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平康坊,天子腳下第一富貴風流地,溫柔銷金窟。
夜已深,但北裏之中,一家家青樓行院紅燈高挑,花光鋪排,春景正酣。不時可見三三兩兩花枝招展的女子在大街小巷兜攬生活。
在衆多青樓之中,頂熱鬧有名的要數萬紅軒。
一晌貪歡。
深夜,萬紅軒排行第八十九號的娘子張住住忽然醒來。
她睡眠一直都不太好,容易驚醒。也算是職業病。
醒來的一剎那,透過朦胧的輕紗,她看到床前有一個白色的影子,融在月光裏,淡得如同一道正在幹涸的水印。
“誰?”張住住喊道。
那白色的影子回頭看了她一眼。一張慘白的,沒有五官的臉,紅唇豔魅如血。
張住住吓了一跳。定睛細看,那身影卻消失了。她伸出手去,想搖醒身邊酣睡的恩客。
手觸及之處,一片黏膩洇濕。張住住下意識的看一眼自己的手——
是鮮血。
客人了無生機的身體裏,冒着熱氣的鮮血還在汩汩湧出。
張住住凄厲的慘叫,驚破了整個萬紅軒的好夢。
骷髅兇手現身萬紅軒殺人的消息,跟長了翅膀似的,飛遍了整個京城。
一大早,好夢正酣的薩摩就被三炮、雙葉拖出了被窩,趕來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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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郅呢?”路上,薩摩揉着眼,漫不經心打聽大理寺少卿的去向。
“被叫去東宮了。”三炮面色凝重,“皇上剛走,就連續發生兩起命案,京城人心惶惶,太子那邊傳話來讓老大去議事。”
議事是客氣的措辭,實際上是施壓。薩摩心沉了沉。
京城似有暗流湧動。李郅啊,你可千萬不要成了那個出頭椽子。
到了萬紅軒,門口已經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案發現場張住住的閨房,更是人頭攢動,有□□,有沒來得及撤離的嫖客,居然還有街坊老少,擠擠挨挨,拿着各色零食,都伸着頭張望。三炮很憋火,直着嗓子吼道:“大理寺辦案,閑雜人等回避!”
人群一點沒有回避的意思,只略微散開些,讓三炮等人通過。兩個官差把住房門,把無數好奇的目光關在門外。
張住住由鸨母陪着,已經換過衣衫,正坐在梳妝臺邊嗚咽。那嫖客屍體還在床上,血肉模糊,死狀頗慘。
雙葉拎着工具箱上前驗屍,只是簡略一查,便露出了奇特神情。薩摩探詢的看她一眼,雙葉小聲道:“全是刀傷。不過致命傷就五刀。”
薩摩眉頭一動。哭首村的屍體浮上眼前。他趕緊揮揮手趕開那不好的回憶。
三炮在旁詢問□□。聽完□□描述,三炮惱道:“殺人這麽大動靜,你睡在旁邊居然一點都不知道?”
張住住哭着說:“官人,我、我也不知道會睡的那麽沉……”
薩摩聞言,走到窗邊細細查看,果然見到窗臺上有淡淡的煙灰熏過痕跡。他撚起一點聞了聞。一種惝恍迷離的氣味,幽幽透入鼻中。是迷香。
心中已經有了些眉目。
“少廢話,帶走先。”那邊廂三炮挺不耐煩的對哭哭啼啼的女人呵斥着。幾個官差圍上來欲摁住張住住。哪知那張住住拿出潑婦打滾的架勢,一疊聲慘叫:“官人,冤枉啊!”鸨母也跪在地上拖人,一時間幾個官差和兩個女人扭做一團,好不熱鬧。
三炮大怒,亮刀喝道:“拉拉扯扯成何體統!小心我封了你們園子!”
“喲,哪位官人這麽不懂憐香惜玉啊?”一個黃莺般的聲音從外廂傳來。三炮轉頭一看,門被人撞開了,門口兩官差被兩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格擋着,施展不開。看熱鬧的群衆一見裏面的場景,議論之聲愈發喧嘩。
一個穿着水紅色曳地金襦百蝶裙的女子從門口飄然而入,聞到屋子裏的血腥味,皺起娥眉,用香扇掩住半邊臉兒,聲音卻仍是脆生生的。“這位官人,萬紅軒今日有事招待不周,您老別生氣,吓壞了姑娘事小,氣壞了身子事大。”
三炮戒備的看着這巧笑嫣然的女子,道:“你是誰?随便就闖進來。”
“奴家朱妙兒,是這萬紅軒的老板娘。”那女子擱下扇子對他抛個媚眼,五官甚是妖孽。三炮只覺得心頭一酥。原來萬種風情,一個眼神足矣。
薩摩在一旁看着三炮的樣子,好氣又好笑。外省調回來的土鼈,果然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他閑閑邁步上前,道:“朱老板來得正好,有幾個問題要請教。”
朱妙兒見對方已經不急着拿人,對身後兩個保镖使個眼色,那兩人乖乖站到門外去了。張住住也止了啼哭,鸨母搬個凳子給朱妙兒坐下來。朱妙兒用手壓一壓發鬓,掃了眼身穿便服的薩摩,懶懶道:“這位官人在哪個衙門辦事?眼生得很。”
薩摩知道長安平康坊□□們時常被達官貴人招去宴飲助興,有些拔尖的更是備受高官們青睐,在官場上長袖善舞,頗有人脈。甚至很多青樓都有朝中官員在背後給予財力的支持。
看來這朱妙兒不簡單,如果壓不住她,估計這趟會狼狽了。
他笑嘻嘻道:“在下李郅,字承邺。”
三炮差點跳起來,被雙葉一把按住了。
薩摩敢這麽說,賭的就是呆子李郅不涉風月,不近世故,朱妙兒恐怕只聞其名,未見其人。果然朱妙兒唬了一跳,忙忙起身,盈盈下拜。“原來大理寺李少卿至此。奴家眼拙,還請李少卿見諒。”
這女子果然對朝堂之事非常熟悉。
薩摩咳嗽一聲,穩住氣場,道:“朱老板免禮。這客人你認得嗎?”
