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林長兄暗窺尋常事,退如意冷心怎并蒂
日光正好,榮國府內侍婢皆三三兩兩湊作一堆閑話磨牙。
林玦因見無風,又覺略微和暖,便抱了黛玉往池邊看錦鯉。黛玉窩在他懷裏,一面往水中撒魚食,一面同林玦說這素日在榮國府的日子。
她多撿着好的說,先是說外祖母寵愛她至極、寶玉十分遷就她,又說賈府三個姐妹也很好相處。另有史家大姑娘也時常往賈府來,幾人待在一塊玩鬧,倒也順遂。
林玦卻留了心眼,悄悄地在她耳邊笑問:“聽你這話裏話外的意思,榮國府這樣好,日後回咱們府裏去了,你若百無聊賴,卻又怎麽好呢?外祖母既這樣愛你,日日将你留在碧紗櫥裏住着,想必是不肯放你回去的。不若等我同父親母親搬回林府,你仍留在賈府,承歡外祖母膝下?”
黛玉将手中魚食往盒子裏一扔,佯怒道:“哥哥說這話,我可要惱了。”說着,掙開林玦下了地。林玦也不攔她,面上仍是笑着,只擡手将她慢慢放到地上。
二人在池邊站了一時,黛玉隐覺疲乏,便往小亭裏去,坐于石凳上。林玦叫一旁紫鵑端盞牛乳來,自上前在黛玉一旁坐了,哄她說:“妹妹別惱,你若惱了,等晚間用膳,母親問起來,又要責我。”
“哥哥哪回不是這樣說的?下一回仍照舊地鬧我。”她斜睨他一眼,雖未見笑,話語之間卻已聞和軟。“哥哥往王府裏去了一趟,想必是眼界高了。母親前些時候已經叫我別總膩着哥哥,如今聽哥哥這話,我卻明白,哥哥想必是也覺着煩了,不肯叫我總纏着你,所以才說出這些話。哥哥有話說就是了,何必如此?有家不回,仍住外祖母家,說出去倒叫人笑話。”
林玦知黛玉素來敏感,恐她當真,忙急急地說:“我只你有一個嫡親的妹妹,怎麽會煩你,只盼着你日日繞着我才好。”
“我也沒說什麽,哥哥慌什麽。”黛玉抿唇笑了,紫鵑又端了熱牛乳來。她取了一塊果仁酥餅就着牛乳慢慢地吃,偶有碎屑落下,都林玦一一拂去。
“你自小是我看着大的,什麽心思我不知道。今兒這些話,想必不是你自個兒想出來的,一定是有人在你面前嚼了舌根。”
林玦說得認真,黛玉也不由收了玩鬧的心。放下手中牛乳,朝林玦望了一眼,只見林玦眉目整肅,雖對着她仍有柔色,卻隐不去暗中的一股銳利。
“哥哥……”她低聲道:“他們總覺着我年歲小,許多事我都不能明白,只當我長了耳朵卻沒長心肝。其實我原是不明白的,聽得多了想得多了也就明白了。”
此話一出,林玦自然明白,定是有人悄悄地說了什麽,覺着黛玉年僅六歲,又是個姑娘,想必不懂事,才這樣有恃無恐。一時心中又是氣又是恨。如今林家顯赫,林海賈敏尚在,又有他在前,仍有人敢說是非,難以想象原先黛玉孤身入賈府的模樣。想到此處,他更心疼黛玉。
因伸手将她摟過,低聲道:“這些話都是傷人的,黛玉聽聽也就罷了,不必理會他們。”
另有一些話,卻是顧着邊上尚有紫鵑,又身在榮國府,不便多言。
二人湊在一處,又絮絮地說了一時話。便見遠遠地有個穿品月色羅裙的丫頭往這裏來,走進了才看清,正是自王府跟着林玦往榮國府來的有嬗。
林玦放了黛玉,叫她在椅子上坐正,自整了身姿,“什麽事?”合睿王予他四個侍婢,他回榮國府後卻不常使他們做事。便是随行,也常叫采心采意二人。
今日卻見有嬗前來,故有此一問。
有嬗上前行禮,面色和順,聲音輕柔:“王爺使了人往榮國府來,如今正在花廳等着。”
林玦身子一僵,回了榮國府後他一直不肯去想這個人,不料他竟然這樣步步緊逼,竟還使了人來,當他是什麽?面上卻仍舊平平地,淡聲道:“我這就去。”
說着,起身欲行。卻又想起黛玉尚在此處,便問:“我前頭有事,先将你送回院子裏?”
