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場火,如地獄,席卷了村子的每個角落。
起初還有尖利的哀鳴呼號,漸漸的,除了木料爆裂的清脆噼啪聲,再也聽不到一點聲息。
火舌貪婪而肆虐的吞噬着能夠得着的一切事物。也照亮了圍攏在村子邊的那些人的臉龐。
那些粗野的,油亮的臉龐,躍動的火苗燃在他們眼裏,聚攏成為令人作嘔的欲望。
他躲在草叢裏看着這一切。每一個火焰下的面容,都像烙印一般,刻在了他的心底。
永不能忘記,那噬骨的恨與痛。
他懷裏,幼小的妹妹在低聲的嗚咽。怎樣安撫也停不下來。
他惶恐的看向火堆旁的那群人,發現他們開始順着聲音尋找。巨大的面孔,像聞着血腥味的野獸一般,開始左右轉動。
妹妹依然在哭泣,聲音越來越大。
“小妹,別哭啊。”他盡量壓制着心裏的慌張,把聲音放溫和,伸手去想把妹妹抱緊。但是觸到那小小的身體,心卻一沉。妹妹的身體這麽輕,就像不存在了一樣。
遠處那些面孔已經向他們逼近來了。他趕忙舉起妹妹,準備抱着她逃離——
輕若無物。他看見自己手中并沒有那個天真如花的小小孩子。
漫天烈焰席卷,一個鮮血淋漓的頭顱正對他哭泣。
薩摩猛然驚醒過來。
仿佛胸口壓着巨大的石板,乍然醒來的那一刻,他不能呼吸。
總是反複反複的做這樣的夢。總是不能忘記,國破家亡時的修羅場。那一刻,人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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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摩茫然的坐起身來,看着四周,一點點的辨認出凡舍儲藏室斑駁的牆壁。片刻後,他的手機械的伸出去,抓向面前的案幾,那裏應該放着一壺酒。
每天每夜,他都準備着于午夜噩夢醒來時,靠這壺烈酒麻木自己。
酒是微甜的,有淡淡的梅子青澀。他小小的飲了一口,讓那股灼熱自舌尖散開,慢慢溫暖冰冷的身體。
近來這酒,似乎變得好喝了呢。他默默的想。怎麽也記不起自己做了什麽讨四娘歡心的事情。
再飲一口,酒的香氣氤氲開來,一種若有若無的迷離。很像自己遠遠看着那個人的時候,揮之不去的心事。
端着酒壺,薩摩的手勢定住了,神思已經飛向別處。他本想麻醉自己,未料幾口酒入喉,卻格外的清醒起來。或許因為念及了那個名字。李郅。
每次這個名字浮上來的時候,他都無眠。
薩摩默默的望着窗口透進的月光。曾幾何時,月光下他告訴他,我在,天塌不下來。
并不見得是多麽寬厚的肩膀,那孤僻而疏離的少年,卻硬是一力承擔了全部,有三炮的前程,紫蘇的戀慕,雙葉的婚嫁。
還有薩摩的命運。
薩摩忍不住輕輕的嗤笑了一聲。你,憑什麽呢,李郅?一個身世敏感的沒落皇族,一個權力邊緣的區區官吏,就敢對着他一諾無悔。
——如果你知道,我有怎樣的過往。你還敢這麽說嗎?
他握緊酒壺,垂下了眼簾。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在春日微涼的夜裏,佐酒正好。
長安城郊,哭首村。
村莊稀稀落落住着幾十戶人家,都是十年前才搬過來的。人口不旺,倒不是因為水土不好。這裏的土地出人意料的肥沃,種什麽都長得很旺盛,還曾經結出在鄉裏稱王稱霸的巨大南瓜和玉米。
問題是,這些看來碩大香甜的果實滋味卻不好,煮出來總帶着一股異味。仿佛是鐵鏽一般的血腥味道。
農作物銷路不暢,漸漸的有些人家就搬離了。所以這村子,總是很荒蕪。
小明子走在鄉間小道上。天已經黑皴皴的,四下裏一個人都沒有。
一群孩子玩捉迷藏,一直沒鬼來抓他。等睡了一覺醒過來,天黑了,天邊還不時竄出一道道閃電,蘊積已久的一場大雨馬上就要到來。
小明子不由得加快了步子。村裏傳說,千萬不要一個人走夜路。會遇到鬼。
一定要在大雨之前趕到家。
四野無聲,寂靜瘆人。唯有風帶來一絲絲悶熱的氣息。
轉過一片細細的樹林,小明子看見了村口标志性的大土堆。
這土堆不知何年何月就矗立在這裏。大約兩層樓房高,覆滿黃土,稀疏的點綴着幾莖野草。奇的是,從來沒有鳥類落在這土堆上,也沒有牲口願意在土堆腳下歇一歇。連小明子他們幾個頑皮孩子捉迷藏,都是繞開這裏的。
