿面,他還來京城看望了我一回,将我居住的這處小宅子打扮的十分氣派。
這輩子我第一次聽沈道文将我誇上了天,他直言我比他從前有出息,他坐在堂屋裏與我喝上幾杯酒,還拍着我的後背,欣慰道:“明淵如此有出息,你娘在天之靈,也能安息了,沈家出了你這麽個能耐的兒子,我知足矣。”
他抿了一口酒,又漸漸攏緊了眉峰,神色肅穆道:“你往後在朝中定要謹言慎行、能屈能伸,切莫剛烈淺薄,易遭小人算計,滿朝文武勾心鬥角,比我在邯鄲不易,許多事你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更何況如今朝堂詭谲,聖上龍體越發...恐怕過不了幾年,京城要變天了。”
我拿起酒壺替沈道文斟滿酒,小心翼翼的八卦問道:“那東宮和邑王哪個有底氣?”
沈道文的眼眸一轉,他敏銳的盯我一眼,“我與你舅爺說話,不曉得你在聽牆角麽?影子都印在了窗糊紙上,蠢不可及。”
我讪讪搓了搓脖子,沒敢說話。
沈道文噙着一口酒,緩慢咽下後,思慮着什麽,方道:“邑王養了一群才高八鬥的幕僚,他在朝中博得美名,又與文官武官結交,至于東宮不作評價,有底氣的怕是梁王了,他手中握了些兵權,這三國鼎立不夠,如今又來了個東晉王,京中風起雲湧,有意思了。”
我飲了一口酒,笑了笑,“那依爹所言,各個都有底氣。”
沈道文擱下杯子,不悅瞥了瞥我,他囑咐道:“你懂甚?在外面可別與同僚談論不該的話,以免招來殺身之禍,你如今在京中看得寬,當旁觀者便行了,知事知心,切莫多言。”
“是,爹的話定是為了我好,道理明淵都懂。”我杵了杵筷子,夾一顆紅紅的花生米放入嘴中,吃的正香,冷不防聽見沈道文說:“你如今考取了功名,年齡漸大,該娶妻生子了。”
“咳,咳!”我被那一小顆花生米嗆得咳嗽,喝一口酒順順喉嚨後,我攥着下衣擺,擡頭笑道:“我剛為官,以後有的忙,安家的話...為時尚早,等我穩定了再說,可不好?”
沈道文哧哧露笑,眼角的褶子比以往多了些,他沉吟道:“你心有抱負,性子比幼年穩重,我很欣慰,你年紀十八,雖到成婚的恰好年齡,我也有意幫你推後兩年,讓你專心為官,二十成婚算是最遲,你親舅爺見你中了榜眼,有意将最小的嫡女許配給你,你兩個表姐都出嫁了,其餘庶表妹身份不佳,幸之巡撫夫人膝下幫你剩了個小表妹,其芳齡十四,等過兩年她十六了,嫁給你将将好。”
看樣子沈道文與李臻廣已經一拍即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即使不想娶妻,也不敢違逆,便悶悶道:“您做主就好,總之您是來知會我的。”
沈道文的身子微微前傾,他看向我,聲音一低:“怎麽?不滿意高娶二品巡撫的嫡女?若不是因你娘,李大人想親上加親,你哪能先吃上天鵝肉?”
我啞然,沈道文所言不虛,李臻廣将嫡女下嫁給我這七品芝麻官,着實委屈了他小女兒,他大可以将小表妹嫁給高官,去籠絡籠絡關系。李臻廣疼愛我,是愛屋及烏,李氏辦喪事那會子,李臻廣都掉了幾次眼淚,可見他有多心疼我阿母。
我嘆氣一聲,故作歡笑道:“哪裏,我高興不及,怎會不識好歹。”
沈道文這才将審視的目光挪開,他又喝了三杯酒後,便要啓程趕回邯鄲了,走前,我對他說道:“父親辦公忙,也要記得多多照顧弟弟妹妹,何母親年紀輕,沒有生兒育女,怕是有照顧不周的地方,爹記得提點她。”
沈道文臉上的神色變幻莫測,半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嘆息道:“昔年在西南的大沈家,後娘入門,我與你親伯伯過得也不盡如意,我知曉你擔憂什麽,為父是明白人,不會讓你後娘欺負了明書明山去,再者何氏為人娴靜,服侍人周到,應當是個好的。”
我笑了笑,用調侃的語氣回應:“您不是對我說過,知人知面不知心嗎?說些實話,明淵也不怕惹父親生氣,我與何母親确實沒有母子之情,明書他們想必也是,我唯一挂心的就是弟弟妹妹,若哪個弟妹夭折,我也不怕大鬧何氏。”
“你...,”沈道文的面容很是無奈,他一甩袖子往馬車上走,聲音娓娓傳來,“你這做兄長的稱職過頭了,都是我親生的,我總不會讓人害了他們去。”
低調不華的馬車搖搖晃晃的開始起步,馬兒打了兩個噴嚏,踏起了蹄子,車夫一甩長鞭嘴裏大喊着駕。
我走到路中間,沖着馬車喊道:“路上小心。”
在外開了一處府邸,甚覺自由,沈道文不在,我有意将春芙提做側夫人,可轉念一想,我都與表妹有了婚約,拿春芙來做遮掩,也沒什麽用了。
我徑直去了偏院找春芙,她正在屋裏給我繡官鞋,她長長的睫毛偶爾扇一扇,那雙清水般的眸子專注在針線上,看得很是仔細。
我靜靜坐到桌邊後,春芙才發現了我,她的眼神忽而變亮,立馬放下手中的針線,起來給我福了一個身。我将她按在凳子上坐下,斟酌道:“春芙,你的機會來了,若想出府嫁人,改名換姓即是,我給你一筆銀子,放你出府,遠走他鄉。”
春芙的笑臉漸漸僵住,她緩緩低頭拿起針線繼續縫鞋子,甕聲甕氣道:“我不出府,我要做主子,春芙等了那麽幾年,年紀也大了,十九歲出嫁,誰還要?如若旁人查到我的過往,我就得兜着走,春芙...寧做官家妾,不做平民妻,少爺耽擱了我,如今就想随便打發了,是麽?”
我微微張着嘴,春芙也真夠直白的,我叫冤道:“姑奶奶,我真個沒想随便打發你,旁的人想出府都不行,你還賴着不走了,當初咱們不是說好了麽?我以為是為了你好,你卻如此揣度我,唉。”
春芙不小心紮到了手,針尖過手,看不見傷口,只見殷紅的血珠往外冒。我掏出随身用的帕子,包裹住她的手指頭,順便栓了個蝴蝶結。
春芙的眼中含着淚點,眼眶甚是紅潤,她擦了擦眼角,固執道:“我就是不想出府,你給我做大丫鬟也好,姨娘也罷,我就賴了,你不想讓我享受富貴,直說便是,算春芙虧了幾年。”
我摸摸頭,“那以後我的隐疾治不好,你這輩子就...幹巴巴的享富貴麽?”
春芙的小臉變得紅撲撲,她低頭嬌羞道:“幹巴巴的就幹巴巴的,左右我都幹巴巴了幾年,反正我以前做大丫鬟的時候也要幹巴巴的等到老,才能放出府去,如今能當上主子享富貴,幹巴巴的不礙事。”
我憋着笑,點頭道:“那好罷,爹不在,我就滿足你的盼望,今個起你就是貞潔側夫人了,府中事宜,你暫且管着。”
春芙目光炯炯的看着我,她神采奕奕道:“少爺,此話可真?”
“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