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寝廬
在太學的第一個夜晚,亦是我和溫行知頭一回正大光明的同床共枕,上榻前,我胸中忽現小鹿怦怦亂撞,又想起以後都可以這麽睡,我竊喜之極。
不過,那秦家少将看向我們時,目光不言而喻的怪異,雖與秦青初識,他這人一般看了我第一眼就不會再看第二眼,可上塌之後,他接二連三的看了我好幾眼。
秦青那雙丹鳳眼即便是在夜晚,也是那麽的炯炯有神,仿若那二郎真君閃閃發亮的眼睛,他瞳眸中有跳動的火光,是桌上蠟燭映照出的紅光。
溫行知用拐子撞了撞我,他拉起被子掩住胸脯,聲音很輕飄,“熄燈。”
我二話不說就從榻上爬起來,塞了鞋,拖着腳往前走幾步,我單手撐在案桌上,用力一吹,冒着油的蠟燭就此熄滅了。
眼前一片黑暗,我不慌不忙的上了床,只聽左側那方有個充滿磁性的聲音道:“沈公子真是聽話,看來,你那小心肝兒将你诓的心花怒放呢。”
我轉頭在暗夜中與秦青對視,蠟燭都熄了,想不到他那雙狗眼還在發亮,這次是月光的故。我想怼他來着,我右側方的心肝兒卻道:“清者自清,我雖是陪讀,卻與自家公子是君子之交,公子是不想我去擠廂房,秦少将莫要誤會。”
我附和道:“就是,不曉得某些人誤會個什麽勁兒。”
秦青給了我們一個鄙夷的眼神,他麻利翻身,沒再言語。
室內靜的掉一根針也能聽見,溫行知清醒在側,使我沒有睡意,我側身靜靜注視他如畫的側顏。
溫行知似乎被我看得不自在了,他颦起秀氣的眉毛,掃了我一眼後也翻身背對着我。
床鋪有點硬,溫行知自小嬌貴,我怕他睡不穩,便壓低聲音問,“雲煙,你睡得慣嗎?若覺着硬,我将衣裳拿來往榻上墊墊?”
溫行知忽的将我拉進被子裏,被子罩住了頭,使得呼吸不順暢,讓我有些窒息的是,溫行知的臉龐離我十分近,他朦胧道:“你這樣...姓秦的又該誤會說些風涼話,你記住了,我如今是奴仆小厮,莫要太遷就我,也怕...兇手來日會查到我,面子上最好注意些。”
“你說的是。”我連忙點頭,這一點頭,鼻子觸碰了鼻子,有些酥.癢,溫行知捂了下鼻頭就轉過身去了。
這一夜,屋舍內三人都未曾睡好,我左耳右耳都有翻身的響動,有些頻繁,我則是想找個機會等溫行知睡熟了,親他個一口,等到後半夜也沒見他熟睡,我就會周公去了。
次日,要上早課,溫行知一早就将我搖醒,我昨夜睡得不夠,拿銅鏡一照,眼圈頗黑。因此,秦青眼底重現鄙夷的目光,他一大早便用嘲笑的語氣問候我,“腰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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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行知像個沒事兒的人一樣,面無表情。我卻在乎他的名聲,生平第一次說了如此粗鄙的話,我對秦青冷哼道:“累你娘個奶奶。”
不幸的是,我與秦青身份懸殊,力量也懸殊,那狗眼二郎真君一拳頭将我給揍翻,然後大搖大擺的就走了。
我捂着一只眼睛,在地上哀嚎,溫行知竟還有心思笑,他邊笑邊把我扶起來,我幽怨道:“你笑甚!若不是怕你覺得委屈,我何苦要罵秦青來自找沒趣兒?本來身份就及不上他,我該忍氣吞聲的。”
溫行知從來與世無争,性子寧靜,他話語老成道:“悠悠之口豈能盡封?你最後一句話說到點子上了,不如人時,便少些争執,我如今潛伏在你身邊做小厮,就實實足足的當一回奴仆,算作人生歷練。”
我清早八晨就被揍了一拳,左眼發痛的厲害,心情自然不爽,我埋怨道:“你這歷練有勞什子用,将來還能成神不成?你要是比的過秦青,那才叫圓滿。”
溫行知面容明媚,嘴角挂笑,他給我打氣兒道:“阿從,有些人生下來不凡,不代表能一直不凡,我相信你總有一日能超過秦青的,你若一直努力,上天總會眷顧你,更何況還有不凡的人在掙紮向上,你該比他們更努力,要相信,老天不會辜負有心之人。”
我難得駁他的話,我頂嘴道:“老天?老天當真眷顧人,世上哪兒還會有那麽多冤枉事,你看看那些拜佛的苦人,觀世音和佛祖下凡救他們了嗎?世人皆信神,那麽多個苦難人,神也懶得搭理。”
溫行知忍俊不禁,他順手從桌上拿起銅鏡遞給我,“少貧了,若在雷雨天,你定不敢說這些話,你還是瞅瞅你的眼睛罷,擦點脂粉為好。”
我接過銅鏡照眼睛,鏡子雖模糊,那只黑紫的左眼我一眼就看清了,我不禁往地上淬了一口,辱罵道:“玉皇大帝遲早收了那狗眼二郎神!”
