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李郅眼中爆起璀璨寒光,嗆然拔劍。氣勢上,竟未遜色。
李道安仔仔細細看着他的臉。“李郅,李家少年一代之中,你的資質不可多得。殺了你,我真有些不忍。你不怕死?”
“怕。”李郅答道,眼神清朗,神情決絕。對這樣的前輩、對手,他沒有任何可隐瞞的。“我怕老死病榻,更怕報國無門。娘告訴我,天下每個人,要的不過是——家國長安。”他微微低首致禮。“王爺,如果今天我為了守護這個信念而死在你手下,那将是我的榮幸。”
金色夕陽落在李郅的眉間眼上,薩摩深深震動。他第一次這麽深切的感受到李郅的熱血。正是有了這樣的李郅,才有了三炮、紫蘇、雙葉那一群人,才有了大理寺人們秉公執法、激濁揚清的不滅豪情。他是他們的魂。
李道安嘴角嘲諷的笑容消散了。那少年站在那裏,就像是天策府最繁盛時光裏的自己。他苦澀一笑,輕輕道:“好。”
語音未落,□□如殘陽爆裂,化成一道長虹直刺李郅!
這一擊有雷霆之勢。李郅避無可避,只能硬生生格擋,整個人立時被壓制。李道安手上的分量似有千斤之重。他方才知道昨夜長街上,淮陽王沒用全力。額頭冷汗涔涔,抵着那槍上的威勢,李郅雙膝支撐不住,半跪下來。
槍尖已經對準李郅的眉心,分毫之間,李道安就能要了李郅的小命。
薩摩簡直要瘋,急的魂魄都飛出去。忽然靈光乍現,他大喊道:“淩音!你是為了淩音!”
他猜對了。
薩摩的話讓李道安手臂一震,力道松懈。李郅瞬間感到槍上威壓已經消失,想也不想反手一劍刺出。
李道安勉力後退,以槍駐地,嘴角湧出大朵血花。李郅有些訝異,他明明沒有擊中對方。
李道安喘息不已,薩摩對上他的眼神,激靈打了寒戰。淮陽王眼中,第一次真正顯出殺意。
那是冰冷的非人的眼神。
連李郅都被那氣勢駭到了,驚呼:“薩摩!快逃!”
他飛身急掠而出。真是拼了,不要命往李道安□□之下撲過去,以劍以身相格。淮陽王□□幻化如龍,這一次絲毫不留手,逼得李郅節節敗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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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摩手腳都軟了,眼見李郅被狂風驟雨般的□□籠着作困獸之鬥,渾身多處被刺傷流血,他卻一步也走不了。
一起死吧。薩摩的眼淚忽然流下來。也罷,就這樣一起死吧。
一聲尖厲的長嘯驟起。
薩摩在淚眼中擡起頭,模糊看到一匹巨大的黑馬自頭頂飛躍而過。
獵獵的鬃毛,如火焰般拂動。
淩音一人一馬,沖散了李道安的槍陣。李郅得到喘息之機,飛身疾退。
李道安厲聲呼喝。他經過剛才的吐血和拼殺,已是強弩之末,拼上一股鬥志,只是要殺掉李郅薩摩二人,對手中兵器已經控制不住。
淩音來得急,完全打亂了李道安的陣腳。慌亂之中他急速撤手,但□□似有生命,勢頭不減,仍是刺進了淩音胸膛。淩音身形晃了晃。霜飒紫極立即感應,急速頓住,前蹄高高揚起。
那單薄的身體,像一片枯葉般自馬上飄下來,落到了李道安面前。金色的面具落在一旁,蒼白的面容因為染了血而格外緋紅。
她吃力的擡頭,看向李郅的方向,确認了他的安危,臉上露出一絲安慰的笑容,然後向着李道安伸出手,聲音如同嘆息。“王爺……請你……不要再為我隐瞞了。”
李道安的身體簌簌抖着,面容扭曲之極。
“其實,是你殺的窦刺史對不對?”薩摩顫抖着開口,高速紊亂的思緒讓他腦門都燒了起來。“烏骓是你□□的,但你并不知道王爺也存了殺窦南林的心思,在馬蹄上安裝了鬼火。那晚你驅使烏骓踏死窦南林,做成意外之狀。本來應該留下烏骓,但你知道它一定會被當成鬼馬瘋馬宰殺,你是愛馬之人,便騎着烏骓離開。我一直都介意這馬的去向,原來馬是跟過去的主人走了!”
