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拿下!”自金光門內外上下,忽然湧出無數披甲衛士,攔住張住住等人去路。意态潇灑的上官公負手立在城樓之上,俯瞰長街上厮殺的人馬。紫蘇站在他身旁,面色蒼白,緊張觀看場內情勢。
上官公遙遙道:“太子口谕,斬殺骷髅兇手者,加官一級,賞金百兩!”聲音并不甚大,卻仿佛在每個人耳旁爆開。
唐軍齊聲應和,弓上弦,刃出鞘。
張住住仰頭看着上官公,看向密密麻麻陳列于城牆上的衛士,看向裏三層外三層圍住城門的大唐軍隊。她一瞬失神。
丢卒保車,太子已經斷了他們生路。
“大姐。”薩摩輕輕道。“投降吧。”
張住住露出自嘲的笑,緩緩搖頭。“不可能。就算太子放過我,你的李少卿……也不會放過我。”她望向薩摩,晏晏一笑,幾分妩媚凄涼。“阿奴……甲乙你們幾個……”
她轉身抱住阿奴。那纖細的琵琶少女,還比張住住略高了一頭,無言安撫着張住住背脊。兩人低低說着什麽,薩摩聽不真切。忽覺手腕一松,回頭看阿甲解開了他的綁縛,連同□□一并扯下,并對三炮、李郅如法炮制。解除李郅□□時,阿甲和少卿交換了一個含義複雜的眼神。
手提□□,阿甲面向城樓,放聲大笑。笑聲裏他發足,狂奔,直沖唐軍陣營。
弓手放箭,矢如流星。阿甲身中數箭,飛奔的腳步卻未有一絲停歇,并且越跑越快。他是用盡整個生命奔跑。
------很多次,希望在童年捉迷藏時跑快一些,趕得及和家人一起死去。
------那樣,就能牽着母親和弟弟的手,一起去世界盡頭。
阿甲擦亮了藏在手心的火折子。火硝的氣味,是人生最後一絲回憶了。
金光門前,一個巨大的太陽猛烈綻放。
上官公沒料到那四個□□包威力強大。城樓上煙塵彌漫,中年文士迷了眼,咳嗽着一把抓住身邊副将。“快!放閘門!”
副将也被震得五迷三道,趔趄着奔出去。未幾,城門絞盤開始嘎嘎作響。上官公懷着報複的快意,向城樓下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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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那一瞬,薩摩被李郅緊緊抱住。他下巴觸碰在少卿溫暖的肩上,眼看阿甲化為烈焰濃煙四散。
“別哭,薩摩。”李郅低聲道。薩摩這才驚覺李郅肩上溫熱洇濕,全是自己的淚。
而接下來的場景,讓薩摩眼裏的淚徹底幹涸。
不遠處,阿乙已經發狂般怪叫着,踏着他孿生兄弟的血肉沖進唐軍陣營,在閘門落下的一瞬間,怪力爆發,一把托住千斤門閘。
張住住一刀橫欄,将三名士兵擋住,大喝。“阿奴!”
阿奴渾身顫抖,回望一眼張住住。後者目光凜然決絕。她是大姐,永遠都是。
不知哪來一股氣勁,阿奴以今生未有的速度向着城門飛奔。
阿乙已經半跪于地,這鐵塔般巨漢已經渾身僵直,全憑意念支撐。阿奴自他身旁飛掠而過,自門下翻滾而出,白衣一閃,消失于夜色。
阿乙閉了一下眼睛,涔涔而下的汗水讓他看不清眼前事物。“大……大姐……”喉嚨裏咯咯之音,已經像是沙啞嘶吼。他快撐不住了。
朦胧間,他看到白影閃爍。而後,有溫暖的手抱緊他不住顫抖的身軀。
“乖。”似乎是大姐的聲音,又似乎是母親的呢喃。“我們回家了。”
阿乙心念一散。閘門轟然墜下。
顯德殿前,杏花零落。
李郅站在廊檐下,等着被太子召見,踐行十日之約。
那夜殺戮,仿佛是前塵往事。
精靈如狐的少年留給他一個散發光暈的背影,仿佛要融入深宮的斜陽中去。
李郅擡起手,小心翼翼的落下,拂去薩摩肩頭一瓣杏花。
“太子有請。”仍是紫蘇前來傳話。宮裝少女不變的溫婉神色,讓李郅安心許多。
偏殿之內,李承乾松松挽着發髻,盤坐榻上。身旁的太常寺樂人如意拈着一管純白無暇的玉笛,高低錯落試着音調。
薩摩第一次見到太子李承乾。窗栅之間,光影橫斜,李承乾的五官确有幾分和李郅相似。薩摩覺得他臉上有蕭瑟神氣,只有常年深思疑慮的人,才會有這樣的郁郁面容。
三人行禮如儀。李承乾道:“少卿有何事禀奏?”
