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面具
看夠了書,我端來圍棋和溫行知一起對弈,斜陽餘晖落山時,我聽見門外書同清了清嗓子大喊,“老爺!您來了!”
我手忙腳亂的就藏起棋盤,立馬拿出幾本書堆在坐榻上看,溫行知卷起一本書往我腦袋上敲,“呆子,書拿反了,你爹是老虎不成?看你那樣,吓得屁滾尿流。”
我趕忙把本子拿正,小聲怼道:“你曉得個甚,他見我專心了,才放心我來找你玩,不,找你念書,你若自小由我爹教養,就知道怕了。”
溫行知的唇邊揚起無懈可擊的弧度,他一挑秀氣的細眉,語氣胸有成竹:“若是我,以我的聰穎,我天天玩兒,令父也不會罵的。”
我心中一梗,無話可說。
下一刻,眼角的餘光瞥見身穿官服的沈道文進入了房中,我轉頭微笑道:“爹,你來了。”
溫行知從容不迫的站了起來,他向沈道文作揖道:“庶民見過沈知州。”
沈道文客氣的扶溫行知起身,他和藹注視着溫行知,語氣可親道:“都說了不必多禮,你教導犬子學識,本知州很是感激,”他将溫行知順手推在位置上坐下,繼續道:“我近來思考了一陣,你既無去無從,不防留下來與明淵一起念書,下次你春試過了,我想個辦法将你一起塞進太學,以你的資質,将來仕途坦坦蕩蕩,你可願意?”
仿佛有一匹烈馬在我胸腔裏奔騰,我灼灼的看向溫行知,溫行知嘆氣一聲,甚是為難道:“實不相瞞,我溫家宗房在河郡鄉,眼看身上的傷快痊愈了,便想着近日趕回家鄉去報喪,我只是喜愛看書,從未想過為官,我性子靜不适合為官,以後大抵要重操父業,沈知州一家對我恩重如山,我無以為報,所以眼下竭力授予明淵知識。”
溫行知一番話讓我失落不已。
沈道文臉上劃過一絲失落,他出口挽留道:“适不适合為官誰又說得清?你若說性子靜不适合為官,那麽理當也不适合做商人了,凡事總要試試看,那麽早妄論,不該的。”
溫行知又作了一揖,語氣堅定道:“先父自小望我成為富戶游走行善,我生平無志,只想完成先父的遺願,溫家冤案連大理寺也查不出,我唯有順從了先父,才能安撫他老泉下有知,讓他瞑目矣。”
話說到如此份上,我和沈道文也不好再挽留了,沈道文一臉的可惜,他拍了拍溫行知的肩膀,長嘆短籲道:“既然溫賢侄意已決,就請你行行前,多多教導犬子,犬子中庸,多虧你這些年頭的幫助,使他略成小器,你說欠了沈家,其實兩兩相抵,早不欠了。”
溫行知收斂眸色,正經道:“知州大人如此說來,庶民心中的負擔也少了些,我與明淵自幼.交好,他在私塾裏照顧我頗多,我幫助他念書是應該的,我這條命的恩,遠遠大于教書之恩,來日我若出息了,必定回報。”
“哪裏,哪裏。”沈道文客氣了兩句,把雙手背後,踏出了門檻,邊嘆氣邊離去。
等沈道文一走,我捏住溫行知的手臂,有些着急道:“你又要走?!你何時才能為自己活一回?!!令尊已去,你不如為官造福百姓,你說你從沒有想當官的意願,你騙騙我爹也就算了,我不曉得你的心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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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行知竟露出潔白的虎牙,盈盈笑了起來,他嗔道:“着急甚?你看看你,又急了,是多想我留下來?我原先還說要求你收留我,此刻看來,不用求,你就巴不得留我了。”
他的話使我一頭霧水,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疑問道:“你...是幾個意思?你不是說要回溫家宗房嗎?怎麽,現在的話又背道而馳?我都暈了。”
溫行知将書本擱置在桌上,他收斂了神色,正經道:“我家這支就是溫家嫡系,實不相瞞,先父是乞丐出身,無父無母無兄弟,”他語氣嚴肅,“兇手到底是何人,我也不知,我貿然離去恐招殺身之禍,這兇手定然沖着我家來的,要我溫家斷子絕孫,我不過想使個金蟬脫殼之計,去了那層危險。”
我迷茫不已,趕忙問他:“金蟬脫殼之計?又是什麽意思?”
