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戴公微微笑了。“那不過是少年恣意,取的一個名號罷了。謝芷,諧音獬豸,能辨是非善惡,能定曲直忠奸。少年人,總以為憑着一腔熱血報效家國,便可兼濟天下,名揚四海。”
他輕輕咳嗽,似在感喟。“只是真正走上仕途,才明白人在廟堂身不由己,人微言輕,簡直渺小如塵。連鐵證鑿鑿的秦某等人殺良冒功一案,也力争不過,令兇徒逍遙法外。”
戴公的語意,漸漸悲涼:“這個名號,知者甚少,索性棄之不用。”
“戴公,您以獬豸為號,并不是為了揚名吧。”薩摩輕輕道,“法大于天,李郅能說出這樣的言辭,難道不是耳濡目染?如果,信念是火種,您就是播火者。”
薩摩的聲音不自覺激動了。“這樣的您,是李郅心中的天。所以,您叫他如何面對師尊協助兇犯、以殺止殺的事實?如何再去信仰法律,堅持正義?”
他一口氣說出了全部的疑問,心情猶自震顫不已。
他代李郅問,也代自己問。但這一切能有答案嗎?他不知道。
戴公凝看着他,輕輕道:“你知道嗎,秦德昌在陛下面前接受詢問時,說起京觀,屠村,縱火,□□擄掠……他曾痛哭流涕。我相信他悔罪的誠意,但以其罪,最終只得到勒令退隐的處理。原因不過是------他堆壘的京觀,彰顯了陛下的軍功。彈劾他的是我,最後在陛下授意之下,寫下判詞的也是我。自此,我戰戰兢兢,不敢判錯一案。”戴公自嘲一笑,“因該案屈從權力,已是我人生莫大污點。”
他輕輕咳嗽着:“年紀越長,我越想彌補當時的遺憾。朱妙兒欠我天大的人情,她亦甘願為我馬前卒。孩子,請記住,我作為謝芷亭主人出手時,并不是大理寺卿,只是一個贖罪的老人。我也給自己做了裁判。”
薩摩一怔,看到戴公書案之上墨跡淋漓的手書。剛才他進來之前,戴公就在寫這封辭呈。
戴公淡淡笑着。“孩子……永遠不要質疑司法者的理想,更不要質疑正義。它是不會缺席的。”
日影落在戴公皺紋深重的眉頭,老人仿佛已經得到最後的安寧。
“戴公。”李郅的聲音清晰傳來。“場地就緒了,您一起來看看彩排吧?”
薩摩轉頭望去,看到李郅的目光落在案幾那封奏章上,眼神慢慢變暗了。
戴公無子,李郅無父。十數年的感情,早已超越師徒,勝似父子。
李郅伫立無語。而戴公卻安然微笑。“哦。我很想看。好好看看你們。”他艱難起身,薩摩伸手扶起他,戴公颔首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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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摩聞到藥的清苦之氣。随着戴公背影漸遠,這藥的熟悉氣味,也漸漸消散。
李郅默默目送。曾經簡單純粹的世界,那麽容易被打碎。在這破碎之中,卻還需披荊斬棘前行。戴公離去,他只剩一個人。
一股強大的失落情緒湧上來。驀的,李郅伸出手,一把攥住薩摩的胳膊,強迫他看自己。“你做了什麽?”
大理寺少卿的手鐵一般緊。薩摩驚而痛。“李郅……”
李郅目光冷硬如冰。“你以為自己很聰明?為什麽非要點破?”