朱妙兒臉上浮現為難之色,道:“不瞞官人,我這萬紅軒是平康坊裏煙花風月頭一塊招牌,每日價車馬如龍。那相知相熟的恩客固然不少,慕名而來圖個新鮮的也如過江之鲫。這位客人昨日是頭一回登門,出手挺闊綽,要了個包間,點了幾個姑娘做陪,到深夜便選了住住陪宿。”
一旁張住住怯怯補充道:“的确是頭回見。我聽客人意思,一早要動身的。”
薩摩點頭,道:“那他是朋友陪着來的嗎?有沒有帶什麽随從?”
朱妙兒凝神想了想,又望望張住住,兩人一起搖頭。
薩摩繼續問:“走路來的還是坐車來的?”
朱妙兒蹙眉,轉眼瞅瞅身後兩個保镖。薩摩這才注意到那兩個年輕保镖身材高大,五官倒還清爽,神氣呆萌,妙在兩人長得一模一樣。竟是一對孿生兄弟。
其中一個道:“阿甲回官人話。這個人阿甲記得,是走路來的。昨晚迎他進門後,他還給了阿甲一把銅錢。”
另一個道:“哥哥拿了錢,還請阿乙喝了一壺酒,好開心。”
這兩人你接我續,就像一個人在說話一般。薩摩和三炮不由面面相觑。
朱妙兒含嗔帶喜的一笑,瞟着薩摩道:“官人可還有什麽要問的?一并問了就是。”
薩摩點點頭,知道問不出什麽了,便道:“這間屋張姑娘先不要住了。你這萬紅軒上上下下,一個人也不許離開,等萬年縣的公人來盤問後再作打算。”
屋外圍觀的群衆頓時靜默了,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結果大到自己頭上了。這麽多人盤問下來,不得一整天。三炮很是解氣,暗暗向薩摩豎起拇指。
薩摩示意官差們擡走屍體,順便打包所有物證,封鎖現場。
朱妙兒似乎根本沒把剛才的事放在心上,只是媚眼如波瞧着薩摩。“但憑李少卿吩咐。只聽說李少卿年輕有為,一直沒見過,原來也是個倜傥人兒。”
薩摩點點頭,一本正經道:“朱老板,改日叨擾。告辭。”
一行人出了萬紅軒的門,沒走多遠,雙葉就噗嗤笑出來。“薩摩少卿,那朱老板是不是看上你了?”
“去去,”薩摩揮手道,“她看上的是你們老大的官位。”
唯一不開心的是三炮,總覺得自己老大被誰占了便宜。是被朱妙兒還是被薩摩,三炮說不清。
“薩摩,這算啥?一點收獲都沒有。”他洩氣的道。
“沒收獲?”薩摩略帶邪氣的笑了一笑,“三炮,先帶人把附近的驿旅客舍查一遍,找到被害人留下的仆人或者行李。一定要查明死者身份。”
他望望長安城流雲缭繞的天空,輕輕道。“解開這一個,就能解開哭首村那一個。”
此刻,身在東宮顯德殿前的李郅,也正望着天空。
東宮在皇城之內,規制比太極宮略小,總是靜靜蟄伏在皇城陰影之中,不露峥嵘。庭前杏花爛漫,風起處,花瓣缤紛如雨。
李郅靜靜看着這似曾相識的場景。不知何處,傳來斷續的琵琶聲,伴着巍峨的皇城和飄零的杏花。深宮裏,再多權謀風雲,改變不了杏花的繁盛與衰落,改變不了歲歲年年時光輪回。
興亡盛衰,不過煙塵。
“少卿。”李郅收回飄飛的思緒,回頭看到清麗如畫的紫蘇立于面前,溫婉含笑。“太子殿下有請。”
走進殿中,琵琶聲清亮許多。太子李承乾,坐在主位之上,閉目養神。四下的宮女內監,如泥塑木雕般,不聞一絲聲息。
離太子不遠處,一位身穿太常寺制服的樂人正抱着琵琶,低首撥弄。
聽聞李郅的腳步,李承乾眼皮略擡一擡,道:“坐。”很有幾分大唐儲君威儀。
李郅行罷君臣之禮,落座。紫蘇亦在一旁坐下。
對于紫蘇為何出現,李郅心裏是有疑問的。但當他以詢問的目光看向紫蘇,那清秀少女只是微微笑着,神情沒有一絲波瀾。
很久之前李郅就已發現,他完全看不透這位青梅竹馬。
铮铮淙淙的琵琶聲,如流水纏綿委婉。三個人默默聆聽,各懷心事。
曲聲于最後一個空靈的泛音而止,如花瓣落在水面。李承乾睜開眼,對那樂人溫和一笑:“如意,掃弦的時候尾音還是有些弱。指上的傷還沒好麽?”
