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四娘其實不樂意讓薩摩跟去。
薩摩臉上異樣寧靜的神氣,讓她覺得十分十分之------不祥。
但李郅一個淩厲眼神就制止了她的一切吐槽。
李郅面色之凝重,為四娘認識他以來僅見。面對那股威勢,曾為馬匪的四娘感受到面對天敵必須有的蟄伏之姿。
看着那一行人馬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她有種透不過氣的心慌。
故而她都沒有注意不三不四兩兄弟已經來到身後。
“要跟去嗎?”不四道。
四娘回頭看一眼身材高大魁梧的兄弟倆。不四磨拳霍霍,而一直寡言少語的不三面容繃緊,直直
盯着四娘,仿佛在等待她的指令。
“不用。”四娘很久才下了決心,道:“薩摩……能保護自己。”
“你确定嗎?”昆都侖的聲音傳來。“今晚他的對手,可是他自己啊。”
不三不四用孔武的身軀,迅速圍護住四娘。三個人一齊看着面前突然出現的鬼手。一截月光落在地上,沉于暗影中的兩方,彼此對視着。
四娘道:“我不知道你是什麽意思。”
昆都侖笑一笑:“你我都知道,薩摩不能對任何人動心。可惜他遇到李郅。如果薩摩戰勝不了心魔,後果……我們都很清楚。”
不三不四交換眼神。四娘只是悠悠的撥弄手指甲。“我不管你在謀劃什麽,敢動薩摩,兩個字-----找死。”
昆都侖微微笑了。“放心,薩摩是我的小天使。”他側一下頭,看着面前的三人,“但你們要對李郅出手,得先過我這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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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極認真的說道:“在探花居,你們已經對李郅出過重手,我不會讓這樣的事再次發生。”
不三不四兩人互看了一眼,從對方眼裏看到了殺意。而四娘的眼神已經冰冷。
氣氛僵住了。
昆都侖突然微微抽了口氣。四娘也一怔。
他們之間的月光裏,多出了一條窈窕人影。
她暗暗心驚。這人何時以及怎樣出現的,她竟沒有發覺。
還沒摸清昆都侖的底牌,強敵又至。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自以為潇灑的鬼手,笑吟吟道:“你,就是我等的人嗎?”
月白,風清,城寂。
如果不是懷揣一肚子心事,這樣的夜晚很适宜賞景。
巍峨的長安在身後,荒涼的哭首村在面前。連京觀殘跡,在月下也少了幾分陰森。像記憶的裂口,正被時間之手愈合。
過不多久,這裏應該不剩什麽了吧。薩摩想。
身畔,李郅靜靜立着。黃三炮和雙葉領着手下去找裏正。
只剩他倆,各懷心事,月華滿身。
李郅道:“你在想什麽?”
“雞腿,甜點,青梅酒。”薩摩道。“還有你剛才的分析。”
李郅默默平靜了一下心情,道:“戴公教過我,想要找到正确答案,必須先提出準确問題。所以
在太醫院的這幾天,我想了很多。”
薩摩稱許的看他,道:“不錯。哭首村,才是正确的任務線。”
李郅點頭。“請繼續。”
“正如你說的,第一個案子尤為關鍵。兇手殺人之後,為什麽特地選擇此地埋屍?要知道開挖京觀絕不是輕易能幹成的事,即便那天探花居接應琵琶少女的兩個男子力大無比,要把屍體埋這裏,也是很費力的。”
他略停一下,道:“正因為他們冒險埋屍,這座本已成廢土堆的京觀地基不穩,才會在暴雨夜坍塌,暴露出藏屍的秘密。那麽,至少有兩點我們可以肯定:一是兇手早就知道京觀的存在;二是兇手并不在乎京觀藏屍被發現,他們甚至希望如此!”
每次頭腦風暴時,薩摩的語速就不自覺越變越快,仿佛極力趕上他思路運轉的速度。慵懶的貓咪收起睡意而露出鋒芒,那樣子真的性感。
李郅對此已經很熟悉,亦深深為之着迷。在薩摩停下來時,他适時接上問題:“為什麽他們希望京觀暴露?”
“只有京觀屍骨重現,才能引起大理寺關注。更重要的是,引起另外兩個人的恐慌。”薩摩道。“一開始,兇手的目标就是三個人。殺死無名氏A,才能誘動B來長安,深居簡出的秦将軍,也因為謝芷亭主人的訊息,在驚慌之下去了探花居。每個人的死亡都是為下一件兇殺鋪墊。”
“那麽秦将軍三人,果然與京觀大有聯系。”李郅道。
薩摩慢慢說出他的結論。“地方志也許會給我們一些線索。不過我想,哭首村的名字更能說明問題吧。人失其首,但聞鬼哭!”