薩摩驚訝了。李郅的話裏有他不敢細想的含義。
但李郅冷酷的說了下去。“他是不是謝芷亭,我根本不在乎。”
薩摩于震驚中茫然擡頭,只覺眼前發黑,心一分分冷下去。
斷續的回憶連綴成片。他想起李郅在凡舍初次聽聞謝芷亭之名時,一句帶過的輕描淡寫;想起李郅舉杯對飲時,突如其來的告白。
原來,他早知道。原來,他早選擇了隐瞞到底。
仿佛還嫌此刻薩摩思緒不夠淩亂,李郅眸色烏黑,把他拽向自己。
兩人頭頸相貼,感受彼此的體溫氣息。親昵如愛人擁抱,卻讓薩摩緊張到繃直身體。
他沒見過李郅這樣的神色。
李郅附耳低語。“小時候我曾遍觀大理寺藏書,在一封書信的落款上見到過謝芷亭三個字。那字跡我認得,是戴公親筆沒錯。”
大理寺少卿溫潤的聲音,因為隐忍的哀傷,變得沙啞低沉。“我不在乎他是謝芷亭還是大理寺卿,在我心裏,他只是我師父。”
李郅的語音有一絲顫抖,讓薩摩的心一瞬絞起來。
他說:“你知道……這世上沒有幾人真正對我好。可我在乎的人也不過寥寥幾個。我不想怎樣,只想保全目前局面,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這願望很奢侈麽,薩摩?”
李郅慢慢放開薩摩,低垂眼簾,似乎心灰意冷,不願再理會身邊人身邊事。
“李郅……”薩摩真正緊張,李郅那種拒人千裏的樣子,讓他害怕了。
他伸出手想挽住李郅,但連他一片衣角也未抓住。李郅退後一步,再退一步,終于轉身不顧而去。
看着那颀長背影在迂回的廊柱間消失,薩摩只覺得心上冰冷一片,疲倦到無以複加。
揭破真相,何曾讓人快慰。事實如刀,将他的身心割得鮮血淋漓。
他不記得自己怎樣走出大理寺,仿佛走下臺階時,還踉跄一絆,手碰在門口獬豸神獸的底座尖角上蹭出血來。
他亦不記得怎樣回到凡舍,徑直屏蔽四娘的質問,不三不四的呼喚,晃晃悠悠回到自己的窩,爬進被子昏沉睡去。
他跌進無窮盡的夢裏。
夢見烈焰紛飛的王城,累積如山的京觀,他手執骷髅,踏火而行。明明是痛楚的回憶,卻麻木得只能冷笑不語。
在夢裏又回到伽藍故國,他還是孩子,在杭愛山下無憂無慮奔跑,在倒映天光雲影的灤河赤足嬉戲。明明是快樂的回憶,卻悲傷無極,無法止歇。
在一切的夢裏,薩摩都在找那個身影,那份氣息。那種讓黑暗中獨行的自己,無比貪戀的光明。
------但,怎麽也找不到。
在厚重的悲傷之中,仿佛有人将清涼的手拂過他滾燙額角。如春夜之雨般輕柔。那人的嘆息聲,那麽熟悉,刻骨銘心。但薩摩試圖去想的時候,卻忘記了。
他依然昏睡。一睡,便世事不知。
不知多久,薩摩不得不醒來。視線漸漸聚焦。他看清圍在自己身邊的人。
很意外的幾個人。他一張張臉看過去。
四娘。三炮。雙葉。朱妙兒。昆都侖。
見他醒來,雙葉輕輕籲口氣,揉一揉黑眼圈,對四娘點點頭。三炮亦放松了神情,喜滋滋道:“小姑奶奶,醫術了得。”
“他這是大喜大悲又受了風寒導致。體溫吓人,但只要好生将養,還是容易好的。”雙葉道,“到底年輕。”一面刷刷寫了藥方,便和三炮一起下樓,找人去抓藥。
四娘遞過一杯水,薩摩就着她的手喝了,倚在枕上,飄忽的思緒終于慢慢收攏。
衆人皆屏息以待。等他說出第一句話。
薩摩徐徐舒了一口氣,道:“餓。”
四娘大喜,道:“好幾天沒吃飯,是該餓了。等着啊,我去拿雞腿。”一陣風似的去了。
薩摩展眼看另外兩人。高燒尚未褪卻,伽藍王子蒼白的眼尾有一絲嫣紅。“李世民回來了嗎?”
