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色将臨,平康坊并沒有因為發生殺人案而蕭條,燈火依次亮起,尋歡的金主們陸續踏進長街。好一派盛世繁華景象。
平康坊備受好評的第一奢華餐廳探花居,二樓全是清靜的雅座。
飽餐七碗湯面的薩摩,心滿意足吃着主廚特制餐後甜品。這甜品是以奶酪為底,澆上蜂蜜冰制而成,再撒上幾片時令桃花,粉嫩瑩白,香氣如醉,名字也格外好聽,叫美人腮。
太美味了。他忍不住又要了一碗。
這甜品價格不菲。不過,自然有金主來幫他付賬。
薩摩只是沒想到第一個來的人會是她。
“李少卿,胃口不錯嘛。”一身紅色霓影霞紗的朱妙兒,披着夜色出現了,妝容豔麗,風姿更美。她一屁股坐在薩摩對面,看一眼桌上堆疊的空碗,忍不住咯咯笑了,當真是花枝亂顫。
“朱老板,怎麽一個人上街?”美人當前,薩摩吃飯的姿态也文雅了起來,一改狼吞虎咽,只用小銀匙舀起一口奶酪,慢慢地抿到唇間。
“怎麽,我不能一個人上街嗎?園子裏出了這樣的事兒,我心情不好,要散一散。”朱妙兒笑盈盈道,纖長雪白的玉手從桌上盤子裏拈起一朵鮮花。
剛才光顧着吃,薩摩竟沒發現這盤子裏堆了那麽多花。當季的迎春、薔薇、山茶……不一而足。名花傾國兩相歡,極襯合這平康坊的風流氣息。
薩摩點點頭,微微眯眼,仿佛在回味舌尖極致的綿軟溫潤。“我只是覺得您這麽個大美人,上街不帶保镖,簡直就是誘人犯罪。”
朱妙兒又是一串清脆的笑聲。“哎呀李少卿真會說話,奴家都害臊了呢。”
她的臉,在燈光下明豔流光,乍然看去真是有幾分紅暈呢。
“從沒聽說名妓也會臉紅。”薩摩幹了那一碗甜品,拍拍手,道:“今天算是開了眼。”
朱妙兒暧昧一笑,靠近薩摩,身上的香味沁人心脾。她悄聲道:“如果少卿常來萬紅軒走動……奴家有很多東西讓您開眼。”
這話裏的誘惑之意,撩得薩摩的心蕩了一下。他畢竟也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男人,聖人們說的“飽暖之後思那什麽”,真是特別有道理。
Advertisement
薩摩不由得湊上前,貼近朱妙兒的粉臉,切切道:“不知朱老板今晚……”
忽而感受到一股強大的低氣壓。薩摩脊背一寒,擡頭瞥見李郅白衣如雪,冰着臉站在面前。
黃三炮讪讪的躲在老大身後,偷偷對薩摩扮個鬼臉。
李郅神氣很不對,一腳踢開椅子,坐到兩人之間,淡淡道:“少卿讓我好找啊。”
薩摩拿起銀匙刮着幹幹淨淨的碗底,眼神回避道:“我一直在這裏。”
李郅冷笑一下,轉頭看目瞪口呆的朱妙兒,道:“這位是——”
被他氣勢所震,朱妙兒主動報上家門,習慣性抛了個媚眼:“萬紅軒朱妙兒。官人是——”
“在下李郅。”李郅冷冷道。朱妙兒有些蒙,看看薩摩。薩摩涎着臉道:“同名同姓。”
朱妙兒也是玲珑剔透的人。這兩人之間,不是深仇,就是摯愛,長安名妓自信沒有看走眼。
一旦想通了,她臉上不由泛起了嬌豔的笑容來,施展社交的手腕,開始圓場。“古人說的好,見悅雲臺客,相逢只論詩。煙花之地只論風月,兩位今天趕得巧。”
薩摩巴不得扯開話題,道:“願聞其詳。”
朱妙兒笑盈盈道:“官人當知,我們這平康坊是天子腳下第一風流地,每年春闱放榜,皇上特許殿前進士宴飲曲江,令我們為才俊助興。所以我們這些卑賤之人啊,也少不得學點詩詞歌賦,更必須會調弄些樂器笙瑟,不然,哪堪陛下驅使。”
