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那一晚,漫天烈焰紛飛。
和血一樣紅的火光,以及圍繞在火堆旁清點頭顱的邪惡面孔,自此印刻在孩子們眼底。永世不能忘記。
只是因為貪玩捉迷藏,他們才僥幸逃脫了這場劫難。
戴起骷髅紙面具扮“鬼”的那個男孩子,因為沒能找齊所有人而輸掉了比賽,被罰爬到山腰的桑葚樹上釆果實。
桑葚吃完,天都墨黑了。抱着回去必定要被揍的忐忑心情,孩子們沿着山間小路而行。
每個人手裏都捧着滿滿的果實。還沒走過一半山路,扮鬼的男孩子就已經吃光了自己那份。身旁不遠處,面容秀麗像貓咪的男孩子手裏還有不少黑甜的桑葚。
扮鬼的男孩子對自己兄弟眨眨眼。兩個人一左一右,蹑手蹑腳貼近那男孩。
“喂,你們幹嘛!”年紀最小卻最兇的阿奴發現了倆兄弟的意圖,一下子喊起來。“不許搶薩摩哥哥的桑葚啦!”
年幼的、不過五六歲的薩摩停下腳步,回頭看着他們。
他跟着師傅來到這個村子不過一個多月,還是第一次和村裏的孩子一起玩。那叉着腰擋在他面前的氣勢洶洶的阿奴,就是師傅借宿的農家的孩子。
那倆兄弟對望一下,嘻嘻笑起來。一個道:“薩摩哥哥,叫的好親。”另一個道:“你家只有妹妹,哪來哥哥?”
阿奴的小臉氣紅了:“你們……我叫大姐打你們!”轉過頭,想要呼喚不遠處的大姐,卻被奇異的天色吸引了目光。
薩摩也注意到了那片血色的紅。像天上有神魔捧着流火傾瀉向人間。
伽藍王城被李唐鐵騎踏破那日,他也曾見過這般景象。
“小聲!”最為年長的大姐,不過八九歲的漢人女孩,生在亂世有着分外的機警。“我們先躲起來。”
薩摩跟着熟悉地形的孩子們,潛入路旁的草叢。
Advertisement
他們蹑足而行,直至看見眼前的慘烈景象。僅百人的騎兵隊伍,剿滅整整一個村莊,之後放火焚燒農舍。
他們有選擇的砍下男子的頭顱,那些婦孺老人被殺死後集中堆放,有幾名士兵正在有條不紊累起屍骸。
兩個士兵拖着一具年輕女屍,在孩子們藏身之處幾步外經過。那是大姐的嫂子,不甘緊閉圓睜雙目,直直的看向他們。
薩摩感到手臂一緊。大姐沉重的呼吸着,緊緊掐住了他。
火堆之旁,那身穿盔甲的武将顯然是衆人之首,一名副将則盤坐在地,在簿冊上記載着數目,不時揉着眼睛,顯然已經十分疲憊。
“秦校尉,”副将禀報道,“死者凡三百二十五人,得男子頭顱一百十九顆。”
一名隊正拿了一顆小小頭顱過來,遞給武将。那秦校尉拽起那頭顱的頭發,對着火光端詳。薩摩看到,那是阿奴的妹妹。
天真的小小女孩,仿佛是睡夢中被砍去了頭顱,表情安詳,唇角還帶着一絲淺淺笑意。
“不是。”秦将軍惱怒道。“你們這幫酒囊飯袋可長點心。伽藍國的餘孽明明是王子,要充數也砍個男娃的頭來!”
那手下讪讪。秦将軍将手裏的頭顱随手一摔,扔進一旁屍骨堆。滿臉焦躁。“找那小子不是正事,只不過圖些賞金。現下最要緊的是剿滅劉黑闼餘部,只剩五天,照這個進度,怎麽都湊不夠三千之數,到時莫不拿你我的頭來填?”