他看着淩音,看着李道安,道:“但是,為什麽?為什麽呢?”語速快到連不成聲,“為什麽你們要殺窦南林?”
“因為她是隐太子家中馴馬師的後裔。”上官紫蘇清淩淩的聲音傳過來。“當年窦南林第一個告發的,就是她父親為隐太子訓練軍馬意欲剪除秦王羽翼之事。”
薩摩和李郅驀然回頭,才發現很多人都出現在了這裏。有禁軍,有大理寺官差,以及不多的幾個重臣。李世民亦在人群中,被鐵甲衛士緊緊圍攏着,他身旁是一身素白衣衫的楊淑妃。望着場中幾人,大唐皇帝的臉上,有一種始料未及的茫然。
紫蘇道:“我從薩摩那裏知道你訓馬的手法奇特,翻遍資料,才查出了原委。”
淩音發出殘斷的笑聲。“哦,終于有人知道了。”她輕輕說。
楊淑妃掩面不忍,依到皇上肩頭。李世民用單臂環抱着她,輕輕安撫。
淩音看着這一幕,鄙棄一笑。她的目光又落在李郅身上,閃了一閃。
李郅愣住了。淩音的眼睛,像是閃電劈開了他五歲之前的記憶。那是開滿鮮花的馬場,水草豐饒的隴右,紮着發髻的十歲少女,吃力而歡快的舉高幼小的他,放到一匹小馬駒背上。
他們,原來是故人。
李郅胸膛撕裂般痛,他想喊出來,手臂卻被死死拽住了。
是薩摩。他緊緊的掐着他,用琉璃般通透的目光看着李郅,緩慢而堅定的搖了搖頭。
李郅啞然無語。淩音拼了命守護的,是他的性命,是已經被刀光劍影埋沒的無憂歲月。此刻才大夢方醒的他,怎麽配再去和她相認。
面對着大唐皇帝,主宰命運的君王,他甚至連一滴眼淚都不可以流。
茫然間,他聽到李世民在說話:“玄霸,你瞞了我這麽久。”
皇上的話是對李道安說的,用的是昔日天策府中秦王的語氣。
李道安,李玄霸,一邊吐着血,一邊抛下□□,向着遠處的君王莊重跪下。行完君臣之禮,他對李世民不再一顧,轉身抱起奄奄一息的淩音,讓她伏在自己胸前。
過去,他們每次擁抱都那麽艱難。淩音柔弱的身體,卻有從不馴服的烈馬的脾氣。憤怒無極時,他學會用鞭子狠狠去抽她,直到她蜷縮着嗚咽。
此刻,在他要失去她的時候,她才安靜了。
李道安撫摸着淩音的頭發,聲音嘶啞。“殿下,”他還君主昔日的稱呼,“我帶人沖破太子府的時候,她藏在馬堆裏,我沒有發現。如果那時真的發現了她,我會——殺了她的。”
李世民看着自己的堂兄,眼光深邃難測,緩緩點了頭。
李道安被遙遠的往事牽引着,目光漸漸溫暖。“一年多後,我從高句麗回來,在長安城郊的一間驿站發現她。她那時十二歲,只喜歡和馬在一起,人人以為她是啞巴。我看她馴馬的手段,就知道了她是建成府中馴馬師的後人,可我已經下不去手殺她。”
他撫過淩音的臉頰,抹去她嘴角的鮮血,苦澀道:“淩音,這麽多年……她連孩子都不願意為我生。我想,不如成全她,殺了她的仇人。比如窦南林,還有我。”他忽然溫柔一笑,喃喃道:“你放心,我也快死了。”
淩音半睜着眼睛,看着李道安。有清澈的淚水,從她眼裏落下來。
她很想告訴他,長安城郊的驿站,并不是他們初次見面。當他頻繁往來于馬場時,被大唐名将的威名所吸引,她曾在父親的身後,在牧場的圍欄間,偷看過他。氣定神閑的成年男子,那樣遙不可及的身影。
不可知的命運推搡着他們,兩個人終于走到一起,卻又從不曾真正靠近。
除了此刻。她要死了。終于要從這讓人看不透的命運裏解脫,真正可以說出她的依戀和彷徨。淩音口唇輕輕翕動,低聲的唱着:“代馬依北風,飛鳥翔古巢,莫不哀其聲……”
眼神漸漸渙散。
李道安抱緊她。
斜陽裏,愛恨糾纏的兩個人,身影如同雕塑一般凝固。
