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這破路,咋修的呀!”黃三炮嚷嚷着,用力甩脫官靴上的泥巴。跟着他的一衆官差們,都差不多狼狽,深一腳淺一腳,在泥路上逶迤而行。
真是蠻髒的。薩摩盡力避開地上的坑坑窪窪,決定這趟差無論如何要加錢。先把三炮贏到手的500文賭馬金敲回來再說。
他心情不爽。算起來,那晚之後,薩摩已有十天再加四個半時辰又六分二秒,沒見到李郅了。
三炮的解釋是,老大玉體欠安。
薩摩才不信。那是李郅哎,帝都著名工作狂,加班寫文書到吐血的法律界十大傑出青年。什麽事能讓他怠工?
也罷,讓他好好歇歇吧。薩摩想,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應該不會喜歡這趟腌臜的收骸骨差事。
一旁雙葉興奮的叽叽喳喳。“薩摩薩摩,聽說這次有好多屍體哎!堆成山了都!真是中大獎啦!”
李郅怠工,到她手裏的屍體自然少了。對離開屍體就了無生趣的雙葉來講,哭首村的報案,簡直是久旱甘霖。
轉過一片稀疏的樹林,村子出現了。村口的土堆已經崩塌,露出一堆骸骨,和滿地骷髅。
青天白日下枯骨成堆,本來是蠻恐怖的景象,但數量如此密集,恐怖就成了麻木。
村民全體出動嗑瓜子看熱鬧。面對廣大群衆洶湧的熱情,雙葉鎮定自若,體現了大理寺第一兼唯一女仵作優良的場控能力。她指揮差役們分成骷髅組、軀幹組、四肢組、雜項組,将那些零亂的屍骨分裝組合,運到場地中間,大致拼成人形。
都已經是陳年白骨,很難區分,張首李戴,趙家腿安到錢家身,也不是不可能。雙葉是最後總盤點的人,她憑着經驗,一點點把安錯的骨頭還原回去,像拼圖般,盡量給出完整貼合的骨架。
薩摩看來,這項工作豈止是乏味,簡直辛苦已極。然而雙葉卻在屍骨堆裏一蹲就是半天,樂不思蜀的樣子,還頻頻讓薩摩去搬骨殖。
薩摩漫不經心提起一根腓骨,惹來雙葉一頓罵:“喂!态度要尊重,死者為大!快拿過來讓我給可愛117號拼上小腿!”
這腓骨的确很短,主人也許是孩子吧。薩摩暗暗想,這就和可愛扯上關系了?簡直變态。
“喂,喝點水。”薩摩把水壺和骨頭一起遞給她。
Advertisement
雙葉接過水壺,湊着匆匆飲了一口,活動一下僵硬的脖子。“現在編到192號了。”她喜滋滋說。“争取能到220,就能打破我爹保持的大理寺一日內清屍記錄了。”
薩摩□□一聲。執着的人真可怕。
“雙葉姑奶奶,我們不是來玩拼骨游戲的。”同樣心累的還有黃三炮。“你看出這些人怎麽死的沒?”
雙葉不滿意的撅一下嘴。“老大就不會像你們這麽無趣。”她拿起一個骷髅。“看這裏,明顯是後腦被鈍器擊碎致死。不止這一具,每具骸骨都有明顯創傷。他們都不是自然死亡,是被殺死的。”
三炮張了張嘴,一臉痛苦。“那……我們得抓多少兇手哇?”