“狗眼二郎神?”溫行知緩了一會兒,莞爾道:“你說的可是秦青?”
我郁悶嗯一聲,溫行知甚少為我做事,他去了別的號舍內幫我看看有沒有少爺公子帶脂粉,想借來遮掩我的黑眼圈。
這年頭,愛美的男子不在少數,擦香粉者有之,注重束發者有之,一天換幾身行頭的也有之。
一刻鐘後,溫行知借來一盒香粉,我看不大清,就讓溫行知幫我擦眼睛,他的指甲修剪的幹淨剔透,指尖沾在脂粉盒中時,如柔夷,如素花。
光看他的手便也覺得美妙絕倫。
“閉眼,免得粉擦進你眼中,澀眼。”
我聽從溫行知的話,閉上了左眼,他的指腹在我眼周輕揉,這可享受極了,他的氣息呼在我臉上,有一絲發癢,我想睜右眼看他,不想,連左眼也一起睜開了。
香粉入眼,辣的我流淚。
溫行知無奈道:“叫你閉眼你不聽。”
他将沾了水的帕子遞來,我接過帕子馬上擦擦左眼,總算是不辣了。
溫行知說我的左眼那塊特白,一張臉看起來甚是怪異,于是乎,我整張臉都撲了粉,等我趕去學堂後,秦青再次鄙夷的看向我,擦肩而過時,他輕飄飄道:“原來腰疼的是你陪讀。”
想起早上的一拳,我等秦青走遠後,才低罵他一聲婆娘嘴。
秦青長相雖陰柔,性子可大男子的很,學堂裏有公子和書童拉拉扯扯,秦青見一對兒,便歧視一對兒,總之那目光充滿了藐視。
幸之,秦青不是大嘴巴,他雖然要用惹人厭的眼光看人,卻沒有亂說過一句話。
讓我出乎意料的是,那些個穿着富貴的少年公然就在學堂裏和秀氣書童調情,一股子斷袖風撲面而來,還有幾個混少爺,共同調戲一個書童,所說的話不幹不淨,盡是污言穢語。
我在最後一個角落還看見了張闵晖,他懷抱着瘦弱的小生,親親昵昵,毛手毛腳,張闵晖那張猥瑣的臉上,足足寫了一個色字。
不好男風的書生,皆厭惡極了這種場景,我還聽有人竊竊私語的說,“以為上了最高學府,便是最幹淨的地方,是我想歪了,權貴家的男兒有幾個好貨。”
“可不是,我屋裏那少爺,昨晚和書童共度春宵,害我一夜沒睡...。”
見我注意着他們講話,那兩個書生逐漸住了嘴。
近年頭男風盛行,各家少爺又要以學業為重,來了學堂便不能和妾室親熱,有些書生身邊帶的清秀書童,起的便是發洩作用。
還有的大戶人家家教甚嚴,不許子弟在寒窗苦讀期間近女色,也會特意安排漂亮的書童給少爺蹂.躏。
溫行知見了學堂的場景,不品評,不注意,一副隔離凡塵的樣子,倒有種高人的風骨。我慶幸溫行知戴了個假面皮,若他真正的樣貌展露,在這國子監,我可護不住他,比我有權有勢的多了去,我在這只能算個小巫。
我随意選一處空位落座,夫子帶着戒尺進門時,所有子弟手忙腳亂的歸位,那些和書童旖旎的人也立馬正經起來。
我以為位置是随便坐的,講儒學的朱夫子在後來挨個兒給我們所有人重新排了位置。啧,又是狹路相逢,那狗眼二郎神就坐在我附近,正是左前方。
秦青一回眸,眼底只有不屑,神情高傲的恐怕比大峰山還要高,出身高貴是他的福分,狗眼看人低就是他的傻氣。
朱夫子不大嚴厲,他講課便是你愛聽不聽,總之功課給你擺那兒了,不做功課的自行去領戒尺,并且三字經罰抄三十遍,功課不如意的也要挨戒尺,千字文抄二十遍。
若罰抄的字沒寫完,可用戒尺抵消,例如抵消一遍千字文,要用十個戒尺。
這招釜底抽薪,叫學子們不得不聽課,也不得不做功課,個人自己就曉得用功了,太學不同于民間私塾,官家學堂有人撐腰,是以,這裏的夫子不好欺負,只能尊重乎。
一個個好不容易入了太學,若被辭退,回家不得被打死。
某些子弟私下是個混人,在講堂上卻規規矩矩的很,半點看不出是個混人,放眼望去,認真念書的比比皆是,不似從前上過的私塾那麽亂。
此刻的講堂上,無人調皮搗蛋或是東張西望,除了我,朱夫子講儒學像是在催人睡覺,他的聲音有些沙啞,約莫是年紀大的故。