昆都侖料不到他關心這個,點點頭。見薩摩露出凝神靜聽之态,他便說下去。“皇帝陛下回朝之後,對太子監國期間施政作為進行考察,對從速破獲骷髅兇手案多有嘉許。金光門之變,似未達于聖聽。朝中安泰,唯大理寺戴公稱病遞上辭呈,皇帝百般挽留不成。在魏征及上官公力薦之下,如今大理寺卿……已是李郅。”
薩摩垂下頭,片刻了然。“是戴公的預先布置麽?”
“是。”回答的是朱妙兒。薩摩注意到萬紅軒老板娘在提及戴公時,神情敬重,收斂那一份颠倒衆生的妩媚風流。“戴公一早托付魏大人照料公子。不過明哲保身的上官公竟也為公子說話,倒是有趣的局面。”
薩摩輕輕哦了一聲。他,真是一步步,越走越遠了麽。
他注意到朱妙兒的措辭。“朱老板,你稱他------公子?”
“戴公囑我為公子辦事。”朱妙兒微微笑着,意味深長道:“因為你的好奇心,對李郅重要的人消失了一個。當他再沒有人可倚靠,也就再沒有人需牽挂。薩摩,你覺得對公子而言,這是幸,抑或不幸?”
她的話語如謎,難以解索。在薩摩沉思時,朱妙兒已經起身,并不期待回答的,悠然向門外走去。
昆都侖搖搖頭。想到以後要為了李郅與朱妙兒這樣多變難測的女子合作周旋,直爽如兵器的鬼手大師,覺得腦殼都疼了起來。
眼前還有個難辦的薩摩呢。
伽藍王子的存在,令長安的亂局,又多了一分變數。
薩摩卻并未顧及昆都侖起伏的思緒,只是默默出神。
四娘帶來一盤雞腿,手插蠻腰,呼喝指揮着昆都侖把薩摩移到二樓陽臺之上,美其名曰遵雙葉醫囑讓他曬太陽。薩摩任他們擺布,只管自己懶懶。
只是待所有人走後,他悄悄伸手拿起了一直放在案幾上的酒壺。
那材質粗劣的素陶酒壺,有着摩挲許久後形成的溫潤釉色。
薩摩懷着強烈的期待,小心翼翼擰開壺蓋,一股清逸的酒香飄了出來。
淺啜一口,酸甜柔熟的滋味,讓薩摩微笑了。
酒的味道那麽新鮮,意味着------他曾經來過。
即便心存芥蒂,即便不能馬上相見,但他們之間的羁絆,藉由酒香而綿延。
如醉,如瘾,非輕易可以戒除。
薩摩微微眯起了眼。他的目光,落在凡舍之外。
這是一個晴好的午後。大街上熙熙攘攘,車馬如龍。街角那名等人的白衣女子,身姿孤單,與這紅塵格格不入。
薩摩與她的目光觸碰。張住住左手抱着一個骷髅,露出淡然笑容,轉身翩然離去。她的右袖被風吹起,空蕩蕩飄拂着。一瞬,她就像融入水塘的雨滴,在人叢中失去蹤跡。
像是又一個夢。薩摩不确定看到的是真的,還是自己的想象。
販夫走卒的叫賣,凡夫俗子的笑臉,令煙火氣的長安顯得那麽世俗妩媚。在這樣的繁華裏,李承乾的掙紮,張住住的野望,骷髅兇手的身世,只如小小漩渦,來不及攪動事态,就已消失無痕。
真正推動着歷史前行的,是大義家國,是百姓長安,是為了夢想始終努力生活的人------如你我一樣的,每一個普通人。
看着這長安,看着這盛世,薩摩一笑舉杯。
☆、番外一
凡舍,春日午後,長安寂寂。
遠處陰翳天色,似在醞釀一場豪雨。
薩摩多羅新洗了頭,青絲半濕,垂灑在肩上,襯得瑩白的臉越發如玉。
浮生偷閑,只因店裏這生意實在是……慘不忍睹。
最大的聲音,就是不四的呼嚕,和四娘的抱怨了。
在櫃臺旁悠然喝茶聽四娘控訴的熟客,是東市瑞福祥綢莊總管賈平。
美豔女子吐槽着水電煤物流費各種漲價,說到激憤處纖指一點,道:“還有他!”