“一個都不用。”薩摩說。
三炮大喜。“哎……我的好薩摩,快說說我報告怎麽寫。”
“這是京觀。”薩摩望着土堆殘骸道。“土堆長十丈,寬四丈,高兩丈,是屍骨層層疊放後外面封土而成,下為骸骨,頂擁骷髅。戰争中,勝者為炫耀戰功,聚集敵屍而搭成高冢。這說明,很久以前此地發生過一場戰役,戰勝者把投降的俘虜全部殺死,堆成了高臺。”
“你怎麽肯定是投降的俘虜?萬一是戰場上的敵人呢?”三炮聽着,又怕又好奇。
“雙葉說他們是被鈍器擊傷的。”薩摩說,“從位置看,是用盾牌或石塊之類的東西從後方襲擊。鈍器不會在戰場上殺敵時用,所以,這些人是被俘虜後,被命令跪在地上,讓人砸死的。”
薩摩一邊說着,一邊有些怔忪。當歷史的一層紗幕被掀開,底下漏出來的一點點真相竟如此黑暗。他的腦子卻停不下來。“還有……這些俘虜,未必是士兵。從骨骼看,有婦女,還有兒童。”
雙葉和三炮都愣了。一将功成萬骨枯。戰場之上的對決固然血腥慘烈,決勝之後無差別血洗才真正讓人不寒而栗。連平民都不放過。
看着一地骸骨,兩人腳底升起了寒意。薩摩面色如冰,一語不發。
遠處忽然傳來喧嘩聲。三個人對視一眼,趕過去。
土堆的清理已經到了下層。在柴堆般的屍骨裏,露出一具腐爛膨脹呈現巨人觀的無頭人體,惡臭熏天,肥碩的白肉已經被蛆蟲咬出一個個洞洞,膩滑光潤的鑽進鑽出。
“頭呢?”三炮忍着惡心問。
一名官差指指他腳下。
三炮低頭,看到一張被雨水浸泡爛了半邊的肥臉,自己正巧踩在那人裂開的嘴角上,仿佛要被那詭異的嘴巴吞進去。
三炮一跳三丈高,剛落地,就哇的吐了出來。
遠在長安的李郅,并沒有料到三炮他們會有新發現。
接到哭首村的報告,他已經大略知道那是戰時留下的京觀遺址,大理寺出面,只不過是為了清點屍骸,安撫民衆,避免恐慌罷了。
李世民即将出巡,穩定絕對是第一要務。
長街已經被絹帛圍起,雨後的水窪都以黃沙吸幹。李郅随百官一起跪在街邊,等着君主。
這一天,大唐皇帝李世民,将帶着後宮妃嫔、年幼的皇子公主及諸多鐵甲金吾,出發前往洛陽。車馬儀仗迤逦十多裏。
名義上,出巡是為了農桑祈福,可是天子近日來反複不定的心情,朝堂之上的低氣壓,卻是人人可以感受到的。
故爾,這次送別,離去的人們有抛下襟懷的解脫,送行的人們何嘗不是壓力減輕的釋然。整個氣氛倒并沒有那麽依依不舍。久困深宮的年輕妃嫔、宮女和小內監們,有幾個還露出了笑容來。
一輛輛車馬經過,酉時一刻,李世民的東巡車出現。百官齊呼萬歲。
李世民受了魏征和上官公帶領百官敬奉的餞別酒,眉頭略略舒展了一些,道:“有勞卿家。”
魏征剛想回答,看到皇上頻頻目視身邊的太子李承乾,心中了然。
“陛下安心。臣當盡心竭力,輔佐太子監國。”魏征道。上官公亦附議。
李世民滿意一笑,君臣絮絮說些政事。李世民目光在人堆裏掃過去,展眼看到了李郅,眼神轉為深邃。
李郅仿佛也有所應,擡頭看向李世民。兩人目光一瞬間觸碰。
這麽多年,那孩子的眼眸始終黑白分明,不摻雜質。大唐皇帝看着那酷肖兄長的臉龐,嘴裏泛起一絲苦澀。實在沒有勇氣,對這樣的臉再下一次殺手。何況——
他看一眼自己的車輿。窗口小小掀起一角,楊淑妃眉攏輕煙,臉色蒼白,不顧禮儀,默默遠望李郅。
李世民在心裏長嘆一聲,向那孩子微微點了點頭。
這便是君臣和叔侄間的和解了。
李郅重新低下頭去。許多天來的迷茫、焦灼和徘徊,因為君主的回顧,平複下來。
不應該懷疑什麽。君臣之秩,即是家國之安。既然選擇臣服,那就必須相信。
看到李郅低俯的姿态,李世民眉頭舒展,心情似好了許多。
離他最近的李承乾,也敏銳感受到了君父的波動。
他看向不遠處的堂弟,眉眼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