一番話,把李郅薩摩都聽住了。朱妙兒繼續道:“所以,各家青樓都暗自較勁,請了樂人聖手□□自己的人兒。每一季都輪流作東,鬥樂鬥曲。這私底下上不得臺面的事兒卻引發了京都俠少、文人墨客的興趣,給我們起個風雅的名兒叫流芳宴,如今也是平康坊頂熱鬧的盛會呢。”
她努一努嘴兒,道:“兩位李少卿,看那邊雅間裏,坐着多少長安名流呀。什麽杜侍郎、房公子、秦将軍……都是性情中人呢。”
李郅望過去,這才發現有很多熟面孔。這種風月之所,熟人如果不是約了一起來,一般只是點頭致意,甚少寒暄,故爾沒人和李郅打招呼。而李郅呢,一看到薩摩便眼裏只有薩摩,壓根沒注意到別人。他不由尴尬,對着幾道投射過來的好奇目光略略點頭還禮。
朱妙兒看着李郅一身貴氣,渾不似薩摩那麽浪蕩,心中已經有了計較,只一盆火似的向着李郅絮絮叨叨,把李郅哄得神色漸漸松弛下來。
薩摩被冷落一邊,一肚子的甜品都泛酸了。□□無情,真不是說說的。
更不爽的是,李郅居然也這麽色。
擡眼一看,還有個三炮,一把扯過來,悻悻道:“他怎麽來啦?”
“我們遞消息給老大的。今天一天我們照你說的排查周邊客棧,還真找着了被害人的入住記錄。就在萬紅軒不遠,叫雲來客棧。”三炮說道。
“切,那倒黴蛋走路去的青樓,又随身沒帶行李,自然是外地剛來的生客,必定有個投宿處。”薩摩道,“這是一目了然的事。快說有沒有什麽發現。”
“沒有。”黃三炮道。“那人的客房空空如也,一件行李也沒有。連住宿時登記名字那一頁,都被撕去了。”
薩摩不可思議的看着三炮。“不可能。”
“我們也想不通呢。”三炮撓着頭,看一眼李郅,憂慮深重。“老大這次可慘啦。”
“怎麽?”薩摩皺眉,靈光一閃。“是不是李承乾——”
“噓,小聲。”三炮道,“太子殿下的名諱豈能随便叫的。聽說,今天老大在太子面前立了軍令狀,十日之內必破此案,否則任憑處置。”
三炮長長嘆了一口氣。“如今一點線索也沒有。現在派人去洛陽禀告娘娘也來不及啊……”
薩摩心下發冷,怔怔看着李郅。沒料到,身為堂兄弟,李承乾的心思竟然如此深。李郅究竟有什麽,非得讓太子這麽針鋒相對?
正胡思亂想,忽聞羯鼓一聲,全場燈光齊暗,流芳宴開始了。
偌大的探花居,只餘中間一座小小舞臺亮着燈。
不知何時,那裏已經擺設成一個蓮池,水影搖曳,浮着蓮花燈燭,幽微的香氣随風盈滿了整個樓層,令人心曠神怡。
鼓樂聲起,中間最大的那朵紗制蓮花倏然開放。一個纖細的身影自蓮花之中婀娜立起,是一名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女,穿着粉色輕紗,和着樂曲節拍盈然起舞。□□的足尖踏在蓮花之上,水波微動,打濕了少女的裙裾,隐隐可見線條修長的白嫩小腿。果真是靡豔之極。
“漢趙飛燕可作掌中舞,”朱妙兒笑盈盈道,“如今,多寶閣的雲兒姑娘可水上起舞,真真了不得呢。”
“一舞動天下。”李郅點頭應和。
薩摩覺着李郅還是挺會誇人的,這句話就比各種誇自己的話要好聽一百倍。
他忍不住擠過去,隔着朱妙兒用胳膊肘頂李郅。“喂,快去辦案了。你只有十天時間哦。”
李郅轉頭看他一眼,微微一笑。“歌舞當前,不想明日。辦案的事情不着急。”
薩摩大是驚異。刻板嚴肅的李郅好似忽然變了個人,成了濁世翩翩佳公子。是思春了,還是受什麽刺激了?