“十日期滿。”李郅道。“兇手已全部查實,大理寺特向太子複命。”
“哦。”李承乾似乎興趣缺缺。“我聽聞金光門反賊作亂,骷髅兇手有一人逃走。”
“不錯。”李郅道。“确有一人逃走。”
“那怎麽能說已經破案呢。”李承乾仿佛累了,就勢躺在如意腿上,以手肘支起下颌,似有睡意。
“這案子并不複雜。”李郅道。“動機一清二楚,手段無可深究。唯一曲折不過是兇手身世罷了。臣之前已經遞過奏折,想必太子也已看過。”
太子瞄一眼案幾上散亂堆放的奏折,唔了一聲。李郅道:“死者致命傷有五刀,對應五名兇手。巧的是,秦德昌殺良冒功一案中也有五名生還者,五人分別是張住住,甲乙兄弟,阿奴,以及薩摩。從表面來看,很容易得出五名生還者就是五名兇手的結論。”
“薩摩?”李承乾的目光頗有興味的落到李郅身旁的西域少年身上。“聽聞少卿最近和這伽藍流民走得很近,今日一見果然明豔照人。”他收回目光看向李郅,“既然五名生還者就是五名兇手,那李少卿為何不将薩摩捉拿歸案?莫非……你舍不得?”
太子的話裏有明顯的猥瑣調笑意味。薩摩感覺像被蛇舔了一口。他強忍住惡心,搶在李郅之前道:“因為我并不是兇手。”
李承乾“哦”了一聲,嘲笑的看着薩摩。“任何人都會這麽辯解。李少卿?”
李郅靜靜看着太子,道:“殿下,我并無證據可以證明薩摩無罪。反之,我也沒有證據證明他參與兇殺。按唐律,疑罪惟輕,臣不敢以大理寺之名冤屈任何人的清白!”
李承乾坐直了身體。他目光陰晴不定,似乎在掂量該怎樣處理當前局面。
一旁,如意低低道:“殿下,這笛子音色不錯。”将手中玉笛遞給李承乾。李承乾微笑颔首,伸手接過。
兩個人竟公然在臣下面前調情。李郅心底,也不由浮起一絲厭惡。
但,有古怪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李郅脫口道:“且慢!”
聽到李郅的話,薩摩渾身一顫,腦中唯一閃過的意念是------他還是發現了。
李承乾正要把玉笛放到唇邊試音,聞言不悅擡頭,道:“何事?”
李郅緊盯着他手中的笛子,伸手道:“給我。”
李承乾被他氣勢所震,下意識的把笛子遞過去。李郅接過,将笛子伸到如意面前。“請為我吹奏一曲。”
太常寺樂人如意慢慢擡起頭來。五官玲珑精致的美麗少年,比上一次李郅見到他時憔悴了很多,細看會發現那烏雲般青絲中夾雜了幾绺銀發。他定定看着站在陽光裏的白衣飄拂的李郅,浮現出豔羨神情。良久,微微一笑。
“薩摩哥哥,”那聲音嬌嗔而帶着沙啞,并不是如意平常說話的聲音。“為什麽我沒有遇到李少卿這樣的人呢。”
“原來……你是阿奴。”上官紫蘇驚詫得失了禮儀,脫口道。
如意,或是阿奴,諷刺一笑。“我一直是阿奴。只不過,太子用完了我,覺得稱心如意,就當場給我改名如意罷了。對一個卑賤樂人,改名是極大的榮寵。”他停一停,道:“李少卿,你是怎麽注意到我的?”
