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阿甲阿乙,對陣忍者。
薩摩李郅,對上官公。
白衣少女坐于京觀殘骸的極高處,對陣勢了然于心。
她抱着新換的琵琶,指如柳葉春風,撫過琴頭象牙雕琢的白色骷髅,在琴弦上随意撩撥,其音婉約清張。
“今夜月色真好。”她的聲音微微沙啞,卻有別樣溫柔。“好想殺人。”
上官公臉色變幻莫測。在聽過紫蘇報告後,他已經判斷這少女所用琴音操控之術類似伽羅秘術,也是達到精神控制極高境界的強手。而少女武功,更加怪異難測。
此時局面,堪堪打平,這白衣少女一加入,頓生變數。
經過估算,上官公儒雅負手,面向李郅揚聲道。“李少卿,我們先拿下琵琶少女如何?”
“薩摩,你真的沒有殺人?”大理寺少卿開口問道。
薩摩不自覺的寒了一寒。有可怕的黑色記憶在心間一掠而過。“我,絕對絕對不是五個兇手之一。”薩摩道。
他并沒有說謊。
李郅久久看着他,仿佛過了一瞬,又仿佛過了一生。那目光之中的了然和悲憫,讓薩摩的心都抽痛起來。
------一定要信我。李郅。
“我信你。”仿佛确認了極重要的事,李郅,一字字的說道。
他轉向白衣少女,聲音清朗而堅定。“不管你有什麽理由,有什麽過往,兇手就是兇手。我會抓到你。”
“所以,又可以叫老大了是嗎?”欣喜晏笑的,是飛奔而來的紫蘇。她身後,雙葉牽着雪雪呼痛的三炮,一齊趕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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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摩看着圍攏過來的一張張熟悉面龐,他從未覺得這些人們如此珍貴。
------如果那黑暗的過往要來,盡管來吧。
“薩摩哥哥,你們聊完啦?”不耐煩開口的,是俯視衆生的白衣琵琶少女。
薩摩擦了一把眼睛,道:“是。”
白衣少女嗤嗤笑了,仿佛覺得很有趣。“你們剛才在商量,要不要一齊對付我們是嗎?”天真的語氣,配以若有若無的琵琶之音,聽來極其詭異。李郅淡淡道:“跟我回大理寺。”
少女咯咯笑着,慢條斯理拆下手指上纏着的絲緞,露出一雙春蔥般的手,輕輕吹着指尖的義甲。“好讨厭,不能讓人家再玩一會兒麽?”
薩摩猛然記起,那晚在探花居,她彈奏琵琶沒有用撥弦劃子,手指也沒有纏絲緞。
那麽,她露出雙手,要彈奏的,就是死亡之音。
少女婉轉一笑,望定薩摩,情真意切,如撒嬌般說道。“這麽多年,我最想和薩摩哥哥再玩一次捉迷藏。”
她的手指輕輕按在琵琶弦上,彈出幾個清脆的音符。“我們的游戲還沒結束呢。”
圓而大的月亮在她背後,少女看來仿佛坐在月亮上。
眼前還是那一晚的烈焰紛飛。小小的薩摩,立在魔怔的士兵們中間。
“好可憐。”阿奴清晰的聽到有個聲音在身旁低語。愕然看去,原來是借住在自家的那位大叔,總是用灰色衣袍兜着面容,被薩摩哥哥稱為師傅。不知何時,他出現在這裏。“我只是去了一趟長安……竟然發生這樣的事。”
他自火堆中穿過去,伸手在薩摩的脖頸上撫摸了一下,薩摩便暈倒了,落進他懷裏。
那人又對着秦德昌等人揮了揮手,那些呆滞的士兵們像是被解除咒語,清醒了過來。他踏上去,在掌心裏亮出什麽東西給秦德昌看了一眼。
那兇惡的武将臉上露出無法掩飾的驚恐,竟然跪下來,聆聽着那人的低語。
而後,秦德昌沒有再露面,下屬馮岱把阿奴和其餘三個孩子塞進一輛破舊的馬車,車裏還有昏迷的薩摩和他神秘的師傅。
馬車離開了。小小村莊的廢墟上,只有一座京觀兀然而立。四個孩子,趴在馬車後面,遙望這一切。一直堅強的大姐,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
“我自顧不暇,只能送你們到長安。”抱着薩摩的那人,聲音溫潤憐憫。“以後……看你們的造化了。”
他看見阿奴懷裏緊緊抱妹妹的頭顱,嘆息道。“放手吧。”
“不。”阿奴夢呓般說道。“妹妹睡着了。”
那人靜靜看着這小小的孩子,點了點頭,伸手撫摸稚嫩的臉。“你們……會一直在一起。”
——此後若幹年,這四個孩子才重新回到村口的京觀,帶着奔襲千裏斬獲的馮岱的頭顱。
所有這些回憶,一剎那掠過白衣琵琶少女的腦海。
月光下,薩摩多羅也正仰望着她。
那神秘的異域少年依稀留存着當年的影子,面容美麗如狐,仿佛未經任何世事滄桑。
他的身邊,也總是有人在守護,如今是大理寺少卿,那個手執長劍、目光清澈無塵的男子。
阿奴有些羨慕,更多感慨。人生際遇,各不相同,而薩摩似乎常常是幸運的那一個。
她輕輕撩撥空弦,琵琶的音色淡淡,在月夜下京觀上回蕩。她曼聲而唱:“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誰無父母?誰無兄弟?地闊天長,不知歸路……”柔婉的歌聲聽來分外凄涼。
山林水木,萬籁俱寂。唯有那歌聲和泠泠的琵琶在月下飄蕩,勾起愛恨情仇,勾起每個人心底深埋的痛。
李郅的神思也飛遠了。仿佛看見五歲的自己,被父親最信賴的愛将薛萬徹抱上馬背,在茫茫夜色中逃離長安。一眼回眸,小小李郅看見母親哀婉凄絕的眼神。
難以想象,自己童年最鮮明的記憶,是骨肉分離。
心中驟然刺痛,巨大恨意湧上來。李郅忍不住一劍刺出。
手中長劍作歌長吟,隐有風雷之聲。
李郅一震醒覺,見自己對面站着的是薩摩。他白皙的兩指輕輕搭在劍上,劍氣寒光映着他琉璃色的眼珠,泛出水月光華。有細細的鮮血一線,順着劍身滑落。
他竟攻擊薩摩?