薩摩正神思悠悠懷念某一枚多日未見的少卿,忽遭四娘暴擊,驚得站直。
“開店,最貴的還是人工!……當初招了他,想着西域人當爐賣酒有些噱頭,這貨臉長得又好,指不定能招徕些生意。哪知吃喝懶賭無惡不作,我一打聽才知道,他被辭了九回!九回!”四娘一邊說一邊拿絹子拭淚。
賈平勸道:“四娘,老板遇夥計都是命,不能怪薩摩。今天茶水費不用找了。”當啷一貫銅錢,就拍在桌上。
四娘一掌拍開薩摩伸向銅錢的祿山之爪,笑盈盈收起了錢。“賈老板,出手挺大方呀!”
賈平得了樁巧宗兒,正是春風得意,聽四娘嬌聲一問,骨頭也酥倒半邊。“還不是稻荷神庇佑,近日幾樁生意順風順水。”
“稻荷神?”薩摩插進來。
“嗯。”賈平道。“稻荷神,就是狐貍大仙。旬月來,京郊水月社每晚都有稻荷神現身,布施福運錢財,信衆夜往求拜之,還有四十歲婦人求子得子的呢!”
薩摩覺得保佑人發財和治療不孕不育是兩個不同學科領域,不由道:“欸?這稻荷神管得挺寬的嘛……”
一語未了,被四娘一把摁住。只見四娘眼中灼灼閃着綠光。“今晚,陪我去水月寺。”
薩摩誠懇建議:“四娘,求子還是拜觀音好。”
“老娘只求一件事!”四娘磨牙。“趕快派個魔神來,收了你這磨人的小妖精!”
京郊水月寺,地處偏僻,香火冷落。
因了稻荷神顯靈之說,近日人群川流不息,紅紅火火恍恍惚惚。
入夜,路邊的攤販售賣着各色吃食,有抹茶白玉團子,櫻餅,抹茶蕨餅,羊羹,葛切,金平糖,糖衣山楂,烤蝦,炸物,湯豆腐,泡菜小點,烏冬面荞麥面鳗魚飯……
薩摩從夜市這頭逛到那頭,肚子已經裝滿了美食。看見街尾有攤販賣稻荷壽司,他忍不住又來了一份。
用鹵汁浸制的豆皮包裹着撒了黑芝麻的飯團,嚼起來,有一種悠長清甜的香氣,正好作為整個夜市之旅的結尾。
四娘提着兩個蓮花燈走過來。“走啦,水月寺門口已經開始排隊檢票了。”
“四娘許了什麽願?”瞅着精致的蓮花燈,薩摩道。四娘臉微微一紅,別轉了頭不理他。
薩摩約摸猜着幾分,怡然微笑起來。“不猜了……願望說破就不靈了。”
街市燈火下,伽藍王子秀美的臉無憂無慮,幼時的颠沛流離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四娘在心底喟嘆着。卻見薩摩目視前方,似在出神。
她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并沒發現什麽異常。“走啦。”四娘皺皺眉。
薩摩“唔”了一聲。心中還有幾分疑慮。方才明明看到人叢中有一個颀長的背影一閃而過,那一角白衣……有幾分眼熟。
但是他明明不會出現在這裏的。薩摩默默想着,自嘲一笑。
------我心如寺廟,荒蕪無人知。君似廟中佛,一坐已千年。
此地離長安甚遠,風清氣朗,夜晚舒爽怡人。
或許正因為這一時興起的夜游,躲開了一場暴雨也說不定。
薩摩百無聊賴的想着,一邊用腳踢着面前石子,等四娘往許願池放花燈,然後禮佛祈福。
水月寺不大,只有一間正殿,供着水月觀音,參拜的人絡繹不絕。四娘跪拜許久,從腰帶裏掏出一把銅錢撒進功德箱,起身離開。
走出正殿,往東走的薩摩被四娘一把拽住後頸,拖往相反方向的求簽點。想不到四娘一把年紀還喜歡玩這個。四娘已一把搶過桌上簽筒,興奮的嘩啦啦瘋狂搖擺起來。“天靈靈地靈靈賜我一支上上簽!”
