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你看見土堆上有人?”薩摩蹲下身,平視着小明子。
第一次有這麽多大人圍着聽自己說話,小明子有些怯場,往母親身邊靠了靠。“嗯。”
“這娃娃第一個發現土堆塌了。”裏正道。自己的家成了差官們的臨時詢問點,他頗有幾分自得。“我們還都不信呢,趕出去一看,那滿地的骷髅啊……”嘴裏發出誇張的啧啧感嘆。
“是什麽人?”薩摩不理裏正,溫和的問小明子。
感受到面前這個漂亮哥哥的善意,小明子安靜下來,開始慢慢敘述。“是……一個純白色的人,我只看見他的臉,天太黑了……”
因為觸動不好的回憶,小明子的臉色變得很恐懼。“我說不好……他的臉就像一張白紙,戳了兩個黑窟窿當眼睛。還有那嘴唇,特別紅……”
小孩子玩捉迷藏游戲的時候,偶爾會做這樣的面具吓人。薩摩點點頭,伸手撫亂小明子的頭發。“別怕,都過去了。”
小明子安定了一些,由他娘領回去了。
三炮失望道:“啥都問不出來。”
“不見得。”薩摩說,“至少我們知道有兇手在此抛屍,是人力為之,沒有什麽神神鬼鬼的假說。”他皺着眉,喃喃道:“骷髅……”
“剛才還有村民說要搬家離開此地呢。”三炮對裏正說,“請您好好解釋,盡量讓村子安定下來。”裏正唯唯諾諾應了。
“檢驗結果出來了。”雙葉從外面進來。“兇手身上有四十多處刀傷,致命的有5處。死亡時間大致是五天前,他是死後才被人砍下腦袋的。”一眼看見裏正,雙葉道:“今天我工具沒帶足。你家廚房的刀具挺全的,用起來不錯哎。”
裏正心裏連天價叫苦,這姑奶奶居然拿自家的廚刀解剖屍體,想想就要做噩夢。但面上還只能陪笑:“官人見笑了。”
“死者身份有沒有線索?”薩摩問。雙葉搖搖頭。“兇手很細心,連屍體的外衣都剝去了。沒留什麽有用的。”
薩摩嘆口氣,似乎又是無頭公案呢。
回到凡舍,意外看見李郅和紫蘇已經到了。公孫四娘正給二人看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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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不見,李郅似乎消瘦了些,但神情自若,白衣勝雪,并沒有黃三炮所說的“病态”。與四娘和紫蘇談話間,俊朗的眉目之間甚至還帶了淺淺笑意,十足謙謙君子風度。那兩個迷妹仰着臉,眉花眼笑圍着他搭話,其樂融融。
薩摩覺得這些日子來為他擔的心都哔了狗。忍不住走上前,懶洋洋喚道:“喲,稀客啊。”
李郅擡眼看他,招呼道:“辛苦了。”
薩摩在他對面盤腿坐下來,身子沒骨頭似的軟軟趴倒在茶桌上,只用小小手腕支着腮,笑吟吟涎着臉看李郅。“我這麽辛苦,李少卿就沒什麽表示嗎?”
李郅頓一頓,道:“放心,不會讓你白幹。”
薩摩微微一哂,盯牢了李郅使勁看,目光裏幾分委屈,幾分專注。畢竟這麽久沒見了呢。
李郅亦不回避,深深凝望着薩摩。那貓一樣的少年就在面前,吸去了他的全部注意。
兩人之間空氣膠着。四娘和紫蘇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只能互相瞪着彼此。
“老大!”打破尴尬的,是呼嘯而來的如風少年黃三炮。“早上給你炖的雞湯喝了吧?看你現在挺精神的,沒病啦!”
薩摩聽着就覺得不爽,幹笑一笑,道:“三炮,你才沒病。你們全家都沒病。”話一出口,又覺得自己太刻薄,有點後悔。
三炮倒是一點也沒在意,喜孜孜挨着老大坐下。“薩摩你咋知道的咧?我全家就我和老大兩個人,現在都沒病。”
如此憨直的反應倒讓薩摩噎了噎。他沒想到,三炮真的是一條心向着李郅。比較起來,才十來天不見面,自己就對李郅心生嫌隙,真是萬萬不及。
——真的不可以,不可以這麽在意。
見薩摩居然被三炮給堵得啞口無言,李郅心中暗暗一樂,面上卻神色不動。“談正事,”他說,“聽說那村子裏發生了命案?”
