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閑聊
考妣逝去,緊接着開始辦喪事,府中只有兩位女眷,沈道文将主持喪事的權利交給了王姨娘。
三年守孝期間,我不得去太學念書,如有守孝,無論是念書的人,還是文官或武官,有父母之喪,如若不立即告假還鄉,将來要是為官,監察禦史提出彈劾,可嚴重到永不錄用的結果。
喪事過後,我在院裏撐頭看天,自嘲着對溫行知道,“我們不用去太學,也不用送替身給世子了。”
溫行知握住我的手,他的眸子深邃不明,嗓音十分純淨,“阿從,你錯了,替身是要送的,若世子不滿,你将來為官,他暗中給你下絆子如何是好?左右人已安排好了,嵩禹自己送上門去,即可。”
我神情恹恹,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嗯...你做主。”
等一月休沐日近尾至,我與溫行知演了一出假戲,他公然頂撞我,由此我便将雲煙趕出府去,後來溫行知易容成了嵩禹。
嵩禹則扮作雲煙,悄悄上路趕去京城,順便攜着我的一封書信捎給劉君平。
守孝期間,我在家中自學念書,溫行知一如既往地給我講課。假雲煙走了,就數書同最幸災樂禍,至于假嵩禹,書同反倒沒那麽排斥,大抵是見嵩禹賣身葬父有孝心又可憐,所以書同待溫行知和氣了許多。
李氏逝世後,香馨姨娘反倒不受寵了,甚至連透明人王姨娘都不如,王姨娘如今起碼有協理沈府的大權,香馨便開始夾着尾巴做人。
明紗還小,哭過一陣,也不記得什麽,孩童的情緒來的快去的也快,不久後,便活潑的嘻嘻哈哈。
明書萎靡了許久,聽奶媽講,明書夜裏會藏在被窩裏偷哭,平常看見他,也覺他沒有同齡孩童的天真感。明書眼底隐隐有憂郁之感,他性子老成懂事,行動做事一板一眼,規矩的讓人挑不出毛病,他比我當年懂事太多了,懂事的讓人心疼。
明紗在繡娘那裏學女紅,明書則繼續用功學啓蒙,至于剛出生的明山由奶媽照顧。
弟弟妹妹暫時讓王姨娘管着,這可把王姨娘感動哭了,她伺候起沈道文來,比下人還殷勤。我一日裏要去看明書和明山好幾次,王姨娘半點不敢得罪我,約莫是上次我沖動掌掴香馨姨娘,吓着了她。
明書的待遇更甚從前,表面上王姨娘将兩個弟弟照顧的事無巨細,我就怕她有什麽壞心思藏着掖着,慢慢放招,小孩子夭折什麽的,都不是奇事。
畢竟李氏當年抱走明紗,王姨娘不會沒有怨恨之心,她如今手握府中大權,怎會半點不奢望做主母?後院女子最容易被正室的位置迷眼。
那天我來到明書的卧房,他正在坐榻上玩魯班鎖,見我來了,他丢下玩物,神采奕奕的跑到我面前來,然後低着圓圓的腦袋,尊敬作揖道:“兄長,明書今日讀書疲乏,因此小玩了片刻,絕沒有在偷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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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鼻頭一酸,牽着他的手往榻邊坐,我溫言細語道:“你該玩的就玩,莫要将自己逼的太緊,得不償失反而變得中庸,我與你一般大時,只曉得胡玩,你比我聰明勤奮,不怕将來考不中相公,更不怕考不中進士,爹這人着實嚴厲過頭了,若怕被他責罵,就偷偷摸摸的玩,我以前都這麽過來的。”
明書的眼神有些不解,他歪着頭,皺眉道:“兄長,你不是在诓我吧?阿父和阿母總在我耳邊誇你勤奮,阿父也老說我若比的過你,才算作及格的兒子,”他語氣逐漸低落,“明書一直将兄長視作高峰,總想翻越過你,可又覺力不從心,有些厭學了。”
我揉着明書的頭,耐心開導他,“你若不信我兒時混賬,就去問問你書同小哥,他自小跟着我胡混,曉得許多事,”我拍着他的小爪子,輕笑道:“勤奮好學是應該的,可壓的太緊,你這不開始厭學了嗎?不信你空着頭腦玩兩日,再去學習看看,有沒有進步。”
明書将信将疑的點點頭,片刻後,他坐在榻上有些發呆,那雙眼眶裏含着霧蒙蒙的淚水,明書搓了搓清澈見底的眼睛,又慢慢低下頭,似乎不想我看見他在哭。
我撩起袖子給他擦眼淚,壓低聲音悄悄問道:“王姨娘待你可好?私底下有沒掐你?或是在用度上克扣了你的?有沒對你冷嘲熱諷?或是對你說風涼話?”