此刻,看到土堆,意味着家就在眼前。小明子不由松了一口氣。
一大滴冰涼的雨水落到他脖子裏,他打個冷戰,好像有只冷冰冰的手撫摸了一下。
雨下起來了。只是一眨眼功夫,成串的雨水就嘩啦啦的砸下來,小明子猝不及防,狼狽的跑到大土堆下面,想找個地方暫時躲雨。
暴雨之中,閃電之下,那土堆扭曲奇崛的陰影投落在小明子凍得發青的臉上。透過雨水淋漓,他忽然看到土堆頂上伸出一張臉,直直盯着他。
那是一張慘白的臉,沒有鼻子,下颌尖細。雨水沿着濕透的白色風帽不住往下滴。
“喂,你是誰?快下來!”單純出于擔心,小明子喊道。
那張臉并沒有表情,只有黑得像洞穴一樣的眼珠忽然轉了一轉,陰森森的笑了。如骷髅一般。
小明子唬了一大跳,用力抹了一把臉,睜大眼仔細看去。
那張臉消失了。
但是面前的土堆卻産生了奇異的變化。小明子看到,土堆上鼓起一個個小包。本來是模糊的輪廓,但細看就發現,土裏正凸顯出一張張人臉。
仿佛很多很多被埋在土裏的怨靈,突然找到地獄與人間界的接口,想借着天地無光的這一刻往外逃遁,再追索一次放不下的塵世。
那些臉,沒有聲音,卻在吶喊。
小明子的瞳孔放大了,身子已經吓的徹底麻木。
一個巨大的驚雷滾過。閃電交錯之間,狂風大作。他面前的巨大土堆轟然倒塌,無數骷髅,如雨點一般從天空血色裂縫中傾瀉而下。
這一刻,人間如地獄。
風雨如晦。
硯上的墨,半幹半涸,彌漫出一點點的窘和澀。
李郅的筆,就這樣頓在半空中,已經很久。“刺史窦南林貪贓有核,勘當是實,法有常科,三千獄條,刑茲罔赦,然意外墜馬……”拟了一半的判詞,就在這裏枯竭,竟是怎麽也寫不下去了。
戴公看着自己得意弟子的惘然神情,暗暗嘆了一口氣。
那日皇城之中所發生的事,衆人皆是諱莫如深,戴公動用耳目,打聽到的不過是淮陽王誤殺愛妾而已。
李道安被禁足王府,生死未蔔。而皇上,也一錘定音為窦南林一案作了定性——意外。
這案子的真相,就如一抹漣漪,消散在大唐王朝奔湧前進的歷史激流之中。再無人敢去窺探。
埋首刑獄多年的戴公,早已不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情形,三緘其口,是最好的姿态。
然而由不得他不關心的,就是李郅。
一貫雷厲風行的大理寺少卿,戴公最強的臂助,自那日皇城回來後竟然大醉一夜不歸,意态消沉,更連續多日稱病,怠于處理公務。如今連草拟一份小小的具結文書,都顯得費力。
戴公注意到,對李郅種種異常,皇上連一星半點關注也無,甚至看到戴公上朝,也不過是淺淺颔首,凡提交的刑訟之事均以朱批了之,當朝一概不提不問。
大理寺,仿佛跟着少卿一起消失在皇上的視野裏,微妙的被冷落了。
這情形,讓戴公極其憂慮。以至于一連三日,戴公都叫了李郅來自己書房,督促他辦公。
這就如李郅幼年剛脫離深宮,每每顯出倔強姿态,戴公就讓他在書房磨墨,寫字。
那孩子從來都默默領受,不露心事。這回依然如此。
“戴公,喝藥吧。”李郅溫然的聲音。戴公自憂思之中回神,擡頭看見李郅跪在面前,恭敬的奉上一碗藥汁。戴公伸手接過,飲了一口,溫度剛剛好。
這孩子,心是極細膩的。
“承邺,”戴公想說點什麽,思量許久,才說道,“聽說皇上這次駕幸東都,是臨時決定的。”
李郅沒有表情。觸到戴公探詢的目光,他只能勉強露出一些興趣,點點頭。
“不日皇上就要啓程,娘娘帶來消息,讓你一定去送行。”戴公說。“你們母子許多日沒見了,娘娘很想念。”
李郅的目光飄到窗外,看着屋檐上如線的雨串,輕輕的嗯了一聲。
在皇上有意的漠視裏,母親的關切,也變得小心翼翼了麽。
仿佛猜到他的心思,戴公咳嗽了一會兒,道:“承邺,記住,不管那天發生什麽事,你都已經忘了。而只有你去見皇上,才說明你真的忘了。”他停一下,道,“你不會不知道,娘娘所做一切,都只為保你平安。”
李郅默然,終于動容。君王或許薄涼,但母子之情的枷鎖,他卻必須背負一輩子。
他點頭,道:“好。”
戴公微微釋然,眉間的思慮卻更深了。
綿密的雨勢,似乎也緩和了許多,在長安無眠的夜裏,織出一闕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