三炮原原本本講了經過,末了彙報說雙葉已經把那巨人觀的屍體帶回大理寺,肢體分一包,內髒分一包,頭顱還有一包,歡迎大家随時參觀。
紫蘇一口茶噴出來,四娘趕緊給她拍背順氣。
“會不會是劫財殺人?”李郅蹙眉道。
“不會。”薩摩拎着筆,在紙上潦草的塗抹着。“致命傷有5處,此外還多砍了三十幾刀。兇手和死者絕對有仇。所以首先要确定死者身份。”
李郅點點頭,道:“三炮,張個榜,把繪影圖形發出去。紫蘇,最近有沒有人口失蹤報告?”
三炮應聲。紫蘇思忖一會兒,道:“沒有。”
正聊着,門口進來一人,四娘當是來了貴客,起身去招呼,卻見來人是昆都倫。
“挺熱鬧啊。”鬼手鐵匠樂呵呵道,目光從衆人臉上一溜兒掃過去。“李少卿也在哇。”
李郅神色不動。四娘示意薩摩去接待。薩摩不願起身,厭棄道:“你不去打鐵,跑這兒幹嘛?”
“當然有事啦。”昆都倫目光在店裏搜尋着。“我那天還第一次來凡舍,沒成想這兒挺不錯,以後談生意都放這裏了。”
“老娘幾時允許你——”四娘蓄氣準備飚出女高音。
話沒說完,眼前金光一閃。昆都倫的手幾乎伸到她鼻子那,掌心赫然一錠黃金。“這是半年的茶水費,夠不夠?”
“昆大師,”四娘神色莊重,“您這樣的長安名人光臨本店乃是凡舍的榮幸。錢不錢的,太傷感情了。”
三炮急着趕回去發繪影圖形,硬是拖上紫蘇幫他回去寫報告。
四娘帶上不三不四,親自牽着昆都倫去了凡舍最好的雅間。
只留下薩摩李郅兩個相對而坐。
李郅望着昆都倫背影,現出深思表情。這西域人最近很活躍,值得關注一下。
“薩摩,”他一邊思忖一邊說,“他來這裏見什麽人,你幫我留個心。”
薩摩唔了一聲,提着筆塗塗畫畫,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聽見。
李郅看過去,斜陽餘晖暈染下,那少年浸着暖暖金色,輪廓似在發光。
在那一日的殘陽如血裏,李郅如墜冰窟般冷過。
是薩摩,在最黑暗的一刻搭上性命照亮了他。
李郅默默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的影子刻進心裏,仔細收藏。
感應到他的視線,薩摩擡起頭。少卿目光裏的熱度,讓他微微局促了。倉皇之間,抓過剛完成的面具塗鴉覆在臉上,促狹的對李郅眨眨眼。“這是我根據目擊者描述畫的面具,怎麽樣?”
就是一張白紙,沒有五官,下颌尖細,只在眼睛部位戳了兩個圓孔。
這粗糙的手工讓李郅嘴角一抽。“哦。”他搜索枯腸道:“此畫只應天上有。”
薩摩半信半疑,伏在桌上。“是嗎?……聽你剛才的意思,是要我監視老昆?”
李郅拈過面具看着,聞言點了點頭。
薩摩笑一笑,翹翹下巴,伸出手。五指如花,手勢如蓮。
要錢,就得這麽優雅。
掌心微微一甸,有個冰涼瑩膩的東西落進來。薩摩定睛一看,是一塊鴿蛋大小的金黃琥珀,不含一點雜質,品相上乘。難得的是,琥珀裏包裹着一只尾巴蜷曲的鮮綠色蜥蜴,栩栩如生。
薩摩驚異于這小小物件的美麗,幾乎沒有察覺李郅自他身旁經過。耳中聽到李郅遠去的腳步。“此物名為食夢,據說能吞食噩夢,放在枕邊可以助眠。”然後,是門輕輕阖上的聲音。
那溫潤的話語,如同夜風一般清朗。薩摩恍然覺得,自己的心被那風吹得舒展開來。所有細碎繁雜的思慮,所有千回百轉的心事,都被撫平了。
——指尖相觸時,那人的溫暖。
細細把玩微涼的琥珀,薩摩不禁莞爾。嗯,食夢。應該——很值錢吧。
他渾然不知,暗處有一雙眼睛,已經看透了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