溫行知靠在我耳邊咬字道:“自然還是要留在你身邊...我早年在一個江湖術士那裏學了一樣厲害技藝,便是會做薄皮面具,待我做好了面具,假意從沈府正大光明離去,選個時機改頭換面再疊回你身邊來,屆時你吩咐府上的管家買些小厮進來,我混進去不就成了?”
我頓時恍然大悟,也欣喜若狂,我一臉興奮的看向他,“當真?!那!那你要在我身邊留多久?你陪我一起去太學麽?”
溫行知理了理衣擺,他看着窗外,淡淡微笑道:“你讓我去,我便去,至于留多久,也說不清,若哪天抓住了兇手,興許我的喬裝打扮便結束了。”
有那麽一刻,我自私的想,若那兇手永遠也找不到的話......浮現這種想法時,我狠狠唾棄了自己,這般想法已不叫龌龊了,而是卑鄙無恥的混蛋。
我搓搓頭,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搓掉,繼而撐着下巴,作出倒胃口的可愛之狀,眨眼道:“那現在說定了,我要你去太學随行,我不帶書同,他那麽笨,及不上你的一根手指頭,這下好了,新書童有了,先生也有了。”
溫行知翻開書,翻了一頁又一頁,似乎是在找上一回所看的章頁,他抿嘴應道:“我可不服侍你,我這病秧子容易倒,只教你念書。”
我連忙點頭,“嗯嗯,我何時讓你委屈過?我服侍你,可好?”
溫行知将書挪過來,他按平攤開的本子,斜睨我一眼,“就你這懶樣服侍我?也不怕閃了舌頭,甭說那些有的沒的,溫習你的學業罷,我粗略講一章,想困覺了,你自己再拿書領悟去。”
我又嗯嗯兩聲,什麽都依了他,我眼下就像一只開了屏的孔雀,抖兩下,那全身的羽毛仿佛都要飄一飄。
溫行知要采購做面具的材料,我吩咐書同跑腿,材料買回來後,都是些我沒見過的新鮮玩意,溫行知把那些亂七八糟的軟糊糊倒在藥臼裏搗爛,軟糊糊的顏色跟膚色倒是一模一樣。
等在藥臼裏放置一夜凝固後,溫行知拿起一坨糊糊,均勻的平按在桌上,他用小刀一點一點的雕刻人臉形狀,最後一張面皮被刻的很薄,放在桌上凝固一個時辰,差不多就做好了,他這手藝出神入化,我從未見過,令人驚嘆極了。
等他将那層薄薄的面具戴上臉時,我竟看不出任何瑕疵,那張平滑無奇的臉,仿佛就是他的臉。
我摸了摸溫行知臉上的觸感,忍不住稱贊連連,“這到底是什麽東西啊,真像臉啊,我以為武俠小書裏說的面具都是假的,竟不想有此一天看見了,真是個以假亂真的臉啊。”
溫行知拍掉了我的手,他不得意也不謙虛,目光清遠,語氣平靜道:“這項江湖術早已失傳了,從前的綠林好漢會的可多了,我商游時,偶然在一個隐士手上學到的活,我也沒想到有一天派上了用場。”
我瞧了眼藥臼裏的軟糊糊,嘿嘿笑道:“行知,你幫我也做一件吧,給我做一件...絕世無雙的美男面具。”
溫行知二話不說,就開始做面具,這一次凝固的時間不長,很快我就能戴上面具了,照銅鏡時我險些要愛上鏡子裏的假臉美男,實在太美了。
由此,我給溫行知取了個別號,喚面具溫。