黛玉也站起身來,“哥哥只管去,這麽幾步路,還什麽送不送的。昨兒聽聞迎春姐姐身子有恙,我探探她去。”
“如此也好。”又吩咐紫鵑:“姑娘身子弱,你好好地伺候,只瞧一瞧也就是了,萬別叫過了病氣。”
“是。”
聽紫鵑應聲,林玦方才放心,往花廳去了。
卻說花廳這處,合睿王共使了兩個來,正是欣馥同邢季。賈府中人對二人倒十分客氣,命人在花廳擺了座,又叫看茶。
欣馥略開了盞蓋瞧,知道是今歲新上的茶,仍舊不動聲色地合了。邢季倒心無旁骛,吃了半盞熱茶,便聽外頭人報:“林大爺來了。”
二人忙站起身來,便見林玦自外頭跨步進來。因在府中,他穿的是常服。他身形像是又抽條了,高了許多。一襲寶藍色常服穿在他身上,更顯得面色白淨,雙頰生潤,眸泛亮彩,越發地隽秀俊朗了。
二人朝他行禮,林玦揮手叫免,仍讓他們坐下,自上前坐了主位。
欣馥也不坐,指了邊上兩個抱花瓶的宮婢,笑道:“十月金桂香氣襲人,我們王爺因見今兒永福宮裏桂花擺得好,特意叫奴婢折一些送來。”兩個宮婢抱着花瓶走到林玦面前,雙膝略彎,好叫林玦看個仔細。
林玦略略地掃一眼,花沒什麽稀奇,花瓶上的畫卻是并蒂蓮。他暗暗地咬牙,心中暗恨他處處行為吊詭,口中卻道:“多謝王爺,此花甚好,我見了心中歡喜。多謝王爺想着我,倒勞煩兩位走這一趟。”
“有什麽勞煩不勞煩的,整日地待在王府皇宮,有什麽意趣。奴婢倒盼着王爺日日能送林大爺好物件,奴婢也好沾着光,日日地出來見見外頭的好風光。”
合睿王身側的人,果然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林玦扯了扯嘴角,命宮婢将花瓶擺在桌上,随意地拂過花枝。
欣馥卻又命身後宮婢上前,她手中端着漆金木盤,上頭拖着兩方綢盒。欣馥将盒蓋打開,裏頭卻是兩枚翡翠如意,每一枚都是兩只手掌長,一指寬,翠色瑩潤,入目精巧。
“這是太後才賞賜下來的,是外邦貢品,說是放在枕邊辟邪鎮眠最好。王爺因思及林大爺夜間易醒,便命奴婢帶來。”
林玦只望了一眼,便再不願意瞧了。合睿王這又算是什麽?他自個兒生了這樣龌龊的心思,偏要叫嚷得所有人都知道嗎?
他站起身來,再強忍不住,面色已見冷态:“多謝王爺厚愛,只如此隆恩,林玦難以消受。如斯貴重,王爺當為它擇更好的去處。還請欣馥姑娘仍拿回去,免叫人說嘴,倒傳出不好聽的來。”
欣馥來時一早料到,林玦此人骨中帶傲,贈他桂花兩瓶許能收下,這兩枚如意,想必要耗費一番工夫。卻滅料到他竟這樣義正言辭,半分後退都不肯留。
欣馥上前一步,“林大爺,這原不是什麽稀罕物件,卻是王爺的一份心意!”
“你是你們王爺房裏最的臉的侍婢,”林玦說着,又将目光掃向邢季。他方才語氣神态驟冷,邢季如坐針氈,此刻已然站起身來。“你是合睿王最得用的內侍,許多事旁人不明白,你們兩個何必再來我面前裝不明白?”
他也站起身來,說這話時冷冷地望着二人,原本隽秀的臉上竟生出一種不羁的銳色。“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有些事能應,有些卻不能夠。便是王爺生怒,今兒這如意,我也不能收。你們若執意如此,有些難聽的話,我也不妨說出來教你們知道知道。我林家同王爺這天潢貴胄不能比,一對如意倒還能得。我若想要,自有大把的好東西等着我去撿。王爺的厚愛還是好生地收着,來日好好地贈給王妃,當是正理。”
說罷,竟寬袖一甩,再不理會二人,徑直往外去了。
欣馥同邢季二人面面相觑,卻也唯有收了那一對如意,仍帶了回去。走在路上,邢季因悄聲與欣馥道:“王爺給他臉,他卻偏偏不要。這算是什麽呢?堂堂合睿王,倒成了做小伏低的。”
“事得兩面地看,話也不能說得死了。”欣馥也悄聲回他,“人家也不是尋常人家的,堂堂的一品大員嫡子,又是沒那癖好的。王爺偏偏要把人往那道上逼,卻叫人怎麽能忍得下?”
“照我說,這有什麽。王爺厚愛,他接下就是了,左右不能虧待他。啧,你我什麽時候見過王爺這樣看重一個人?世家嫡子又如何了,士族裏這些事多得很,我偏不信他能潔身自好得這樣。不說旁的,那榮國府裏就是幹淨的?”邢季冷哼,“如今好言好語得他不肯受,待消磨了王爺的耐心,他就知道什麽是弄巧成拙。”
欣馥淡笑了笑:“公公還有工夫想這些,想想回府了怎麽與王爺回話才是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