這強大到炸裂的氣場,令僧人和薩摩瞠目結舌。然後,四娘手裏的簽筒就真的炸裂了。竹簽撒了一地。
四娘好不尴尬,趕忙彎下身來揀簽。薩摩只得陪着揀。兩人剛各自拿起一支簽,只聽那僧人斷喝一聲:“且慢~”
四娘和薩摩齊齊一抖,擡頭看那僧人。僧人笑吟吟道:“貧僧法號淨持。求簽講的是緣法,把你們手裏的簽給我一解如何?”
四娘趕緊遞過去。薩摩皺眉道:“要錢不?”話沒說完簽已被四娘一把搶去,遞給了淨持。
四娘的簽是“随順和同,瑞草出凡塵”。淨持舌燦蓮花,一通大吉大利的吹捧,說得四娘臉似桃花開,一把一把往外掏錢。
輪到薩摩的簽,淨持露出驚奇之色。“怎會是這支?”
他的語調委實怪異。薩摩一怔,道:“大師,有何不妥?”
“哦……沒有。”淨持道。“只是從沒人抽出過這支簽。我們以為……這簽丢了呢。”
他看着簽文,曼聲念到:“水火既濟。狐欲渡河,無奈尾何?”
“什麽意思?”四娘擠過來。淨持道:“這簽文的意思,要從易經第六十三卦上想。有只狐貍想要渡河,但對自己珍愛的尾巴無可奈何,因尾巴沾水會使身體沉重溺水。”僧人嘴邊笑意漸深,雙手合什道:“大禹曾指狐尾為王者之證。貧僧冒昧問一句,這位公子抽得此簽,莫非有王族血統?”
薩摩眸中異色一閃,盯着那僧人,道:“我不明白大師的意思。”
不知為何,淨持平淡的五官在他眼裏起了奇妙變化,顯現出纖細輪廓,如少女般皎潔。“阿彌陀佛。這不是我的意思,是簽的意思。施主與敝寺有緣,請仔細觀賞稻荷神的表演吧。”再行一禮,淨持飄然逸去。
望着那背影,四娘迷惑道:“神神道道,好奇怪。”一邊把抽得的那支簽緊緊捏進手心。
薩摩兀自沉思着,看見四娘的小動作,微笑了。“姑妄聽之。”
四娘寬慰,默默藏起了簽。
兩人跟人群到了後院,眼前頓時開闊。原來這水月寺臨河而建,水面平闊開朗,清風徐徐而來,令人心曠神怡:南望一山,郁郁蔥蔥,岑寂清幽,景致殊勝。
早有僧人在維持秩序,讓香客們席地而坐。薩摩和四娘随便找了位置坐下來。只見河邊空曠處設了祭壇,一名高大的僧人面山盤膝而坐,手持佛珠,念念有詞。
“是主持玉映在請稻荷神呢。”人群中在悄悄議論。
少頃,月出東山,銀輝匝地,連空氣仿佛都是透明的。
不知誰喊了一聲:“來了!……”瞌睡沉沉的衆人登時精神一振,向場中望去。
淨持面前不知何時多了一只白狐,像從月光裏浮現似的,盤坐于地,蓬松的長尾卷在身下,靜靜看着僧人,漆黑的眼瞳裏似有水銀兩點。
玉映微微點了點頭,以手撫摩白狐之額,低聲呢喃。那白狐人立而起,拜了三拜,随後以兩只後腿亦步亦趨走到河邊,仰首對月,起伏呼吸。只見一道白色氣息升騰而起,直上入月,袅袅消散。随着白狐呼吸吐納,江面上煙氣蒸騰,滾滾而來,襯得僧人玉映和白狐如在雲端,夜月之下看來奇幻詭谲。
圍觀人群發出此起彼伏的驚嘆。很多人開始跪拜。受到氣氛感染,四娘合十雙手,嘴裏喃喃念起“狐仙保佑,祝我發財”。
薩摩使勁揪住下唇,免得自己笑出聲來。
對這古裏古怪的水月寺,他已經沒什麽興趣,只想早點離開,指不定還能睡個好覺。
就在此時,那白狐忽地發出一聲鳴叫,對月高高躍起。