名喚如意的樂人聞言,仰臉看着太子,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豔态。“确是沒好。謝殿下關心。”
李承乾轉目凝望李郅及紫蘇,神色嚴肅起來。“早間聽禦史臺奏,長安出現骷髅兇手,民心惶惶,不知大理寺有何進展?”
李郅不敢懈怠,即刻道:“回禀太子,大理寺已經動員京畿衛全力追查此案,只是目前線索太少,還沒有眉目。”
李承乾端起桌上茶水,飲了一口,順手将杯子遞給如意。“一案未結,一案又起。我若治你個辦事不力之罪,也不算為過吧。”
李郅聞言,起身跪下。“太子降罪,微臣甘願受罰。”
“得了。”李承乾的笑容裏帶了幾分鄙薄。“我哪敢。”
他仿佛忽然卸下了太子的面具,笑得開心而毫無顧忌。“朝堂上,那麽多眼睛看着我。如果我就這麽對你動手,往輕了說我過于嚴苛,往重了說我治理無術,失德離心。”
過往的歲月裏,以寬仁之名享譽朝野的太子李承乾,從來都不曾在李郅面前掩飾他的敵意。而來自李世民的遙遙關切,讓這種疑忌更深。他探身,将下颌支在面前的案幾上,看着李郅。“承邺,你說是不是?”
李郅遲疑不答,瞳孔微微收縮,擡頭看向李承乾。
那居高臨下的太子也正看着他,目光尖刻。
兩人無聲對視。
很久之前,李承乾就想不明白,為何經歷過慘變波折,李郅眼神依然幹淨而倔強。
真令人想折辱呢。
“李郅,你的身份,就是你的護身符。只要不是謀逆,任何人任何事都奈何不了你。”他腮邊浮起玩味的微笑,“你知道這一點,也利用的很好。”
李郅遙看李承乾,目光漸漸亮起,清晰的說道:“不對。”
李承乾道:“不對?”
“為帝王者,有駕馭天下的權謀,更有胸懷家國的氣魄。” 第一次,李郅在儲君面前,露出了他的鋒芒。“殿下,您高看了我李郅的才能,卻小看了陛下的器量。”
李承乾收斂了笑容。殿堂之上空氣驟然沉凝。
年歲相仿而身份颠倒的堂兄弟,隔着滄桑世事彼此對望,如看着鏡中倒影。
“哐當——”瓷器碎裂的聲音。一旁的樂人如意,失手打翻了茶杯,手忙腳亂的撿拾地上的碎片。血,從他的手上滲出來。
李承乾示意宮女內監上前打掃,拉起如意的手,并不顧忌衆人的視線,将如意被劃傷的細長手指拈起。血的顏色,讓李承乾喉嚨忍不住滾動了一下。
他旁若無人的,在如意的手指上一根根舔過去。像小孩子得到了極為心愛的玩具。
李郅默然看着。宮中關于太子和樂人們的傳聞,看來不是假的。
紫蘇不由自主看一眼李郅,又垂下了眼睛。
李承乾從陶醉中醒覺過來,突然之間暴躁推開如意,任憑那身骨伶仃的樂人倒在地上。
他轉頭看向面前的兩人,又恢複成居高臨下的太子氣勢。
“李少卿,什麽事都可以容後商量,但是案子不能再拖。”他看着李郅。
李郅抑制住心底翻湧,行禮如儀。“臣必盡全力破此案,以十日為期,如果到時沒有抓住兇手,任憑太子處置。”
李承乾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李郅聲音裏的清朗铿锵,一如冰雪。
是從什麽時候起,這總是隐忍的少年,有了這股霸氣?
李承乾默默盤算着,嘴角泛起微笑。“好。十日為期。”他的聲音高揚起來,興致勃勃的,像極了慈師嚴父。“請兩位少卿一定要給我完美的報告。”
李郅略微一愣。兩位少卿?
在他身旁,上官紫蘇起身,鄭重下拜。“臣領旨。大理寺衆人将全力緝兇,還長安以清平。”
李郅一震,瞬間就平靜下來。
紫蘇,終于是漸行漸遠了麽。
“好極了。”李承乾挺直身體,看着李郅的表情,又一次泛起惡作劇般的笑。“上官少卿,請和李少卿一起回大理寺吧。畢竟,從今天起就算第一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