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薩摩輕輕吐出了食夢,任它落回頸間,粉色的舌尖在唇角輕輕一勾,帶起一個微笑。
要說美中不足的,就是這神器一點都不好吃。他有點遺憾的想。
“你的琵琶彈得那麽好。” 薩摩帶着一點點調笑的味道,兩根細長的手指拈着那柄劍,像是粘住一般,文風不動。“為什麽要殺人呢?”
少女目不轉睛盯着他。她臉上不知何時已經覆上了薄薄一張紙的面具,深而黝黑的眼睛裏有烈焰在燃燒着。
薩摩愣住了。他從她眼裏看的并不是行動受阻的倉皇失措,而是狂喜,仿佛意外尋獲了心愛之物。
“薩摩哥哥。”她熟稔喊到,語意纏綿天真。“你也在這裏。”
她的聲音,仿佛從記憶深處鑽出來。卻不能與任何碎片重合。
薩摩一恍惚,指尖之力卸去。
就在這一瞬間,那白衣長發的少女陡然抽劍向前沖刺出去。仿佛蓄滿了力的豹子,她的力量與速度驚人之極。被那劍的聲勢所震動,薩摩閃電撤手,身體如被風激蕩般飄忽着,在劍掠過臉頰時險險避開。
在兩人身影交錯的一瞬間,薩摩眼前,少女的面容被放大至無限。
豔魅的紅唇勾起笑容。你救不了的。她用戲谑的眼神告訴他。你救不了任何人。
任何我要殺的人。
叮铮一聲。金玉交擊般的脆響。
昏迷倒地的秦将軍肯定想不到,片刻間自己已兩度瀕死。這一回救下他的是李郅。
在魔音驟起的一剎那,李郅就感到那酒有問題,迅速用左手握住了腰間佩劍。劍刃切入肌膚,酸涼的痛感令他保持了清醒。雖然沒有薩摩醒覺的快,但他片刻眩暈後,仍有一戰之力。
少女的臉因憤怒而扭曲。她扔出琵琶,用力向李郅砸去,同時右手接連刺出三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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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郅長劍如練,一下就把那樂器劈得粉碎,劍鋒之利令他自己也微微楞了一下。
——淮陽王。
不知為何,在經歷魔音之後,李郅腦中光風霁月,一片澄明。
他把從前學過的招式,一招招的,用了出來。
相同,卻不完全相似。對戰,更似自行演練。
長劍如有靈性,游龍一般緊緊追随着李郅的意念。
劍風清越,竟然把那白衣長發的兇悍少女,一步步逼進了角落。
薩摩有些吃驚的看着李郅。他從沒見過李郅武功有如此氣象,每個簡單的招式,都仿佛蘊含萬千變化。
勝負已無懸念了。薩摩懸着的心落回肚子裏,代之而起的是逼近謎底的喜悅。
他還是高興的早了些。
突然之間,一聲巨響,探花居倒塌了。
整個二樓,帶着桌椅板凳賓客舞姬轟然墜下。
一時間,慘叫聲哀哭聲不斷。
薩摩也被摔得七葷八素。他手腳并用爬起來,踩着不知道是誰的胳膊還是腿,透過彌漫的灰塵和嗆人的□□氣息,努力看清現場。
有兩個白色身影立在面前,探花居一面外牆已經坍塌,看起來是炸裂的。
那兩人的臉,一片空白,骷髅模樣。那白衣少女和他們站在一起。
她左側的男子向前一步,伸出手,輕而易舉的抱起少女,扛在肩上。另一個則彎下腰,在地上拔出一根斷了的承重木柱,橫欄胸前。在斷壁殘垣之間,在一片慘像之間,三個身影如同地獄歸來的幽靈。
少女居高臨下看着一切,再壓抑不住似的,放聲大笑起來。
那笑聲讓人毛骨悚然。
扛着她的男子踏着滿地滾動的人體,從容走出門去。另一男子挾着巨大的木柱,緊随其後。他們已經出來太久。時光深處那些陰魂在呼喚着,要飽餐他們帶走的靈魂。
三個人的身影就這麽消失在夜色裏。
薩摩怔怔看着。不知為何,他沒有勇氣上前阻攔。
“李少卿……”一個細細的聲音響起。
薩摩霍然一驚,回頭看見了朱妙兒。那鬓發散亂的長安名妓,滿臉髒污,倒還不失秀麗。
她氣喘籲籲的道:“那三個……是人是鬼?”