我在位置上左看看,右看看,乏趣的很,朱夫子盯了我幾眼,我的腦袋就不敢再轉一下了,慢慢的,心不在焉的神游天外去了。
我身邊有溫行知,不愁跟不上學業,回了寝廬叫他再講一道課便是了,況且我來前預習的功課也不少,不擔憂落後。
溫行知作為書童要一直站着,這不是私辦的學堂,太學講堂嚴謹,每個書童都得站着研磨。
溫行知偶爾墊墊腳,我就恨不得跟他交換位置。
我發覺秦青也不愛聽課,他還在紙上畫畫呢,我就不懂他作為大将軍之子,直接上陣殺敵便是,去沙場歷練幾年,封個官當當不是難事,怎的學文人世家,來念書了?有些奇怪。
待一堂課結束,我連忙将溫行知拉到位子上坐下,為了不突兀,顯得是我在照顧溫行知,我就叫他給我做功課,可不只我一人叫書童代做功課,我一連瞧見了幾個人讓陪讀代做。
秦青正望着窗外出神,我用毛筆頭戳了一下他的背,挑眉問道:“秦大少将,你不戎馬輕裘于沙場,怎麽身着華服握筆杆了?”
秦青的神色間竟有一絲寂寥,他扯唇笑道:“戎馬天涯如何?握筆定乾坤又如何?身不由己,豈是我能選的,你也沒必要說風涼話,嘴臭和直爽是兩碼子事,從文從武都是為國,有什麽好諷刺。”
這話說的雲裏霧裏,我真個不知,哪一處戳着了他的自尊心,他昨夜加上今早諷刺我的還少?我輕哼一聲道,“你幾個意思?聽不懂,說人話。”
秦青冷冷盯我一眼,接着又無視了我,他那神情可真夠高傲冷冽的,一副生人勿近之态。
我轉頭小聲問溫行知,“你說說我哪兒戳着秦少将的自尊心了?小氣吧啦的,敢情只許他說風涼話是不?”
溫行知往我身邊靠近了些,他掩嘴,壓低聲音道:“你是豬嗎?頭一天見秦青騎馬來,就該知,他胸有戎馬抱負,他念書乏味,喜歡看外頭,也該知,他向往不羁天涯,心中一定想做名副其實的少将,就不知他是個什麽原因,被困在了太學念書,你再刺他,指不定他給你右眼再來一拳。”
我讪讪道:“誰叫他侮辱你跟我厮混,咱倆不清白,聽着還好說,可這清清白白的,聽着不是滋味兒。”
溫行知下筆如神的寫着文章,他蘸了蘸墨水,無謂道:“你管別人怎麽看,無需在意那等目光,你念好了書才是正經。”
我嘿嘿貧嘴道:“有你監督我,不愁學不好。”
秦青忽然回眸,冷嘲熱諷道,“兩口子的感情可真是如膠似漆,小話講得親熱呢。”
我正想發作,只見溫行知不卑不亢道:“秦公子擠兌我等清白人,”他稍微指一下張闵晖那處,“不如罵那等淫.穢之人。”
我贊成道,“大實話。”
秦青打個哈欠,無賴道:“誰叫你二人與我一個屋?專污我眼,哪點清白我可沒看出來,不清不白倒是看出來了。”
我道:“你和你家無蹤才不清白。”
秦青:“......。”
總之,秦青再說我和溫行知不清白的話,我便用你和你家無蹤怎麽怎麽樣回他,秦青也不自讨沒趣了,懶得再諷刺我,更懶得跟我說話。
若我和溫行知真做了茍且之事,秦青說我,我大抵不會反駁,但我和溫行知相處的如君子,秦青卻再三誣賴我們,我這心裏不好受呀,說句實在話,我有那個色心沒那個色膽,一直裝君子,能好受麽?
我裝君子,還要被人挑破,不窩火麽?
偏偏那秦青來頭大,我不好開罪,若他是個平民,我的拳頭早該發癢了,痛痛快快将他打一頓的事,只能幻想。
枯燥乏味的一天下來,我多麽想念在家潇灑的日子,虧得身旁有溫行知作伴,否則,我真是要旱死了。
回到寝廬裏,秦青用鼻孔看人的态度讓我膈應,本想相處的好一些,誰曉得關系越來越差,他就見我跟溫行知同床共枕,所以嫌棄的很。
他也真是有趣,就算我跟溫行知有斷袖之實,關他勞什子事,這看不慣那看不慣的,換個方面想,我就當是秦青不能戎馬天涯,所以成了深閨怨男,看什麽都不爽。
這樣想,我又恢複了氣度,不跟怨男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