白色的狐影,像一抹輕煙般,直直紮進水面,在河面上濺開一個小小漩渦。
玉映陡然站起。
圍觀人群不明所以,竊竊私語起來。
玉映看着水面,眼中閃過一絲嘲弄之色,轉頭對觀衆道:“稻荷神吐氣煉丹已畢,請各位施主散了吧。”
四娘沒舍得花錢定水月寺的禪房,估摸天亮正好入城,便讓薩摩趕車往長安方向去。
“車翻溝裏下月扣錢!”四娘如是道,打個哈欠鑽進車廂。
明明該付加班費的。薩摩肚子裏咕哝幾句。
他睡眠一直不好,熬個夜倒不算大事兒。
星子寥落,斜月在林。山間的風在雨後清爽入心。
如果此刻有酒,就更美了。
------嗯,趁機問問四娘,最近釀的青梅酒為什麽那麽好喝。
“四娘?”薩摩道。“最近釀酒用了新方子嗎?”
車廂裏無人應答。
薩摩微覺詫異。提高嗓門:“四娘!”
仍是無人應答。
他猛地勒住馬車,回身掀簾。
車廂裏一人一狐,各自縮在一個角落,對峙着。
四娘粉臉煞白,說話時牙齒還是打戰:“這、這、這東西不知怎麽就在車上……”
薩摩仔細一看,脫口道:“這不就是水月寺的稻荷神嗎?既然怕,你還來拜?”
見薩摩似笑非笑的臉,四娘氣不打一處來。既為了自己露怯,也為了被薩摩捉着短處。
“老娘不是怕!是對一切毛絨絨過敏!過敏懂不懂?快……快把它弄開……”
薩摩強忍着笑,貓腰鑽進車廂,把那瑟縮成一團、濕淋淋的小東西抱出來。白狐卻一點不怕他,一下鑽進薩摩懷裏。他抱着白狐出了車廂,聽得裏面四娘緩了口氣,道:“喂……咱們把它送回去吧。”
白狐擡起眼看着薩摩,漆黑潤澤的眼睛裏倒映着薩摩的影子。它以小小爪子扣着薩摩的衣襟。溫軟顫抖的小生靈,洇濕了他的胸口。
薩摩不知怎的,心一軟。口中壞壞笑道:“我不。留着它,吓唬你也好。”
不待四娘怒罵,薩摩一揚馬鞭,馬車篤篤向着長安而去。
凡舍多了只狐。
四娘在櫃臺一角辦公,不時偷眼看一看櫃臺那頭蜷卧着的白狐,生怕那位高貴的爺走過來。
好在幾天下來,這狐一點和她親近的意思都沒有,只是粘着薩摩,仿佛認了他是主人。
說來也奇怪,這狐來店裏之後,生意陡然好了一截。每天都有一堆少女和滿懷少女心的大媽趕過來,就為了和白狐親近親近,然後買點周邊發朋友圈。
連鬧得滿城風雨的骷髅兇手,也擋不住迷妹們的熱情啊。
圍繞白狐開發的周邊産品純屬薩摩的私人産業。含狐貍大仙祝禱過的同心結、手帕、玩偶、纨扇……最貴的是一張紙,上面摁着白狐爪印,據說趨吉避兇旺桃花,賣五十錢一個還經常斷貨。
在這樣數錢數到手抽筋的日子裏,李郅一直不出現的陰影,也在薩摩心頭淡去了。
“錢比男人可靠得多。對吧?”薩摩近來養成了和白狐聊天的習慣,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摩挲着前日李郅留下的“食夢”,懶懶靠在櫃臺上,随口問。
白狐蜷在他手畔,聞言點點頭。
薩摩想想,又補一句:“尤其是工作狂。還是不掙錢光奉獻的那種。”
白狐搖尾,深表認同。薩摩嘆口氣,沉默片刻,道:“那人雖然是個傻子……我卻喜歡他啊。喜歡得不要不要的。我是不是更傻?”