他正胡思亂想,那邊水上舞已畢,全場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雲兒姑娘手中捧着一個玻璃盤,越發顯得玉手如雪,含笑盈盈走下臺,來到各桌旁邊。客人們紛紛拿起桌上盤中鮮花放入她手中。頃刻之間,玻璃盤裏堆滿了各色鮮花。
朱妙兒拈起桌上的一枝迎春,笑道:“這是流芳宴算勝負之法,哪位表演者得到的花兒多,便是今晚的花中魁首,女中狀元。”
“倒是新鮮又別致。”李郅說道。
薩摩正在悉悉索索把玩李郅的衣角,聞言哼一聲。“舞曲雖妙,不合時令。這春天哪來的蓮花,雕琢痕跡未免太重。我不喜歡。”
李郅笑一笑,不以為意。待雲兒走來時,他拿過桌上一朵山茶,放入盤中。雲兒臉色一紅,含羞拜了一拜,走出不遠又偷偷回顧,冷不防接了薩摩一記白眼,小姑娘嚇一跳。
“下面是绮碧樓的節目了。”朱妙兒附耳道,“聽說他們花重金找了高昌樂師做教習。”
正議論間,蓮池已經撤去。只聽銀鈴飒飒,三名舞姬忽然出現在舞臺中央。與剛才江南風韻不同,這幾位胡姬深目高鼻,卷發碧眼,衣着更是火辣大膽,上身只穿一件小小的紅襖,幾乎遮不住豐滿的胸部;下着長裙,玉腿隐現,腰間更綴滿金色流蘇和銀鈴。
舞曲乍起,節奏非常急,三名舞姬旋轉不已,其快如風,令觀者目不暇接,滿堂喝彩聲一片。
“這便是胡旋舞吧。”李郅輕輕擊掌,贊嘆道。朱妙兒盈然而笑,“少卿好眼光。聽聞宮中亦有樂人演此舞,不知孰高孰低呢?”
李郅微笑道,“不分伯仲。還是胡姬所舞更有風味。”
那三名胡姬忽而散開,直旋轉到各雅座中間。忽然從各張桌子底下都鑽出了胡姬打扮的女子,一起旋轉起來。探花居裏一時紅裙飛動,處處衣香鬓影,煞是好看。舞畢,每人手中都變戲法一般捧出一個夜光杯,杯中酒色殷紅,酒香盈然。是上好的葡萄酒。
舞姬奉酒給每位賓客,有膽大的已經摟住了舞姬互相調笑着灌酒,場面香豔之極。
一名胡姬穿過人叢來到李郅這桌,将酒杯遞給衆人。薩摩接過杯子,酒香甘洌。
李郅含笑,向他舉杯,輕輕抿了一口。薩摩心裏一甜,忍不住一口喝幹,一股飄飄然的感覺升騰而起,随手拿起一支杜鵑別在那奉酒胡姬的鬓邊。
那胡姬看着意态閑閑的薩摩,只覺得這少年比花更豔,臉上也泛起紅暈來。
“看來今晚多寶閣和绮碧樓輸贏已定。”朱妙兒微笑道。
正當語聲喧嘩之時,樓堂之上忽然傳來铮铮一聲琵琶音。
簡單的幾下撥弦,有如天國之音,傳到每個人心裏。
場上頓時靜下來。衆人皆尋找聲音來處,只見一個身着白衣的長發少女,衣帶當風,抱持一把小小的五弦琵琶,盤膝坐在屋梁之上。
遠遠看不清面目,但那身姿卻極是動人。
“咦,想不到今夜還有出戰的。”朱妙兒笑盈盈道,就手拿起一朵薔薇慢慢嗅着。
那白衣長發少女手指輕攏,撥動琵琶。清音自指尖流瀉而出,如玉珠匝地,冰雪迸裂,令衆人心馳不已。少女面容含笑,身形一動,極緩慢的從空中墜落下來,流雲般的衣帶無風而動,如春雪飄落凡塵。
所有人都被那份美震撼,屏息以觀。
