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這個疑問壓着他。薩摩連吃晚飯都沒有精神。
所以,四娘特意留的雞腿又被昆都倫霸占了。
這位鬼手似乎已經放棄了鐘愛的鐵匠生涯,借口“等人”,徹底在凡舍落地生根。
他為人豪爽,打賞又豐厚,上上下下都很喜歡這位金主。
薩摩趴在桌上,瞄着昆都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和四娘談笑風生的樣子,忍不住從鼻子裏冷哼哼。
“喂,你到底什麽時候滾蛋。”他說。
昆都倫用棕色的眼睛看看他,笑道:“說不好。哪天你嫁給我,我就帶你一起滾蛋。”
飯桌上頓時一片歡笑。薩摩氣惱的發現,不三不四乃至四娘都不是瞎樂,好像真心希望這樣。不四還用筷子敲着碗,有節奏的喊道:“在一起、在一起……”
搞錯沒有?他和李郅才是真CP。
薩摩忽然感覺自己好像吞下了一大塊米飯,有種噎着了的窒息。他想明白了。
——紫蘇表露對李郅的在意,那是因為把自己當成了情敵麽。
女人的感覺,的确敏銳的可怕。
薩摩漸漸露出了笑容來。
在第一次見到李郅的時候,已經确定這個人如此特別。
他的人生,因伽藍傾覆一夕之間進入黑夜。而李郅的光芒,如黑夜之中的太陽。
就像飛蛾,即使被燙到,薩摩也仍然控制不住接近他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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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紫蘇竟覺得自己是威脅,是不是說明------自己對李郅也很特別?
心底湧上來的歡愉,幾乎盈滿了整個身體。薩摩一把從昆都倫手裏搶過雞腿,撕下一大口。好餓啊。快樂的時候,胃口就會變好。特別好。
昆都倫疑惑不已。“你武功進步了嗎?”他說,“居然能搶到老子的雞腿。”
薩摩對他眨眨眼,神态清純妖嬈。也就薩摩,可以同時混合這兩種氣質。昆都倫嘆口氣,不忍心再問,挨挨擦擦靠近他,誠摯道:“我是真心的。”
“嗯?”薩摩已經拿起他面前另一條雞腿。昆都倫道:“真心想帶你離開長安。因為——”
“你不用想了。”李郅道,“薩摩去哪裏,都是跟我一起。”
心花怒放,是薩摩此刻的寫照。
就像被流氓糾纏的大姑娘,突然看見白馬王子從天而降。
薩摩忍不住露出大大笑臉,好像李郅是他剛贏回來的五百兩金元寶。
李郅被他笑的有些莫名其妙,在他身旁坐下來,伸手去摸薩摩額頭。“臉紅成這樣,發燒了嗎?”
昆都倫有點發酸,手裏筷子一轉,直戳李郅脈門。李郅手腕一翻,手勢神妙一變,輕輕托住昆都倫的腕部,指尖一彈,兩根筷子哐當落在桌面上。旁人看來,兩個人是在握手。
李郅微微笑道:“昆大師,許久不見了。”
昆都倫把手抽出來,奇道:“你武功也進步了。怎麽回事,全長安只有我一個人在混吃等死?”
薩摩對兩人的交手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他搭着李郅的肩背,笑嘻嘻道,“老昆,漢人的成語古詩你學了不少,不過憑良心說,今天這混吃等死四個字用的最貼切。”
昆都倫一怔,轉眼怒火沖天。“薩摩多羅我告訴你,護食不能護成這個樣子——”
“我就護了怎麽着!”薩摩下巴高高翹起,強勢怒對。
昆都倫從沒見他這麽悍過,愣了片刻,有點傷感。罷了。打又打不過李郅,說又說不過薩摩。
自己錢再多再帥,又有什麽用,女大不中留,随他去吧。
四娘出來打圓場了。“李少卿來啦。傷勢怎麽樣?”
“謝四娘關心,好得差不多了。”李郅溫文回答道。
“一起吃飯吧。”四娘拿了碗筷,笑盈盈放在他面前。“是不是一出太醫院,你就趕來這兒了?”
“嗯。太醫院夥食太寡淡了。好想四娘的飯菜呢。”李郅說。雖然說的是客套話,可是那一臉的真誠,實在感人有木有。哄得四娘立刻夾了一大筷肉給他。
薩摩抱着膝蓋,開心的看李郅吃飯,偶爾和昆都倫耍幾句嘴皮子。
所謂家,就是一碗安樂茶飯,和一群肝膽相照的人。
李郅剛放下碗筷,黃三炮就氣喘籲籲跑來了。身後還跟着雙葉。
“老大,怎麽自己出院了。害我被蘇太醫好一通數落。”三炮在朝堂上的定位是少卿保镖兼保姆,盡人皆知。他順手把一個湯煲放在桌上。薩摩打開看了看,白水青菜,不由皺眉。
“太醫院就給他喝這個呀?”薩摩随手拿起一把湯匙,嘗了一口,不由睜大了眼睛。
那種清爽的鮮味,就像春風一般在舌尖化開。
“沒見識。”三炮得意洋洋道,“這是禦膳房毛大廚親制。拿毛蟹、鲫魚、海參、春筍、熏火腿、鹹肉熬出鮮味,濾去那些底料,只留湯汁。配菜是他自己種的小青草。”
薩摩聽的咽了口口水,暗暗為那些底料惋惜。“太醫院的夥食也并不寡淡嘛,比不三不四做的牛蒡炒山藥,草莓炒西芹這些暗黑料理強到不知哪兒去了。”他一邊說,一邊拿過湯碗來給李郅盛湯。“這麽急,是為案子嗎?”