她懷裏還抱着一個人。在已經污濁分不清顏色的袍袖間,李郅一臉蒼白,雙眼緊閉。
探花居倒塌一案震驚朝野。
上官紫蘇率隊第一批到達現場救援,穩控了局面。經過清點,死者1人,重傷3人,輕傷42人。很多傷者都是達官貴人、京城名流。
太子李承乾夤夜召京兆尹、大理寺問責,戴公親自前往。
這些訊息,是直到第三天下午,黃三炮才帶到凡舍來的。
薩摩看着死傷者名單。唯一的死者是秦将軍。
——他終究還是沒有逃過麽。
“咦,讓我也看看。”一旁湊過來的,是最近頻繁出沒于凡舍的昆都倫。他咬着一根紅燒雞腿,伸長脖子想看清薩摩手裏那張紙。
薩摩刷的抽手,皺眉道:“一邊呆着去,油滋滋的,口水別滴我身上。”
昆都倫哧的笑了,挑釁似地用力咬一大口肉。
上官紫蘇被任命為大理寺少卿的消息,就是昆都倫告訴他的。這鬼手在軍方及官場上有自己的消息來源。當時,他一邊等人,一邊和薩摩閑扯,末了笑呵呵說道:“大理寺的水,也開始變深了呢。你确定要趟?”
薩摩能夠感受到這之中的微妙變化。本來,作為目擊者及協助辦案人員,他應該第一時間了解案件進展及資訊。現在,他顯然已被排除在核心群外。那必然是領導者風格轉換的緣故。
——如果他是這樣,那李郅此時境遇如何?
“老大還在太醫院。”三炮咕嘟咕嘟猛喝水,抹抹嘴。這幾天他也是忙乎的腳不沾地。“薩摩,上官少卿有請。”
薩摩注意到三炮在說“上官少卿”時語氣并不自然。三炮對紫蘇的仰慕,是盡人皆知的事了。兩人本來差距懸殊,如今只怕已遙不可及。更何況,紫蘇與李郅的立場,似乎很微妙。三炮的失落情緒,可想而知。
巧舌如簧的薩摩也想不出該用什麽樣的言辭來安慰他,只能默默的跟着三炮,來到大理寺議事廳內。
紫蘇臨時在李郅的辦公間搭了張桌子。任命匆促,又發生了探花居塌樓之事,大理寺來不及為新任少卿清出辦公場地。
紫蘇穿着官服,在長桌上翻看案卷。幾名差役守在一旁。
薩摩走進去,紫蘇略擡一擡頭,道:“坐。”
停一下,目視三炮,道:“去叫雙葉。”
簡潔的命令,一句廢話也無。紫蘇對她的新角色适應得很好。
——昆都倫說過,李承乾亦對紫蘇在探花居案的表現十分贊賞。
薩摩斂容而坐。沒多久,三炮帶着雙葉進來。雙葉滿臉倦容,呈上一份報告。“少卿,屍檢結果出來了。确定毒物要做實驗,花了些時間。可以肯定秦将軍是□□中毒。”
“中毒?”薩摩詫然。是那些酒嗎?
“你們喝的葡萄酒裏有罂粟花汁,不過分量不大。”雙葉道。“秦将軍是被帶毒的利器所傷,正割在頸側大動脈的位置。”
“我們已經盤查了探花居的廚子和绮碧樓的舞姬,”三炮道,“沒有發現下毒的人。”
“繼續查!”紫蘇霍然站起來,面沉如霜,“我就不信,這麽大的手腳會不留蛛絲馬跡,這三個兇手能憑空消失!”
為她氣勢所鎮,三炮、雙葉和一幹差役都肅穆而立。
紫蘇平靜了一會兒,似在調節心情,轉頭對薩摩道:“不要怪我着急,此案大理寺責無旁貸。而且,李少卿已經在太子面前許下諾言。我上官紫蘇會把他的諾言當成自己的諾言來遵守。所以,我也只剩下七天。”她停一停,望着衆人道:“望諸君協力。”
連薩摩也不由坐直了身體。衆人應聲道:“是!”
上官紫蘇,當真不可小觑。
雙葉回到解剖室,三炮帶隊前去盤查。只剩下紫蘇和薩摩。
紫蘇啜了一口茶。薩摩默默看着她臉上的疲倦之色。只是幾日的功夫,紫蘇仿佛變了很多,再不是站在李郅身後的那個明媚無邪的小女生。
“薩摩。”紫蘇放下茶杯,看着他。“雖然太子任命我為少卿,但我和戴公、承邺哥哥一樣,不站派系。大理寺永遠是秉公辦案的地方,這立場不會改變。”
薩摩點點頭,眼前浮現上官公的背影。那位為天子深深倚重的重臣,他只遙遙見過,從未看清真正面容。薩摩說:“紫蘇,我信你。”
——但是,你父親呢?