明書抽了抽嘴角,他正視打量我,搖搖頭道:“兄長的話...不甚精明,王姨娘怎麽會打我這個主子,她待我很好,甚至比阿母從前還要寵愛,可是我知道,她這是在跟我生分,并不是真正的親昵。”
雖不想用最大的惡意揣度別人,可我斟酌片刻,教明書道:“你要曉得慈母多敗兒,若王姨娘一昧寵溺你,則是想敗你,這府裏除了我和爹,其餘人你不要相信,防人之心不可無,你仔細些,這年頭黑心的人多着呢。”
明書黝黑的眼眸雖有些迷茫,有些不解,他還是點了點頭道:“嗯!明書記住了!”
大約過了小半年,陸續有人給沈道文說媒,沈道文一概不理會,對外宣稱要給亡妻守身幾年。
而此段時間,溫行知再次憑空消失了,我命令府上的小厮四處尋人,一無所獲,我大動肝火的領人去外面找,借着散心的由頭,茫然無措毫無方向的找了十幾日,最終頹然收手。
人生低谷莫過于此,喪母,喪愛。
溫行知這回離去,什麽也沒留下,至少當年還有一封信,這次呢,空空如也,沒有珍重,沒有道別,沒有預兆,走的讓我措手不及。
我踱步在種滿木槿樹的院子裏,一片枯葉在面前飄零,我伸手抓住了它,卻抓不住随時會消失的人,從前總患得患失,擔憂那人哪天會不見,此刻他不在了,那顆忐忑的心像一片枯萎的落葉,回旋,落地。
冷風刮過,我呼幾口熱氣搓手暖暖,慢慢坐到一棵木槿下,我倚靠在粗糙堅硬的樹上出神,目光輾轉移到松軟的土地上,我忽然憶起去年溫行知和嵩禹埋下的酒壇,還在地裏發酵。
我吩咐小厮拿來鐵楸,親自将那幾壇酒挖了出來,可是越挖越多,溫行知釀的酒,不只四五壇,大的小的加起來竟有二十幾壇。
我拍幹淨手,席地而坐,取了紅布塞頭,将酒壇抱起來暢快的飲盡,清酒過喉,不辣不辛,宛如釀酒的那人清清淡淡,怎麽飲也飲不夠。
守孝期間是不許喝酒的,可是心中惆悵,唯有飲酒,才可解悶。
我喝第二壇酒的時候,有護衛進門通禀,“少爺,門外有個騎馬少年登門拜訪,他說是你昔日同窗,更是結義的兄弟。”
我懶得出去迎接,喝一口酒道:“哦,你讓他自個兒進來罷。”
護衛轉身消失在門外,不多時,便瞧見秦青大步流星的走來,小半年不見,他的身段高挑了幾許,他非凡的身影越來越近,一襲紅色袍服張揚似火,他沒有笑,面容有些嚴肅。
我不穩的站了起來,輕笑道:“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秦青嘴角微扯,他停在三步之遙,下巴微微擡起,譏笑道:“這話說的怕是遲了,小弟來貴府做客,已是打擾,豈敢要大哥相迎?”
我又一屁股坐到地上,拿了一小壇酒扔給秦青,他輕松的接住壇子,然後在我身邊盤腿而坐,秦青直勾勾的盯着我,“你守孝,我知曉,可我想問你,雲煙怎麽成了世子的陪讀?”
