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芝蘭
我半夜常跑到溫行知的廂房裏同睡,今日恰好與一襲黑衣的景铄相撞,他臉上帶着黑巾,看見他的第一刻,我險些大叫刺客。
若不是他及時拉下面巾,府裏就該折騰一遭了,我打量他全身上下後,嫌棄道:“你穿夜行衣作甚?”
景铄聳聳肩,“我若穿一身白,那麽一晃,還不吓死別人?穿黑衣當然是要與黑夜融為一體,不分彼此,才好行動。”
我嘁一聲,推開廂房的門後,景铄便跟着進來了。
溫行知和景铄讨論了一會兒雲煙替身的事,景铄說人選已經帶來邯鄲了,溫行知讓我安排個緣由把人帶進府中,他好教習釀酒的事。
我思來想去,想不到有什麽緣由可用,于是欲用老法子買小厮,溫行知直罵我是笨蛋,便說由他來安排。
隔日,溫行知要拉我去集市上逛一逛,逛不久,便看見有個長相普通的高瘦男人在賣身葬父,往常的都是女子賣身葬父,男子雖有,不過甚少這樣賣身。
一般男子會用以身作價的向地主借錢。
預料之中,來來往往諸多百姓,沒人買那高瘦男子,這個集市上大多都是布衣,他的地就沒選對。
此時,溫行知用折扇捅一捅我,他使眼色道:“公子,我大漢,人人乃孝道中人,那男兒一片孝心叫人感動,您私房錢不缺,不如行善積德,替他葬父,又多了個小厮用,豈不妙哉?”
他補充一句,“那男兒郎的身形倒是與雲煙很相似呢。”
我恍然大悟,那男子該是雲煙的替身了,我忙移步上前,裝模作樣的問了一把話,得知他叫嵩禹,我把話問的差不多就将他給買下了。
周圍的布衣都對我贊頌一番,我虛心接受,然後帶嵩禹去葬父,推車上有一髒兮兮的中年男子,草席遮掩了他的大部分臉,只能看全頭發和雙腳。
這大叔扮死人扮的挺像,沒見他有明顯的呼吸。
我還撩起草席瞅了瞅,想戳戳他的臉,覺得此舉不尊長者,便故意撓了撓他的胳肢窩,沒有一點反應。
溫行知颦起眉宇,他拍掉我的手,壓低聲音道:“別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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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悻悻收手,等嵩禹把推車推向野外時,周圍渺無人煙,我放聲道:“這大叔演的死人真地道,不去做戲子可惜了,多給他一些賞錢吧。”
溫行知的眼珠漆黑無比,他看着推車,淡淡道:“那你燒些紙錢好了。”
“哈?”我有些...不明所以。
嵩禹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他解釋道:“公子說了,避免人看出破綻,還是用屍體較好。”
我瞪大了眼睛,脊背一涼,結巴道:“你...你們好大膽子,哪裏來的屍體?!如此折騰逝者,不怕遭惡鬼纏身麽?”
嵩禹回答道:“這是亂葬崗找來的。”
溫行知神色自若,他瞥了我一眼,語氣平靜道:“我只是借這位的身體一用,并無冒犯,會替無名氏葬身,算作回報。”
溫行知說到做到,嵩禹挖坑,他便用木頭替這位無名氏刻牌。
我想起方才撓了死人的夾肢窩就一陣發寒,我咽了一把口水,在大叔的面前拜了三下,碎碎念念道:“在下無心冒犯,罪過罪過,實乃對不住,別找我,要找找嵩禹去,是他擡的你...。”
嵩禹正挖坑的身影微微一頓,他一陣無言。
在野外葬了無名氏大叔,我們三人就回到了府上,買了個賣身葬父的小厮,沈道文和李氏因此誇贊了我,李氏還說我在替她腹中的孩兒行善積德。
因溫行知,又騙了父母一遭,心中多少有些羞愧,我沒有在他們跟前兒逗留太久,攜着溫行知和嵩禹回了院裏,我吩咐書同備來釀酒的東西,溫行知便開始傳授嵩禹釀酒的方法。
這個季節的木槿樹還沒開花,枝頭冒了些粉嫩花苞出來,綠葉在陽光下鮮翠明亮,樹下坐着長眉若柳的清雅男子,他正用生鏽的鐵楸挖坑,時不時側頭給嵩禹講怎麽樣釀藏的酒能發酵成功。
嵩禹聽得認真仔細,神情間很是畢恭畢敬,他眼底隐隐帶着一種敬重,仿佛溫行知是主子,他是仆人一樣。
這廂溫行知的釀酒學識在授予,李氏那廂的肚子竟發動了,我在硬硬的石桌上撐頭小寐時,書同火急燎燎的沖過來拍醒我,他哇哇大叫道:“少爺!大夫人要生了!大夫人要生了!快去大院!”