紫蘇如釋重負的微微笑了,露出一點點天真神色。“太好了。最近我挺孤單,三炮雙葉都不怎麽跟我說話。還有承邺哥哥……”一抹淡淡的紅暈浮在紫蘇臉上,很快消退了。
薩摩忽然有一絲懷疑。但他抓不住思緒。
“我們還是和以前一樣,薩摩。”紫蘇的聲音有些飄忽。薩摩看她,紫蘇神色如常,剛才那一瞬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雙葉回到解剖室,三炮帶隊前去盤查。只剩下紫蘇和薩摩。
紫蘇啜了一口茶。薩摩默默看着她臉上的疲倦之色。只是幾日的功夫,紫蘇仿佛變了很多,再不是站在李郅身後的那個明媚無邪的小女生。
“薩摩。”紫蘇放下茶杯,看着他。“雖然太子任命我為少卿,但我和戴公、承邺哥哥一樣,不站派系。大理寺永遠是秉公辦案的地方,這立場不會改變。”
薩摩點點頭,眼前浮現上官公的背影。那位為天子深深倚重的重臣,他只遙遙見過,從未看清真正面容。薩摩說:“紫蘇,我信你。”
——但是,你父親呢?
紫蘇如釋重負的微微笑了,露出一點點天真神色。“太好了。最近我挺孤單,三炮雙葉都不怎麽跟我說話。還有承邺哥哥……”一抹淡淡的紅暈浮在紫蘇臉上,很快消退了。
薩摩忽然有一絲懷疑。但他抓不住思緒。
“我們還是和以前一樣,薩摩。”紫蘇的聲音有些飄忽。薩摩看她,紫蘇神色如常,剛才那一瞬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對這案子,你有什麽看法?”紫蘇說道。
薩摩沉思一會兒,主要是把自己從煩亂的情緒裏擺脫出來。“三個死者裏,身份唯一确定的是秦将軍。有沒有對他作調查?”
“有。”紫蘇道。“秦将軍于武德年間以戰功封将,最著名的戰役是率軍于長安城郊外擊退劉黑闼餘匪之役。在己方傷亡慘重的情況下,轉敗為勝,繳獲敵首三千,為受命平定關中的秦王殿下解除了側翼的威脅。所以,戰後陛下論功行賞,封為大将。”她頓一頓,道:“不過之後秦将軍一直卧病,處于半隐退狀态,很少出來走動。
薩摩道:“那他常去平康坊嗎?”
“幾乎不去平康坊。”紫蘇道。“也未聞秦将軍好女色。”
薩摩隐約想起有人說過,秦将軍是性情中人。是誰這樣說過?
——朱妙兒。
他微微皺眉。“為什麽秦将軍會在那天晚上出現在探花居?”
“這是最蹊跷的地方。”紫蘇道,“我仔細詢問了,其家人回憶,五天前曾有一人上門投遞名帖,稱謝芷亭主人有信帶給将軍,邀将軍于流芳宴當晚至探花居見面。”
“謝芷亭主人?”薩摩道,“聽起來還蠻像青樓的名字。”
“我着人查過了,平康坊沒有叫這名字的青樓。”紫蘇果然辦事極為細膩。“有沒有可能是第二名死者的雅號?那人可是外地來的,也許特地來赴将軍之約。”
薩摩凝神想一想,道。“不可能。第二名死者被殺的消息全城轟動,秦将軍沒理由不知道。聽到他的死訊,秦将軍怎麽都不會當晚再去赴約。所以約将軍的肯定是另一個人。這個人應該就是給秦将軍下毒的真兇。”
“但這都是推論。”紫蘇道,“線索也只到這裏。我們怎麽繼續查下去呢?”
薩摩沉思着。事态越發複雜了。兩個身份不明的死者,三個骷髅殺手,還又多出來一個謝芷亭主人。看似無頭緒,卻又隐隐聯系在一起。
關鍵點在哪裏?
上官紫蘇妙目盯着薩摩,一眨不眨的看着他,連他臉上一個細微神色都不放過。
“我得好好想想。”薩摩沉吟良久,終于說道。
紫蘇哦了一聲,極為失望的道:“真的什麽都想不到嗎?”
薩摩點點頭。他感到好疲倦,精神完全無法集中。
紫蘇靜靜看着他,終于點頭。“請回吧。”
薩摩走出去,來到庭院,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夕陽西墜,那一身官服仍不掩秀色的少女站在空曠的堂前,仍在目送着他。
薩摩也望着她。
壓制不了的,是心底浮上來的疑團。
——如果紫蘇喜歡李郅,她為何故意在自己面前表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