我悶一口酒,看着綠油油的草地,平心靜氣道:“他自願要走,我便随了他的意,你可別在世子面前說什麽傻話,惹世子生氣。”
秦青面容有一絲憤懑,他摘了紅塞頭,喝一口酒後,方道:“我又不是傻子,去惹世子不快,雲煙真不是個東西,竟負了你,他膽子真是大,雲煙遇見你這麽和氣的主子,算他走運,若是其他人,早把他大卸八塊了,要是我遇上吃裏扒外的東西,”他眼中奔騰着殺氣,“杖殺了都是輕的。”
我惆悵若失的應聲:“強扭的瓜不甜,他愛怎麽走就怎麽走,只願他別忘了我。”
秦青露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他往我背上戳了戳,嘲諷道:“你身為少爺有沒有脊梁骨?恐怕有史以來,只你一人被奴仆倒着玩。”
我轉移話語,問:“別怒我的不幸了,說說你的不幸罷,你...為何沒有去沙場?”
秦青的身子一僵,他咬着下唇,慢慢将頭垂下,一縷墨發在他臉側飄動,他的神色略微灰暗,秦青灌了一大口酒,才道:“大哥已為國捐軀,二哥因為我不守軍紀...也犧牲了...若我那年聽他的話,不像莽夫一樣沖前鋒,不那麽沖動,二哥就不會因為救我,整支軍隊覆滅,當年父親氣極将我打得半死,不止屁股上,連後背的肌膚也被軍棍杖責的血肉模糊,我還吐了好幾口血。”
秦青放下酒壇子,搓了搓臉,頹然道:“如今在家中我是最小的嫡子,因當年的事,父親不願我上陣殺敵,用年紀小的理由搪塞我,叫我來做文人,不許我再戎馬沙場,絕不許,他說我上陣就是在連累戰友,我二哥的命我都賠不起,更別說那些一心為國的戰士。”
我聽得一陣唏噓,垂眸片刻,我問道:“你二哥是不是叫你阿青?”
秦青緩緩擡起頭來,那雙眼梢有些紅潤,他目不轉睛的看着我,點了點頭,“是,自小別人喚我子尋,唯有二哥喚我阿青,大哥年紀較大,常年随父征戰,因此彼此有些生疏,二哥與我年紀相仿,他很照顧人,我們的感情好到同睡一張榻,有什麽好東西,他第一個先給我,再說給別的姊妹的話。”
小小年紀便去軍營歷練的武将子弟不在少數,秦青有此一遭,沒被砍頭也是奇事,想必南中大将軍将此事隐瞞好給壓了下來,或許為了給戰士們一個交代,所以勒令秦青不許上陣。
我挑起眉毛,與秦青碰了碰酒壇,“原來你忽然和我親近,是因為那聲阿青,害我大惑不解了許久。”
秦青回碰了一下我的酒壇,他摸了下鼻子,道:“我後來發覺你跟我二哥有點相像,至于是哪兒說不上來,也算是緣分罷,所以我要跟你拜把子。”
我饒有興趣的勾起嘴角,問道:“那此後旁人喚你阿青,你還拜把子嗎?”
秦青蹙眉,那張陰柔的臉上有些不耐煩,他的丹鳳眼斜揚入鬓,緩緩側目時,眼睛很迷人,他輕哼道:“我都說了,你相像于二哥,所以我拜,若又遇見像二哥的人,我還拜。”
我笑了笑,“那等你遇到像你二哥的人,就別在來親近我了,我伺候不起你這大爺。”
秦青将我按在地上就是一陣揍,他下手比以前輕多了,我臉上不怎麽疼,就不反抗他打我,秦青大約覺得沒意思,就翻身下來停止揍我了。
後頭秦青嫌外面喝酒冷,我便順着他去屋裏喝酒談人生。這大抵是我第二次醉酒,第一次是為了溫行知,第二次還是為了他,醉的雙目昏花時,看哪處都重疊了幾個影子,東倒西歪的時刻,我看見了一個溫行知,便胡言亂語的埋怨他一通,抱着那人的頭狠狠親了下去,我如常的伸了舌頭,只覺舌尖驟然劇痛,我便昏的不省人事矣。
半夜三更,我捂着發痛的腦袋醒來,卧房裏寂靜無聲,半個人影都沒有,我自己下榻倒了杯茶,潤潤發幹的嗓子,喝茶的時候舌尖隐約發痛,我沒大放在心上,牙齒和舌頭打架的時候多了去,興許喝醉的時候不小心咬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