李郅接過薩摩盛好的湯,慢慢抿着。“案子有什麽新進展?”
雙葉猶豫一下。“老大,上官少卿也插手這個案子了。”
“無妨,本來就是我們一起辦。”李郅淡淡道。
薩摩知道,這一起辦就是比着辦。朝野上下,乃至民間,都已經把極大注意力放到了大理寺。身處風暴中心,李郅不可能沒有壓力。而紫蘇,意味着來自太子一方的牽制,讓李郅在資源調配及行動上無法得心應手。
身在朝堂,從來不是光靠一腔熱血就能成大事的。
李郅其實,被逼上了一條不能回頭的路。
薩摩思緒飄飛,三炮已巨細無遺說了案情,包括帶隊排查平康坊的情況和配合紫蘇調查的情況。
“謝芷亭?”李郅沉吟。薩摩用詢問的目光看他。李郅曲起修長的手指,在桌上篤篤輕敲着,良久搖了搖頭。
“與其去猜測這個人物是誰,不如把注意力重新放到案件本身,看看我們忽略了什麽。”李郅說,“可以肯定這是連環殺人案,所以我們必須找出三起案子的共同點。”
他看一眼衆人,目光落在黃三炮身上。
“兇手以骷髅面具示人,第一和第二兩起案子手法極其類似。"黃三炮想了想,說到。
少卿第二個看向雙葉。
“從屍體痕跡來看,可以确定是仇殺。”雙葉說道。
下一個是公孫四娘。“我?我比較關心探花居每月流水……”一邊将算盤打得劈啪響。
李郅嘆口氣,目光與薩摩接觸。
薩摩搖了搖頭。“我得好好想想。”同樣的話,不久前他剛對紫蘇說過。
現在,他對李郅依然這麽說。
李郅凝望他片刻,點點頭,道:“我說說我的想法。”
“該案目前出現3個死者,至少3個兇手。連環殺人,必需特別重視各案相似之處,尤其第一起案件,兇手初次行兇,以後所有的作案手法,比如被害人的選擇,行兇時間和方式,都會有第一案的某些特點。”
大理寺少卿語意明了,簡潔清晰。連四娘都停了手裏算盤,注意聽着。
他緩緩道:“我比較确定的疑點如下。
“第一,骷髅面具。粗糙如孩童游戲般的骷髅紙面具,是否別有深意?
“第二,五刀奪命。以探花居兇嫌能力來看,殺人一刀足矣,他們所謀為何?
“第三,京觀藏屍。如此大費周章,有何蹊跷?
“在這三件事裏,我們能夠直接着手的,唯有那座京觀。”李郅道。“從一開始,我們就忽略了京觀之謎。”
三炮摩拳擦掌,興奮道:“老大,該反擊了。”他站起,斂容躬身:“屬下明日立刻召集人馬,趕往哭首村!”
“不,”李郅亦站起,眉目堅毅。“今夜出發。”
三炮略一遲疑,雙葉擔心道:“老大,你的傷……”
李郅舉手制止她說下去,淡淡一絲微笑掠過臉頰。“我沒有時間了。三炮,雙葉,請你們立即趕往大理寺召集人手,準備出城文書。”
三炮雙葉微一躬身,迅疾奔出。
待兩人身影消失,李郅重新坐下。面前桌案上擺了一壺,兩樽。薩摩正在斟酒,而四娘不知去了哪裏。
酒入樽中。李郅端起一杯。薩摩陪他飲。
青梅酒的滋味,酸甜而澀。飲下了,酒意入腸,相思浮上。
“薩摩。”李郅說。“這次的案子結束,我想給自己放個假。”
薩摩聞言,微微笑了。“吶,三炮居然贏了我一次。”他逗李郅似的,揚起下巴,“我以為你永不放假的,和他賭了五十文。”
李郅看着他近乎透明的眉眼,那純淨得像無邪水晶的笑顏。心口一熱。“你便是輸這一次又如何。我想帶你一起去看汴州月,踏并州雪,看洛陽花,飲眉州酒。你在,世間便處處風景。”
這樣猝不及防的情意,如飲之欲醺的酒。今夜的李郅,說了太多話,露了太多心事。
有小小聲音,提醒他:薩摩多羅,你不可以,絕不可以在那溫柔的眼神和聲音裏醉倒。
所以,薩摩只是給李郅和自己滿上又一杯,舉酒為壽:“李少卿,長安未安,談何家國。”
李郅眼中的蕩漾,慢慢平複下來。他接過酒杯。
至少,眼中所見之人是心中所念之人。這也就夠了。
兩人安然飲完這一杯,在遠處長街上馬蹄雜沓聲響起之前。
李郅将酒杯拍在桌上,長身而起:“薩摩,跟我一起去。”
薩摩展顏一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