李世民明滅的眼神,萬般複雜。鐵甲武士肅穆而立。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等着君王判令生死。
但此時的大唐皇帝,卻只是沉默。沉默。
“皇上。”他身邊的上官公,終于出聲,輕輕催促。“我們離開太久了。下一場馬賽就要開始。”
無上尊榮的天子緩緩點頭,揚聲說道:“淮陽王李道安,因妾室失足落馬暴斃,心疾發作,病勢沉重,着人即刻送回府中。刺史窦南林一案,定為意外,不必再查。”
他擡眼掃視每個人,被他看過的人都低首伏跪。當他看到李郅薩摩,頓一頓,補充道:“大理寺少卿李郅,忠心可嘉,賜絹帛百匹,金珠一斛。”
李郅茫茫然被薩摩拽着跪了下去。在衆人山呼萬歲聲中,李世民離開。匆促間,薩摩看到楊淑妃遞過一個關切的眼神,而後便不再回顧,緊跟着皇上而去。
他扶着的李郅,卻再忍不住,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是日,皇城那場世紀馬球之戰,以淮陽王府完敗終結。賽後,王府人馬就地解散,霜飒紫極不知去向。
黃三炮押對了皇上的馬隊,是少數幾個大贏特贏的人之一,獎金高達——500文。因為只下了100文的注,三炮遭到雙葉無情的嘲笑。
上官紫蘇随父親回府。公孫四娘問她發生了什麽事,紫蘇只是婉麗一笑,沒有回答。
李郅在凡舍大醉一場,倒伏在薩摩膝上不省人事。
公孫四娘默默看着那兩人,連手裏的算盤也忘了去撥。直至有人拍門進來,把她唬了一跳。
進門來的是一個高大的西域人。
昆都倫和四娘彼此對視了幾秒,目光戒備,仿佛同類在互相辨認。
之後,昆都倫聳聳肩,把手裏一樣東西放在四娘的櫃臺上。“有人讓我把這個交給李少卿。”是樣式極為古雅的一柄長劍,劍鞘上篆着繁複流麗的花紋,襯托着一行銘文。
唐代著名彈幕詩人昆都倫,以悠長的聲調,慢慢念道:
脩爾兵甲,
武不可黩,
溫溫穆穆,
荷天子祿。
念完,得意擡頭,準備接收四娘膜拜的眼神。
“神經病!”四娘一推算盤,一抓就從昆都倫手裏奪劍拔鞘。對那些古奧的銘文,她根本不感興趣。這劍才是她關注所在。一道冷電閃過,劍氣森然,如吟如嘯。四娘但覺劍身靈動,自己掌握不住,不由啪的扔下來。這種近乎神兵的武具,根本不是民間可以見到。
四娘推測半晌,才道:“是淮陽王差你來的?”
昆都倫一笑,悠悠道,“萬千西域人受過将軍深恩,無以為報。”轉頭望一眼李郅,道,“将軍既然把佩劍給李少卿,那他從此不是敵人了。”說罷轉身離去。
四娘靜默了。在這樣的時刻,李郅得到這些西域人的支持,意味着什麽?
她唯有輕輕嘆息。長安,長安,李郅薩摩,你們在這裏,該如何長安?
李郅依然醉着。
仿佛只有這樣,他才能避開一切,忘卻一切。
燈火之下,薩摩一直低頭看着那人容顏,對于四娘這邊發生的事,置若罔聞。
他用一根竹筷輕輕點着碗碟,若有若無的唱着歌。
代馬依北風,飛鳥翔古巢,莫不哀其聲。
作者有話要說: 濃霧。叢林。夜岚如流,缭繞在山間。
篤,篤,篤。沉穩的馬蹄聲。黑色的高大駿馬,如同幽靈一般自林中浮現。
它的眼睛,看着不遠處的一位少女。挽着小小發髻的,纖弱的少女。側影看來,真像已經逝去的主人。
霜飒紫極的目光被那少女牢牢吸引着,慢慢走了過去。少女驚奇而開心的看着神駿,喜悅的撫摸着馬的鬃毛,躍上馬背飛馳而去。
她全然沒有注意,随身佩戴的隽着“武”字的小小玉佩,像一段因果般,掉落在了草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