院裏一幹人等包括溫行知都乍然轉頭,我猛然起身,一下子撩開衣擺,拔腿就往李氏的院裏跑去,書同總是那麽咋咋呼呼,我邊跑邊往他頭上狠拍一下,囑咐道:“以後禀報事情再這麽慌亂大叫,你小管家的權利就沒收!本沒什麽事兒,你如此驚炸,惹得人心慌慌,真是煩人。”
書同怯怯瞧我一眼,他嘟哝道:“曉得了,可在書同眼中這些就是大事啊,我以後盡量平靜就是,千萬別沒收我權利,我定會越做越好。”
我擺擺手,“行了行了,我心裏慌,你別跟我說話。”
書同便捂住了嘴。
待我氣喘籲籲的跨進門檻,老遠就聽見屋裏傳來幾聲痛苦的吟叫,聲音是李氏的無誤。
王姨娘和香馨姨娘說着小話,沈道文在門外來來回回的踱步,我迎上前去,喘氣道:“娘如何了?”
他倏然頓住腳,面容憂愁的皺着,搖搖頭道:“才進去了一刻鐘,請的穩婆是熟手了,原先接生過你,她幹了一輩子穩婆,你娘不會有事的。”
兩位姨娘的話也差不多。
我心裏的大石頭往下落了點,便坐到石桌上等待,屋裏的痛吟聲斷斷續續,忽大忽小,李氏的叫喊沒有太過尖銳,隐約聽見穩婆說不要大叫,大叫不好,要存力氣兒。
沈道文在我面前走來走去,辦公時穩重的他,此刻的神情不安極了,他的雙手雖背在身後,左手卻不停的搓着右手手腕。
我出言安撫道:“爹,您再怎麽走,還是得等許久,不如坐下來養神,喝口茶靜心,免得越擔心,越不安。”
王姨娘在石桌上斟了一杯茶給沈道文端去,“是啊,少爺說的極是,老爺別擔心壞了。”
沈道文聞聲接過茶杯,那雙黑色厚底官靴慢慢頓住了,他走過來坐到石桌邊等待,将手中的茶水一飲而盡。王姨娘提起茶壺倒水,紛紛給我二人斟茶,沈道文喝一杯,我就喝一杯。
深棕色的茶壺很快見了底,香馨姨娘連忙命小厮去灌滿茶壺,她繞道沈道文身後,替他捏捏肩膀,說些寬心窩子的話。
沈道文大多敷衍的嗯一聲。
我虔誠的祈禱李氏平平安安,自古女子生兒育女,便如經歷一遭鬼門關。
李氏生産,明書和明文怕是早被抱開了,小孩子是不宜見這種場面的,當年生明書的時候,我就被抱去了另個院子裏。
約莫兩個時常後,李氏的聲音越來越有氣無力,沈道文又坐不住了,他眉頭緊鎖,惆悵的盯着花雕門,“你娘生你和明書時,可沒等這麽久。”
我寬慰他,也寬慰自己,“生孩子的時常哪能都一樣。”
沈道文嘆氣一聲,坐在石墩子上,“穩婆昔年說了,女子生育,越生越順。”
他話剛說完,幾個丫鬟急匆匆的破門而出,她們臉上的表情慌張無措,嘴裏喊着端水!端溫水!
沈道文倏然又站了起來,我亦如是,兩位姨娘也端正立在一旁。
夏冬姑娘是陪嫁大丫鬟之一,她臉上挂着淚花,急促的跑過來,小心翼翼又緊張道:“老爺,少爺...穩婆說大夫人難産...怕是...怕是保不住夫人和孩子了...。”
我有一瞬的窒息。
沈道文的瞳孔強烈收縮着,他的神色顯露驚慌,額頭鼓起了青筋,臉色有些漲紅,他強硬的命令道:“去告訴穩婆都給我保住了!!”
