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碎翡翠辟證內盛怒,望星辰永夜陡驚異
卻說這廂,欣馥同邢季回到王府。欣馥捧了那對翡翠如意一路往锵勢軒去,卻并未見着人。因問姣沁,姣沁說在林玦曾住過的辟證軒。欣馥便未停留,徑直往辟證軒去了。
自林玦走後,合睿王只消有什麽煩心事,就往辟證軒來。若時候遲了,也有幾日在這裏住下。他如今的心思昭然若揭,下頭伺候的人也只敢在自己房裏磨牙,往外來伺候了,也總三緘其口,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已入深秋,屋裏隔簾等物已換上厚實的。門簾上原用的冰絞紗也被除下,換了精致的錦緞。門口有守着伺候的侍婢,見欣馥來了,含笑将門簾撩開:“姐姐回來了。”
欣馥捧着木盤,朝她略颔首,朝裏望了望,小聲問:“王爺在裏頭做什麽?”
“不聞聲響,想必是在休憩。”
“知道了。”說罷,她稍稍彎腰進了門。隔簾外也守着侍婢,朝欣馥行過禮,也不敢出聲,只撩開隔簾,恭敬請欣馥進去。
辟證軒擺設仍舊如前,恍如林玦仍在。
欣馥自然很清楚合睿王的意思,他是覺着林玦總有一日能回來。不說旁的,被合睿王瞧上了,他就是想逃又能逃到哪裏去?
一面想一面往裏走,屋裏軒窗小開,合睿王正坐在小炕上,靠着軟枕,手裏握着一枚黑色棋子,慢慢摩挲着,凝着眉眼,不知在想什麽。外頭日光灑進來,正照在他臉上,卻是溢彩流光。從欣馥這裏望過去,正能瞧見他俊美逼人的側臉。
她在不遠不近處行了禮,合睿王随口喚她起來,她便起身,慢慢走近。小桌子上擺着棋局,卻是合睿王自與自下,白子黑子在局中纏綿不休,伯仲難分。
合睿王也不望她,只看着棋局,又下了一子,又取白子一枚,在指尖輕撫。“你今兒往榮國府去送東西,瞧子景的模樣,近來可好?”
“林大爺眼瞧着很好,那兩瓶金桂倒還喜歡。”欣馥上前一步,半蹲着将手中木盤奉至他面前:“只這一對翡翠如意,林大爺不肯收下,仍命奴婢帶回來。”
他扯了扯嘴角,随意将手中白子扔回盒中。這才肯将視線投到木盤中那兩只錦盒上,擡手将其中一只盒蓋打開,望了一眼裏頭的如意,他十分淡漠地問:“他必定有話叫你帶給我,都說了什麽?”
林玦那一番話說得僭越,如今要叫欣馥再說一遍,實有些冷汗津津。卻只得吶吶道:“林……林大爺說……”
“夠了!”他卻陡然出聲,冰冷銳利似刀鋒撞傷冰柱,發出叫人心驚肉跳的凜冽來。“他說出的話左不會是好聽的,我能猜出來,也不必叫你複述了。”
欣馥噤聲不語。視線所及,只見他緩緩的伸出手,将盒子裏一枚翡翠如意取出來。那如意做得小巧,握在合睿王手掌之中,更顯精巧。翠色瑩瑩,在他麥色肌理映襯之下,更見華貴。
翡翠握在手心,先是冰涼,後才慢慢覺出溫潤。他反複摩挲着如意柄,光滑的翡翠,觸手生涼,握之覺溫。令他想起林玦……
他眯起雙眼,反複呢喃:“他這樣的人……這樣的心……”說着,手下用了極大的力道,将之慢慢握緊。電光火石之間,欣馥餘光只掃見他猛然擡手,而後倏然拍下!
那一枚精巧華貴的翡翠如意被他狠狠拍在棋局上,這副棋子原也是玉石磨出,如今也有許多都被擊得碎裂。而那枚如意更是首當其沖,自柄處斷成好幾截,邊上還有瑣碎的玉屑散落。
欣馥心底發緊,手中仍捧着木盤,人已經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請罪:“王爺恕罪,奴婢知錯。”
今兒沒能将這對如意送出去,沒能當好差事,是她的錯處。
合睿王站起身來,“都扔出去。”只這一句,便掠過欣馥,徑直往外去了。
欣馥捧着木盤許久,直到外間侍婢進來扶她,才渾身癱軟,陡然松懈下來。這樣多年了,饒是當年在書房裏處置奶兄的時候,王爺也只是冷淡間處置了所有。卻沒料到今日竟能出一個林玦,讓他怒得這樣!