他望望屍堆,想了想,道,“鮮于亮,馮岱,你們倆趕緊把京觀壘起來。這次剿劉黑闼,秦王和建成太子在明争暗鬥,向秦王殿下報功的話,一座京觀抵得五百頭顱。”
鮮于亮嘻嘻而笑。“秦校尉好主意,這樣省的我們再把頭顱拖回去啦。”
秦姓武将似乎非常滿意。馮岱轉身喝令着,那些士兵們又開始挖土掘沙。
“走。”大姐低聲道。孩子們仿佛突然長大了,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向草叢深處退去。
“阿奴呢?”忽然,扮鬼的男孩子說道。
薩摩定睛看去。誰都沒有注意,那孩子不知何時悄悄爬向了屍骨堆,把妹妹的頭顱抱在了懷裏。
火光映照下,薩摩看到阿奴緊緊抱着妹妹,張大了嘴巴,無聲的哭起來。
秦德昌和他的手下們發現了他,立刻圍住了阿奴。鮮于亮抽出了兵器。
薩摩甩開大姐緊緊拽着他的手,向火堆那邊走去。
一場場颠沛流離,有那麽多人曾經擋在他面前。阿奴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我只是不想欠你們。
小小薩摩這樣想着,用足了力氣,朗聲道:“放過他!我是你們要找的伽藍人!”
那些人聞聲轉過頭來。眼裏發出野獸窺見獵物的貪婪目光。他們迅速圍攏過來。
薩摩看着那些面孔。沖天的烈焰,累累的屍體。這是多麽似曾相識的畫面。而那股熟悉的冰冷黑暗的感覺,也在身體裏浮起。
師傅告訴他,如果再次使用那力量……後果難測。
但,假如人間已成地獄,殺戮不再是罪孽,而是仁慈。
在放任自己被那股黑暗吞噬之前,薩摩看到阿奴的眼睛。
曾經願意擋在他面前的小小孩童,看着他的目光不再溫暖,而變得恐懼。
之後,一切的畫面在薩摩記憶裏都被打成了碎片。
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師傅的懷裏。北去的馬車,将他送往長安。
師傅用伽羅秘術,洗去這個夜晚的可怕回憶,讓他忘記了無名村發生的一切。
直到探花居的夜晚,那自天而降的少女撥起琵琶,奏出地獄變。
此刻,當裏正帶來的地方志被翻開,薩摩腦中關于京觀的記憶,就如拼圖湊齊了最後一塊。他,是那晚五個幸存者之一。
“難怪。”紫蘇道。“你們要在屍體上留下五處致命傷。因為你們是五個人。每人一刀,就像是殺了仇人五次。”
薩摩點點頭。“這個推論很妙。五刀,的确是代表了五個人。”
他望着紫蘇,帶了些欣賞之意。“你早就開始懷疑我了嗎?”
紫蘇有點局促。目光越過薩摩,看向他身後的李郅。
薩摩微微閉一下眼。當然是李郅。除了他,薩摩沒有放任別人接近過自己的心。
李郅的白衣,在月下缥缈遙遠,如同深宮之雪。
“為什麽呢?”薩摩問道。
李郅凝視他,道:“你這麽聰明,無須我多說。”
“不,”薩摩堅持,“告訴我。”
李郅仿佛輕嘆了一聲。“最大的疑點,就是你為何遲遲不帶我們去解哭首村的謎題,而一直讓大理寺在查證死者身份上兜圈子。甚至,我安排紫蘇請你到大理寺分析案情的時候,你連引導她偵查的提示都沒有。連我都能分析的結論,聰明的薩摩多羅怎麽可能想不到。”
李郅的聲音冷靜的不像他自己。或許因為失望吧,薩摩想。他點點頭:“不錯。把你們引上歧途,對我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李郅繼續解析着。“探花居當夜,面對叫你哥哥的白衣琵琶女,你顯露了可列入高手的武功。我真不知道,你有多少事瞞着我。所以,在紫蘇來太醫院看我的時候,我讓她去查秦德昌的案卷,終于查到了他與京觀的關聯,也發現了所謂幸存者的存在。薩摩,根據通關文牒,你就是在武德六年入的長安。”
薩摩輕輕嗯了一聲。
“還有……”李郅擡起明淨的眼眸,看着薩摩。“哭首村一案及萬紅軒一案發生當晚,你居然不在凡舍。能不能告訴我,當時你在哪裏?”