李郅看着他。月華之下薩摩精靈一般的面容,有種慈悲,有種邪魅,有幽暗的黑火,在薩摩眼底裏燃起來。
雜沓的腳步聲傳來,三炮和雙葉帶着睡眼惺忪懷抱一本古舊書冊的裏正出現了。三炮看到李郅,大聲道:“老大!我們找到了一些十幾年前的記載……你要不要看一下!”
“不必了。”上官紫蘇的聲音,在月下如春澗清溪,空靈響起。“我來背給你們聽。”
薩摩轉頭望去,看到新任少卿上官紫蘇制服整齊,端坐馬上。她身旁圍繞着裝備精良的衛隊,呈半月形散開,有意無意的圍住村口。
李郅看一眼三炮,三炮攤手表示不知。
薩摩盯着紫蘇,神情專注。
上官紫蘇凝一凝神,朗朗道:“武德四年,劉黑闼率騎二萬,與王師大戰,潰敗如山。王師斬首萬餘級,劉黑闼以殘騎奔突厥。武德六年,王師右翼擊劉黑闼殘部于長安郊外無名村落,盡誅其黨羽,積屍三千,累京觀而還…………”
紫蘇一字字敘述着十多年前那場被時光掩埋至深的戰役。在浩瀚的大唐開國歷史中,這一場死亡數千人的戰役,連浪花都稱不上。
然而人人都知道,那些鮮活的生命,隐藏于字字血淚;那些慘烈的號哭,消融于平淡敘述。
而紫蘇只是用清柔的聲音,近乎冷酷的,一一道來。
一旁的裏正,就手翻着這本他從未看過的書,找到發黃幹枯的紙頁間那段文字。“上官少卿真是一點都沒背錯呢……”他驚奇而有些谄媚的說。
一不留意,脆弱的紙頁破成片片碎屑。
他當真不知道,歷史每一頁翻過去,都是無數人的苦難。
“這只是李家的敘述罷了。”薩摩道,月下,那豔麗的面容,漸漸生出奇異變化,如佛顯示八萬四千相,在在不同。“想聽另一個版本嗎?”
紫蘇微笑了一下。“願聞其詳。”
薩摩也微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讓人覺得慘痛。
他說:“當時,劉黑闼殘部向西流竄,本想與突厥彙合,借助突厥兵力,重返中原戰場。但與地方志記載不符,劉黑闼軍隊從未到過無名村,此地也從未發生過真正的戰役。”
三炮聽得入神,忍不住問:“那京觀是怎麽回事呢?”
薩摩道:“我們第一次來清理屍骸時已經發現,青壯年男子的骨殖并不多。這說明王師右翼,采取的不過是單方面的屠殺。可想而知,他們的目标是------頭顱。”
“頭顱?”紫蘇喃喃道。
“頭顱即軍功。”薩摩仿佛沒聽到,繼續說下去。“不殺黔首,無以為功,若無功業,何來封侯!只可惜這無名村落裏百餘戶人家,在亂世之中被殺良冒功,做了枉死冤魂,死後亦不得全屍,切下頭顱,堆成累累京觀!”
紫蘇默然片刻,輕輕喟嘆。“成王敗寇……已是昨日事了。而且在戰後朝中曾有大臣具本參奏,指大将秦德昌及手下鮮于亮、馮岱兩名副将為謀富貴,屠滅村莊冒領軍功。但當時我軍正與東突厥交戰,為定軍心,陛下流放鮮于亮,解馮岱之職,更令秦德昌退隐。”
“這處罰,未免太輕啦!”一旁雙葉早已被故事震驚。“簡直是草菅人命!”想到自己經手的那一堆堆骸骨,其中多為老弱婦孺,她只覺得毛骨悚然。
“是的。”薩摩道。“可是活着的人,不會忘記。”
“地方志記載,無名村遭劉黑闼及突厥血洗,王師趕來救援,在大火中發現有五名幸存者……”裏正不知翻到了哪一頁,像發現新大陸一般叫出來。
“兩位少卿,真的有幸存者……”
紫蘇的面容,堅定清麗。“那場災變,的确有人活了下來。”
薩摩看着她。他琉璃色的眼瞳,已經轉為深黑。踏過生死,踏過地獄,真正的薩摩多羅,永遠都藏在了一個黑暗的角落,而浮浪調笑的面具,也終于要揭開了。
“沒錯。”薩摩道,他漠然答到。“我,就是幸存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