長發少女踏出幾步,手指如花急速綻放,琵琶聲如風雷大作。激酣之時,手臂一轉,竟将琵琶擱到了背後,同時身姿飛旋,流風回雪般舞蹈起來。
反彈琵琶,這是只在傳聞中飛天樂神才有技藝。薩摩想不到會在今晚重新遇見。
------這變幻的舞姿,連同她的身影,似曾相識。
全場觀衆如癡如醉,目光完全被那少女吸引了。
少女舞至極速,驟然停下來。一時全場寂靜。她的目光,從在場人們的臉上一一掃過去,緋紅的唇彎起一個寂寥的微笑,手指輕輕撥弄着琵琶弦,帶起幾個随意的音符。
在這樣的安靜裏,懶洋洋的暖流流過每個人心頭。大家的身心仿佛都被這一曲放空。
不過是片刻之事。
倏然間,曲調急轉,小小的琵琶發出凄厲音色,似無數鬼怪在暗夜中潛行。連燈光仿佛都被音樂壓制着,變得黯淡了。
“此曲,名為地獄變。”少女的聲音有些沙啞,意外的魅惑。
仿佛有天神的嘆息和惡鬼的哭泣,從她手指裏流瀉出來。刀山、火海、拔舌、阿鼻……地獄被一層層揭開。所有讓人恐怖絕望的景象,你犯下的任何罪孽。
薩摩感到頭暈目眩,那葡萄酒的熱力在上湧。
眼前的長發少女面容似乎變了,蒼白到幾乎看不清五官,就像覆了一層紙面具。那紅唇,邪魅如血,彎起一個詭異的笑容。
薩摩還想細看,視線卻模糊了。頭痛欲裂。琵琶魔音直鑽入腦中,勾起死亡般的誘惑。
眼前出現漫天大火。那是吞噬一切的地獄烈焰。在火焰最深處舞動着的,是座座黑色高塔。薩摩知道,那是一望無極的,累累京觀。
他忽然想笑。又忍不住哭。
京觀之上的骷髅們,以幽深眼洞看着他,以幹枯的嘴唇呼喚他。那是他的親族,他的人民,他的家國。他本來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他們在竊竊私語。死亡是奢侈的,你不配享有。
把我們的罪全都背負起來吧。
整個伽藍的罪孽,全都給你。
薩摩伸出手去,觸碰了無溫度的火苗。
火苗貪婪而溫柔的舔着他,像是戀人的親吻。
------李郅,抱歉。
慢慢的,薩摩燃燒起來。
白衣長發少女淡漠的看着面前一切。
此刻的探花居真讓人有地獄的感覺。尊貴榮耀的賓客們,披頭散發,有的在號哭流涕,有的滿地打滾,有的戰栗呆滞。
只有她如在雲端,冷漠看着人間醜陋愚蠢的面目。
如露亦如電,紅粉化骷髅。
她端着琵琶,從琵琶頸部抽出一柄薄得透明的短劍,緩步向前,極為輕快的刺向昏迷倒地的賓客之一——秦将軍。
那,就是今晚的目标。
劍鋒飒飒輕響,伴着鮮血淋漓。
薩摩半個手掌差點被短劍切下來。卻還是險之又險的,抓住了短劍。
他用琉璃色的眼瞳看着對方震驚的神色,緩緩一笑。
那少女這才看見,薩摩緋色的唇間咬着一枚琥珀。細小的鮮綠色壁虎,仿佛活了一樣,眼珠閃動。那是可以安神驅魔的“食夢”。
如果不是想起了李郅,薩摩不會知道,他對生的欲望如此濃烈。
-------他終于,也有了自己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