李郅沉吟一下,道。“我記得你慣用右手,但是剛才遞笛子給承乾時,卻用了左手。”
如意以贊嘆眼神看他。“那晚我的手壞掉了。不過,薩摩哥哥一定早就認出我了。”
李郅看一眼默默站在一旁的薩摩,道:“他沒告訴我任何你的事。”
紫蘇道。“這樣就可以解釋四個兇手,為什麽五刀致命傷了-------你以阿奴身份刺了一刀,又以如意身份刺了一刀。”
“不。”阿奴道,“從來沒有什麽如意……另一刀,我是代我小妹刺的。她一直和我在一起。”他俯首露出微笑,仿佛手裏還抱着那個小小頭顱。“每晚我都夢見烈焰、京觀……還有小妹。”
薩摩記起師父曾對阿奴說過同樣的話。師父說------你們兄妹倆會一直在一起。
只是一時憐憫,師父下意識對阿奴施加了心理暗示,阿奴從此以雙重人格生存着。白天是遭人冷眼的太子男寵,而夜裏卻成了徘徊人世的少女幽靈。
薩摩只覺得毛骨悚然。伽羅術,究竟還有多少黑暗能量?
思緒淩亂之中,薩摩聽到李郅的聲音。“兇手之謎已經解開,太子殿下,大理寺可以結案了。”
聞言,李承乾擡頭。如意站起斂衽下拜,側影纖弱。李承乾凝視着他,一咬牙,驀然從案幾上躊抽出一把長劍,閃電般刺向如意。
他不可能讓如意走出這東宮。一旦如意吐露突厥傭兵之事,後果不堪設想。
紫蘇失聲驚呼。李郅欲沖上前。薩摩眼瞳顏色急驟變幻,黑色情緒沸騰幾乎壓抑不住。
如意只是靜靜擡起頭,望向李承乾。
多少次,那清秀少年與他耳鬓厮磨,笑語晏晏,度過一個個被父皇冷落的寂寞長夜。
這張臉,永世不能忘了。
太子的劍抵在如意心髒位置,沒有再進一分。
李承乾微微苦笑了。“承邺。”
李郅擡頭,看着他的堂兄。太子嘆息着。“父皇教過我,自古帝王殺伐決斷,慈不掌兵。所以他忍心殺掉手足,殺掉他思慕的人……”李承乾搖搖頭,自嘲。“可我,卻下不了手殺自己喜歡的人。父皇會對我失望吧。”
他無比厭倦的把劍扔在案幾上。寶劍嘡琅作響,在空寂的深宮裏聽來格外刺耳。“承邺,你要帶走如意嗎?不如,我們來做個交易。”
李郅揚眉,道:“臣不敢。”
“大理寺按照骷髅兇手勾連突厥傭兵、三死一逃這個版本結案。”李承乾道。“我會平息淮陽王玄甲軍再臨的流言,并嘉獎平叛有功的西市胡商,保住你的兩支人馬。當然,玄甲軍必須立即離開長安。”
李郅沉思着,衣袖被輕輕一扯,薩摩低聲道:“李郅……求你。”
李郅看着他,那夜,阿甲在卸除他身上□□時,也靠近他低聲說了兩個字。“求你。”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他們所求。而這,也正是他心中所願。
“高明。”李郅喚着他的堂兄。兒時,他們曾彼此以字相稱。
此時,李郅這樣喚李承乾,是以對等的姿态,把自己和大唐儲君放在同一架天平之上。
對李承乾而言,等待李郅的答案猶如等待判決,有種微妙的緊張。
他聽到白衣的大理寺少卿說:“這樣的交易有違我一貫的立場。但我也清楚知道,法律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在這世間,仍然有比法律更高的正義存在着。”
他的目光清朗明亮。“承乾,終有一天,你我都會為今天的交易接受審判。所以……成交。”
李郅說完,向着太子見了平禮,大步離開東宮。
他看見庭院中,那最後一枝杏花剛剛凋謝。這滿載幼時回憶的院落,無須再回顧了。
遲遲不去的是薩摩。他看着李承乾整個人精氣神仿佛被抽幹一般,俯下身來,抱住阿奴的肩膀。“你叫阿奴嗎?”太子輕輕道。“以後,我便叫你阿奴。”
阿奴伸出手,抱住了李承乾。世态炎涼,冷暖自知。他和他,身份如此懸殊的兩個人,未必彼此有多麽深情。但是,只要那一點點稀薄的真心,也足夠溫暖孤寂的黑夜。
望着薩摩,阿奴露出一絲笑容,依稀有童年的影子。“薩摩哥哥,再見。”
----貞觀年間,太子李承乾寵幸太常樂人如意,太宗聞之怒,賜令自盡。後若幹年,太宗廢皇太子承乾為庶人,令其徙居黔州。
——旬月,李承乾卒于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