白狐為難了。它吐出粉色舌頭輕輕舔鼻尖,這是思考時的習慣。
薩摩揮揮手,好似要趕走李郅的身影。順手撫摩白狐的毛皮。“咦,才幾天又長肉了……真能吃。”他笑盈盈道,“對了,我給你起個名字怎樣?小白?小毛?小丸子?helloKitty”
“不能随便給動物起名字哦。”不四抽空到櫃臺喝水,聽到薩摩自言自語,忍不住插嘴道。“我聽老人家說,如果給動物起了名字,就等于下了咒。”
“咒?”薩摩詫異。
“嗯,咒是事物之間的束縛。名字是最常見的咒。”不四滔滔不絕。“比如我的名字是不四,客官叫一聲不四,我就得過去伺候。其實客官是對我使用了名為不四的咒語。”
薩摩仔細體會着,道:“給動物起了名字,會怎樣?”
“你們倆之間通過這個名字産生了聯系。”不四道。“你得一直養着它。”
“不四,倒茶!”有客人喚道。
不四答應着,對薩摩擠擠眼,飛也似的去了。
薩摩嗤笑一聲,趴下來,認真看着白狐的臉。“這麽說來,不能随便給你起名字了。”
“畜生道,也配得到名字麽。”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
薩摩轉頭看去。
水月寺主持玉映目光炯炯。“施主,貧僧來要回日前敝寺走失的白狐。”
薩摩哈哈一笑。“大和尚,正要請教。”
玉映道:“請講。”
“佛寺,怎會有狐神顯靈?”薩摩道,“那夜我們也曾去參拜,親見所謂煉丹吐納,煙霧無色無味,貼地漫溢,一看即知有幹冰成分。為斂財,大和尚真是動了不少腦筋。”
玉映卻是不急不惱,道:“五十步笑百步,凡舍得了這白狐,一樣拿來當作賺錢工具。”
薩摩掏出一個錢袋,放在桌上。“這是它來凡舍之後賺的錢,計五千六百四十九文。全都給你。我一文不要,只要你放了這白狐。”
玉映看着薩摩,合什一禮。“施主有心了。”
那僧人轉頭,對白狐怒目以視,喝道:“既濟未濟,迷悟悟迷。渡河未成,胡不來歸?”
薩摩心頭一跳。聞得白狐淺淺哀鳴,薩摩低頭望去,那狐也正望着他,烏黑眼瞳眷戀不舍。它用鼻子輕輕嗅一下薩摩的臉,而後輕盈起身,以高貴步态走向玉映。
小小身影,甚是落寞。
薩摩看到玉映自袖中掏出一根鎖鏈,系在白狐的頸上,就手将白狐抱起,飄然而去。
四娘挨過來,看着薩摩惘然若失的眼神。“都走了,別看啦。”她輕輕拍拍薩摩的肩。“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不過是一只……還沒養熟的狐。”
“嗯。”薩摩道。“我還沒來得及給它起名呢。”
目光一瞥,看到櫃臺上落下的一枚小小竹簽。水火既濟,狐欲渡河。
薩摩拈過竹簽,輕輕摩挲,眼神亮起來。
☆、番外一
月黑。風寒。春夜冷。
薩摩疾行在前往水月寺的路上。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背着四娘半夜偷溜出凡舍。上一次是什麽時候?