“是!”夏冬忙轉身,生怕承受了沈道文的怒氣,我沖夏冬顫抖喊道:“必須保住母親!”
夏冬嘴裏回應着:好!好!
她的步伐十分慌亂。
可是天不如意,穩婆最後抱了一個皮膚發紅的孩子出來,那孩子腦袋光滑,眼睛緊閉,嘴唇有些發烏。穩婆撩開一下裹布,諸位看見了孩子身下是個帶把的,穩婆又連忙将裹布合上。
穩婆的身形微微發抖,她故作鎮定道:“知州大老爺...孩子險些閉氣,婆子我把他從閻王老爺手裏拉了回來,只是沈李夫人....已經沒氣了。”
沈道文的身形不穩晃了晃,他不可置信道:“她身子一向好的...。”
穩婆的話如雷貫耳,仿佛有人拿打錘子往我胸膛上狠狠捶了一下,我呆呆的站在原地。
王姨娘低着頭,攪着帕子沒說話,倒是香馨姨娘嘴角轉瞬即逝的勾了個弧度,我霎時只覺血液倒湧,猛得上前掌掴了香馨一個嘴巴子,她被我打得摔倒在底,哭得我見猶憐,不抱怨不起來。
沈道文反手給我一巴掌,他瞪着布滿血絲的眼睛,大聲斥責道:“你反了嗎?!再怎麽她也是你姨!把喪母之痛宣洩在長輩身上,你的書白讀了!”
我迎上他的目光,眼中噙着淚水,哽咽道:“那父親可知,我為何只打香馨卻不打王姨娘?!我方才分明看見她笑了!她在笑你喪妻!”
沈道文啞然,他深谙如海的眸子直盯香馨,香馨連忙爬起來,她搖着沈道文的手臂,哭得梨花帶雨:“老爺妾身沒有,香馨好歹跟了夫人幾年,心中的難過不比誰少,少爺眼花,妾身挨了這一巴掌也認了。”
她的話說得楚楚可憐,沈道文神色漸緩,他不耐煩的揮手教叫王姨娘和香馨先回自己院裏去。
沈道文越過哭嚎的一幫子人,準備去看李氏,穩婆抱着孩子阻攔在前面,她好心勸言道:“知州大老爺,屋裏有陰血,不吉利,您和少爺若進去了,會沾染晦氣。”
沈道文凜冽的瞪着穩婆,穩婆面容發虛不自覺讓開了路,沈道文步伐倉促的走進主屋,我緊跟上去,一進門,撲鼻而來的血腥味兒濃重,甚是齁鼻。
李氏床前跪了一排丫鬟,皆低低啜泣着,床榻上的蒼白女人面容慘敗,屋內光線昏暗,她的臉也很灰暗,李氏冰涼的臉龐上沾滿了密密麻麻的汗水,她那雙慈愛的眼睛微微虛着,沒有完全閉上。
榻上的被褥雜亂無比,下面的被子沾滿了血跡,床榻上白色帷帳被扯壞了些,李氏瘦弱凹凸的手緊緊攥着一角帷帳,骨節泛着森森的白,她露在外面的手腕,瘦的仿佛能折斷。
我噗通跪在了地上,膝蓋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我跪在李氏床前,抱着她的腰身痛哭流涕,我像兒時一般,擤着鼻涕喚她阿母。
沈道文輕輕的走到床畔邊坐下,他伸手緩慢撫着李氏的臉龐,他聲音沙啞低落:“芝蘭與我結發數十載,乃糟糠賢妻,若不是你,我官途無望,若不是你,道文有憾,那一年桃花樹下,書生賞景,風拂花動,我遠遠便望見了芝蘭,才知什麽是逃之夭夭灼灼其華,道文雖敬重你多年,卻沒做到年少時一腔熱血的誓言,當年迎娶你前,曾許諾今後只你一人,如今王姨娘有了,香姨娘也有了.....,”他顫着聲沉重道:“對不起。”
沈道文的手掌往李氏眼睛上撫過,躺在榻上的女人閉全了眼睛,似乎從此安詳矣。
出主屋時,我望着外頭蔚藍如海的天,木讷的呆了許久,半晌,我朝着門裏磕了三個響頭。沈道文拾階而下,他的背影滄桑落寞,他語氣飄忽道:“你這藏不住心思的性子,容易吃虧,別人陰着來,你不會陰麽?”
我在原地怔然了許久,方明白了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