剩下的材料還有一些,溫行知繼續做了幾張面具,有的樣式一樣,也有的樣式不同,說是怕将來他的面具破了,以防萬一。
面具做好後,沈府就該替溫行知假意踐行了,擺宴款待時,我耳旁全是沈道文的嘆氣聲,他這嘆那嘆的,嘆的我心口發悶,多少我有點妒忌溫行知了,若是我放下學業,沈道文定會将我亂棍打出沈府,指不定還要說:蠢材想要卸下擔子,得過了我這關。
多日來,溫行知第一次上桌在大院裏食飯。
沈道文看向溫行知的目光,和藹極了,他從沒用這等散發光輝的目光看過我,沈道文給溫行知夾了幾次菜,可從沒給我夾過。
李氏還好,她替溫行知夾完菜,曉得給我夾些。
我白日做夢,将這頓飯遐想成溫行知面見我父母的家宴,我越想啊,越歡喜,越自我沸騰。
溫行知悄悄捅了我一下,他壓低聲音道:“你此刻就像襁褓小兒,哈喇子直流。”
我連忙擦了下嘴,一點口水都沒有,我橫他一眼,他笑得像一只秀氣的俊狐貍。我刻意從桌上夾了一朵大肥肉,不緊不慢的放進他的盤子裏,我語氣和悅道:“我叫你一聲先生,也是應該的,瞧瞧小先生像一匹瘦馬,你吃塊大肉,補補身子罷,胖了才有福氣,你看我待你多好。”
我話剛說完,李氏就用筷子打了一下我的手背,她不輕不重的斥責道,“安分些,要夾肉,好好夾。”
沈道文則是瞪了我一眼,他批評道:“你也知溫賢侄當得起你先生,拿他開刷,如此不尊師重道,越活越回去了!”
溫行知呢,笑得可無害了,他端着文靜禮貌的模樣,溫言細語道:“無妨,明淵向來愛開玩笑話,他的性子耿直幽默,難得啊。”
這場面活脫脫就像我欺負了一個老實人似的,可平常欺負我的,都是溫行知呀。
“我有罪,我的錯,我默默食飯就好,你們自便。”我自甘認命的埋頭刨飯,不參與口水戰。
沈道文一向把溫行知看的比我高,他客氣道:“蠢子幼稚,溫賢侄大度,乃人才典範,只是可惜...唉...。”
溫行知咀嚼完嘴中的食物,咽下後,才開口說話,“知州大老爺實乃過獎了,庶民也不過平庸之人、抱着平庸的理想,明淵才是明日之才,乃官途的一顆新星,我看他那面相神清俊朗,耳垂飽滿,天庭飽滿,鼻頭亦飽滿,這福相終非池中之物。”
沈道文聽到他眼中的才子誇獎我,便樂呵呵的很,“溫賢侄這性子哪裏就安靜了?你的口才,比蠢子要動聽,從哥兒性子有些傻,正所謂傻人有傻福,全看他的造化了。”
我咂咂嘴,聽着桌上的一老一少,你誇我一言,我誇你一句,總之我就他們嘴中又傻又有福的人,也不知是在貶我還是在誇我。
李氏是我親娘啊,她湊到我耳邊道:“你若真傻,怎會考中進士?老爺不懂,為娘懂,莫跟他一般見識。”
“娘,我也曉得你最好了。”我感激涕零的吃着李氏夾來的菜,這沈府啊,永遠只有李氏會誇我好。
用完膳,溫行知要贈予沈道文一箱珠寶,沈道文執意不肯收,此事便不了了之了,我雖有些貪財,瞧着那箱珠寶眼睛發熱,若溫行知真送給我,我也不會收的。
除了那箱珠寶,其餘錢財溫行知早已去錢莊轉換成銀票了,好拿好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