恍惚記起,是個雨夜。在大理寺黢黑的屋頂,他屏息抱膝,聽着李郅和紫蘇的對話,聽到大理寺少卿溫然而鄭重的話語:“我答應了那家夥,要罩着他。”
不是不感動。在離國萬裏,漂泊經年之後,還能遇到一個人,以諾言相許,以生命相付。
------李郅,我想成為和你一樣坦蕩的人。所以,今夜我要去放了那只狐。
------給它自由。
到了水月寺外,幾日光景,因稻荷神的失蹤,集市已散,空曠無人。一角古剎,在天地宇宙的小小角落裏孤懸。
薩摩舉步慢慢向前走去。
正殿之外,供香客抽簽的方桌擺在那裏,一個僧人正在打瞌睡。定睛一看,正是淨持。
“大師。”薩摩道。
聽聞人聲,淨持睡眼朦胧擡起頭。“這位施主可是要求簽?……咦,原來是王子殿下。”他有些意外,亦有些雀躍。
薩摩道:“我不求簽,我解簽。”
淨持目光閃動,道:“解簽?”
“周易第六十三,水火既濟。”薩摩語速漸快。“大師說過,此簽意味着狐貍渡河。那為什麽我抽出之後,白狐就真的采取了渡河的舉動?難道,我,簽,白狐,三者之間有什麽關聯?”
忽然,他腦中靈光乍現,擡起頭。那僧人以肯定的目光默默注視薩摩,似已知他所想。
薩摩深深吸一口氣,道:“是咒,對不對?”
“對。”淨持微笑了,容顏漸漸産生變化,皮膚若冰雪,眼眸如琉璃。“那只白狐,在山中修煉了七百年,吸虹飲露,遨游荒野。但是有一天,狐有了靈智,它決意褪去狐尾成人。”
薩摩靜靜聽着。淨持所說,已超越他的認知範疇。然而,宇宙無窮,萬物有靈,他只能敬畏而不作評判。
淨持道:“白狐沒有老老實實跟自己的族群一起修煉,卻偷偷潛入了這水月寺,想通過佛前聽經,找到快速成人的秘訣。它的行為,被水月寺主持玉映發現。為懲罰白狐,玉映給它下了一個咒。只有王族血脈之人,才能解開這個咒。”
薩摩已經把整個事情串起來,他說:“咒,是那支簽嗎?”
淨持輕輕喟嘆。“對。當伽藍王族血脈的你抽出那支簽,整個事情就應該結束,白狐會得到自由。周易第63卦,本來就是大圓滿的吉簽,意味着萬物終結。但是……”
“但是白狐卻沒有渡河成功。”薩摩道。“為什麽?”
“因為它不配。”
夜色中傳來輕微的鎖鏈聲。薩摩和淨持轉頭望去,只見黑暗之中,玉映和白狐慢慢浮現。
玉映睨一眼淨持,道:“連你,也敢在我面前現身了。”
淨持的臉部輪廓清逸秀麗,不類凡人。僧人說道:“此身彼身,皆身外身。狐,尚且知道衆生平等,和尚卻執着于人妖之別嗎?”
玉映冷冷一笑。“佛道之外,一切皆歪門邪道。你,休在和尚面前賣弄野狐禪。”
他手中鐵鏈仿佛受到激發,泛出淡淡光芒。玉映道:“既破不了咒,便收了這狐!”
白狐似窒息了,淺淺哀鳴。
淨持咬牙,眼裏升起強烈鬥志,身上僧袍無風而振,漸漸化出白衣真身。是一端莊女子,容顏素雅,目如琉璃。
玉映呵呵一笑,以手結出降魔印。雙方皆不示弱,一觸即發。
“兩位且慢。”見情勢不妙,薩摩揚聲道。“或許我有破解之法。”
那兩位的注意力迅速被吸引過來。淨持大喜,而玉映冷笑。
面對僧與妖,薩摩不見一絲緊張,笑容無邪,不染俗塵,有超逸人世的氣質,令見多識廣的兩人也不由側目。
白狐亦擡頭,望向薩摩,以企盼的眼神凝望。薩摩向那美麗生靈報以微笑,道:“我想再抽一次簽。”
玉映皺眉:“抽簽?”
“對。”薩摩道。“既然大圓滿并非圓滿,那說明簽不對。正确的簽還未被抽出。”
“不可能。”淨持道。“周易之中與狐有關的卦,最吉利的就是這個……”然而話至一半,眼睛倏然一亮,露出了驚訝且深深佩服的神色。“難道……”
玉映森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