李郅在巨大震驚下,幾乎沒把劍甩脫手,硬生生忍住了。
“衆生皆苦,七苦尤甚。”薩摩倒是無所謂的樣子,見李郅清醒,便放開了長劍,将指上鮮血抹進嘴裏。他微微蹙眉。
李郅展眼望去,場面令他震驚。
黃三炮手舞足蹈,亂砍亂揮;譚雙葉傻傻坐在地面,拿着一柄柳葉刀比劃着要刺向手腕;上官公眉頭緊蹙,似在勉力與樂曲對抗,唇邊咬出鮮血,緊緊護着淚眼婆娑的紫蘇;阿甲阿乙則砍瓜切菜般,把神思恍惚的忍者打得只剩兩人。
“薩摩。”李郅道,“她竟這麽厲害?”
“不。”薩摩低聲道,“是這支曲子厲害。百年前伽藍王族有人以佛經中生老病死七苦為譜,作出蒼生七苦調。因為太過邪惡被禁了。我以為早已失傳……”
李郅悚然一驚。七苦乃是人人皆有的魔障。自己勘不破的,原來是愛別離。
李郅深深看他一眼。薩摩避開他的目光。
李郅道:“我明白了。”薩摩見他神色決然,心中一凜,道:“李郅你------”
他伸出手想抓住他,但李郅白色衣角在指尖一掠而過。
大理寺少卿飛身而起,選擇最簡潔的方法,出擊。
意念生處,人劍合一,如長虹一般直刺琵琶少女。
阿奴并沒有料到竟有人能掙脫蒼生七苦的枷桎。彈這七苦之曲,需要付出巨大心力,兼七年生命的代價。是以她此刻并無還手之力。唯有急速輪指,令琵琶之音急驟如狂風暴雨。
魔音炸裂般落在心頭。李郅眼前發黑,只覺力量急速衰減,手腕顫抖不能自已。神兵利器皆有靈性,長劍仿佛感應到馭劍者力量變弱,應和着琴弦不住顫抖起來,直欲脫手飛去。
他咬牙苦撐,然一擊之速已經消解,氣勢不再。只能飄然急墜,蓄勢再發。
阿奴露出邪麗笑容,月下唇色如血。她凝聚全副心力,指速已經快到出現重影。她必得一舉克制這個在琵琶魔音之中掙脫的男子,否則……七年生命虛擲。
琵琶曲陡然拔高一個調子,再啭一層而上,如一線鋼絲拋入雲霄,聲音尖厲直至消失。已經超越人耳捕捉範圍,足可殺人無形。
這才是蒼生七苦曲真正可怕之處。
薩摩看到阿奴手指幻化飛舞,但琵琶卻毫無聲音,臉色大變。真想不到,阿奴以七年生命為代價奏出的樂曲,竟然可以達到大音希聲的境界。連他自己也受音頻影響,有強烈到無法克制的惡念,在心頭翻湧不止。
想殺人。嗜血。莫行諸善,作諸般惡。
薩摩的臉上,慢慢綻開了笑容。詭異如同盛放的魔花。
他擡眼看去。蒼生在眼中,皆如微塵蝼蟻。
甲乙兄弟已遠遠避開,忍者兩人在地上翻滾,上官公護着紫蘇,三炮和雙葉神思恍惚。
-----要不要随便殺一個?
手中已經有了一把劍。他微笑着揮出去。
真是美麗。白衣,血花,還有李郅清俊的臉。
薩摩看着李郅因痛楚而蹙緊的眉頭,一時失神。
李郅見到他眼中的漆黑之色漸漸退去,又恢複了熟悉的清透光芒。
李郅笑了,放開左肩的傷口,靠近薩摩,把手腳冰涼的西域少年抱在懷裏,輕輕卸下他手裏的劍。
“就當還了剛才對你出手的一劍。”大理寺少卿在他耳邊呢喃低語。
薩摩心髒狂跳。李郅身上的氣息那麽熟悉,溫暖。幸好,他沒有真的殺他。
一念間,生死湮滅。薩摩心中是失而複得的狂喜。再不想放手。
他很自然的揚起臉來,一吻落在李郅唇上。
魔音再強,他和他,只是物我兩忘,沉迷于彼此。
一吻之後,李郅低聲道。“不是無解。”薩摩張眼看他,李郅是忍着傷痛又愉悅無比的表情。“有你,世間一切,我盡可解。”
“去吧。”薩摩退開一步,望着李郅。
大理寺少卿豪氣陡生,滿血複活。手中一劍指月。
看着那一劍穿過月光飛來,阿奴心念一空,指骨受力不住,咔咔碎裂。
她慘然而笑。自那一夜之後,她已經死了。現在,頂多再死一次而已。
金戈交擊之聲。阿奴臉側微涼,有發絲飄落。
她張開眼睛。月下,紅色衣衫的女子擋在自己身前。
阿奴心中一暖,喚道:“大姐。”
萬紅軒排行第八十九號的娘子張住住,眸色冷豔,手中斬馬大刀雖被李郅之劍擊出缺口,整個人卻絲毫未動,凜然站在阿奴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