自林玦将合睿王身前得用一等侍婢帶去大半後,除姣沁外,欣馥另又提了兩個人上來用。一個是原從宮裏跟到王府伺候的布渠親妹,喚作布谷。另一個是邢季認的一個幹女兒,喚作甘卿。
布谷将欣馥扶起來,讓她在椅子上坐了。甘卿将那幾截斷裂的如意收拾起,又将一旁碎屑盡數挑揀了,用絹帕包了,捧到欣馥面前。“姐姐……”
欣馥略看了一眼,指了指一旁的錦盒:“仍放回去罷。”
甘卿将之小心地放進去,不免念了一句:“王爺今日怎麽發這樣大的火,好歹是太後賜下來的東西,說碎就碎了。”
“東西碎了都是其次。”欣馥覺得略好了些,起身将盒蓋蓋上。“往日裏什麽珍稀物件,碎了不知多少,卻也罷了。如今這個是跟心連在一處的,不能同日而語。”
先前林玦在時,布谷同甘卿雖已提上來,卻只在锵勢軒裏伺候。合睿王不叫他們貼身使喚,往辟證軒來時也不常帶着他們。故這二人雖對林玦之事略有耳聞,卻不知詳細。如今聽欣馥提及,一時不能想透。只相互對視一眼,複又默默垂首。
“剛極易折……”欣馥嘆息一聲,又往方才那棋局上望過去。如今已然一片狼藉,瞧着令人心生寒意。合睿王這樣的天潢貴胄,有了喜歡的物件拿不到手,且還要細細地籌謀過來。遑論這回是有了歡喜的人。再別提放過這種話,他萬萬是不能放了林玦的。
只盼着皇後千秋節二人相見,林玦能和軟一些,別再這樣當面鑼對面鼓地碰上。
合睿王此處暫且按下不提,卻說林玦這處。
蓋因白日裏合睿王派人來了一回,林玦出來時又是郁郁不歡的模樣,先是賈母喚他去瞧了一回。晚間用膳時,賈敏又問了一回。
他皆以瑣碎言語掩了過去,到底瞞不過林海,用罷晚膳,将他喚至書屋,佯作問他書。
林玦心亂,難免答得不周全。
林海又命他寫字:“也不必寫什麽難的,能寫明白平心靜氣二字即可。”
林玦執起筆,那狼毫沾了墨,入目飽滿,揮毫落在紙張,四個字卻寫得不見神采,只餘潦草。最後一筆寫罷,他自知不好,便放了筆,後退一步,“父親……”
林海上前瞧了,又望了望林玦面色:“今兒合睿王使人來,與你說了什麽。”
林玦暗抿了抿唇,仍面無表情,眸色卻十分冷淡:“只是尋常的話,沒什麽稀罕。”合睿王做了什麽,說了什麽,叫他怎麽能說出口?要對父親說,他堂堂王爺,竟要當朝大員的兒子雌伏于他身下麽?林玦說不出口。
饒是想想,都令他覺着恥辱,再別提能對着林海說出口。
左手負在身後,用力地握成拳頭。面上不動聲色,仍舊寡淡。這些事他能處置好,林海近來在朝堂上已經十分吃力,不必再讓這些事叫他煩心。
他到底是個男子。
“罷了。”到底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他既不肯說,林海便不再問。“你回去罷,明兒就同寶玉往學裏去了,再不得閑。”
“是,兒子回去了。”林玦垂首,緩緩地退了出去。
院子裏燈火明亮,繁星滿天。長風驟起,冷意侵體。林玦垂手站在院子裏,仰首望去,夜色濃稠,月暗星明,卻不知那一顆才是屬于自個兒的。
他露出一個寡淡的笑意來,瞧着未添真心,更像是嘲弄。“星辰雖好,終不可及。”
就如合睿王那份情意,其實那是很好的東西。只是他非斷袖。縱然是了,也不能選合睿王。那樣的皇室,那樣的尊崇,三妻四妾尚不能填滿他整個後院。如今也不過一時心動,何必再叫自己陷入惘然裏去?
與其末尾潦草,不如開端截斷。
随意将這些散碎情緒遺落在風裏,林玦再不願多想,自回了房。
采意端了熱牛乳來與他吃,又漱過口,林玦便道要安置。采意命人退下,同采心二人伺候他除了衣裳,又用了水,便服侍他睡下。
林玦并無睡意,阖了眼躺在床上,腹中默背今兒才看的文章。卻雜亂瑣碎,往日看一遍就能滾瓜爛熟的東西,今日竟不能背全。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卻覺耳邊傳來衣裳摩挲的悉索聲。才要睜眼,一雙柔夷已自錦被邊沿摸進來,徑直覆到他胸膛上。又極快地貼着中衣邊沿伸了進去,只是還未觸到肌理,林玦便陡然睜開雙眼,猛地抓住那只手,反手用力往外推開。
耳邊只聽見女子嬌聲驚呼:“爺……”
林玦不及看她是誰,坐直身子:“來人!”
這一聲喚得急切,采心采意并上溫柔有嬗等一窩蜂湧進來,衆人将燈盞點亮,方才看見,林玦坐在床上,面有怒色。而跌坐在腳踏上的女子衣衫不整,正是賈敏賜下的璎珞。
衆人再想不到璎珞敢做這樣的事,也料不到林玦竟然這樣不愛女色,連母親賞下來的通房都不肯要,生生地從床上推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