薩摩微微苦笑。“怎麽,你竟不信任我到派人監視我的地步?”
“不。”李郅的眼底閃過了什麽,是自嘲的心傷。“我每晚都給你送去青梅酒。所以我知道那兩個晚上,你不在。”
薩摩恍然。那些好喝的青梅酒……原來不是四娘給的。那十多天的不見,也并非不見。
在風露深重的春夜,李郅一直遠遠守候在凡舍,看着薩摩的那扇窗,伴他無眠,待他好夢。
糾結的大理寺少卿,只是一夜夜的,這麽遙望着,在心裏反複練習着想說的那些話。
------你在,世間處處風景。
------薩摩,想不想跟我離開長安。
只是,這些話終于沒能完整的說出口。
看着那兩個人,上官紫蘇心情極其複雜。聰慧敏感的少女,早就察覺了李郅對薩摩的心思。只是聽李郅這樣直白的說出來,當真百味雜陳。
她很迅速的整理好心情。
“薩摩多羅,”她說道,“李少卿已經說得很清楚。無論如何,你和本案脫不了關系。”
“是。”薩摩簡單答到。
紫蘇環視一眼衆人,道:“拿下。”
衛隊轟然答應,迅速圍攏薩摩。
這些裝備精良的衛隊出自上官府,并不受大理寺鉗制。是以李郅揚聲說出“且慢”的時候,他們只是暫停行動,但進一步的指令,顯然只有紫蘇能給出。
李郅道:“上官少卿,以現有證據看,薩摩并沒有什麽具體的罪行。”
紫蘇道:“我們手上已無其他線索。作為幸存五人之一,與死者身上五刀對應,即使認定他是兇手之一,也完全能說服刑部和禦史臺。”
李郅蹙眉,道:“紫蘇,這只是猜測。”
紫蘇微微搖頭。“焉知不是真相?薩摩身上有太多秘密。事到如今,必須請他回大理寺配合調查。”
李郅默然。紫蘇的思路完全正确。可是,想到薩摩戴上枷具被投進大理寺陰森的地牢,李郅就不寒而栗。他脫口道:“不。”
紫蘇看定他。“李少卿,我們離真相只有一步。這一步跨出去,可能山重水複,可能柳暗花明。肩負大理寺職責,我們從來都沒有選擇。”
李郅看着那眉目清麗的青梅竹馬,月光下,纖細的少女正散發出強勢氣場。
她加重語氣,道:“紫蘇以前并不懂得這些,是戴公的言傳,你的身教,讓我明白公正的意義。難道,國法的權威,大理寺的尊榮,對你就一點也不重要了嗎?”
薩摩震動一下。紫蘇,和他一樣了解李郅,懂得打動李郅。
他看到李郅的眼神慢慢沉靜下來。然後,大理寺少卿在月下嗆然拔劍。
“紫蘇。”李郅道。“我曾擔心你不能秉公執法,現在看來多慮了。大理寺有戴公,有你,就還是原來的大理寺。”
他橫劍而立,白衣為氣勁所激,無風飒飒而動。紫蘇驚愕道:“承邺哥哥你……”
“想帶走薩摩?可以。”李郅已經完全沉靜下來,端然不動如山岳深海。“就從我屍體上踏過去吧。”
簡短的幾句話,生死不悔的決心。薩摩心中一暖,看着李郅,只覺得刀山火海,地獄炎城,無處不能去了。
紫蘇,遙遙望着李郅。她從來沒見過他打破原則。原來為了某一個人,某一種情愫,這個古板執拗的家夥也可以舍身舍念,不顧一切。
她終于看到李郅,為自己活了一次。
紫蘇忽然抑制不住,粲然一笑。這樣的李郅,才配得上自己的愛慕吧。
她揚起手。上官府衛士們屏息以待。
“撤。”紫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