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禦苑隊和淮陽王府隊的比賽場地放在皇城之內的梨園馬場。可容納觀衆上千人的馬場,裝飾一新,旌旗招展。官員、命婦按品級坐在東西兩側,坐北朝南的位置屬于皇室宗親。
馬賽之前先有歌舞彩戲,熱鬧非凡,真是和過節一般。
“聽說沒,因為林洋死了,現在皇上的馬球隊賠率已經升到5了。”人堆裏,黃三炮悄悄對薩摩道。“看,那邊泸尚書的夫人還在下注呢。賭的都是王府贏。”
薩摩抱着手臂倚在看臺邊,臉上沒有平常嘻嘻哈哈的神氣。林洋之死不過昨夜之事,卻如漣漪般越發攪動了事态。
場上,破陣舞演畢。馬場兩側栅門打開,兩支馬球隊依次入場。兩隊當頭亮相的都是汗血寶馬,全場立時彩聲雷動。
禦苑的金鬃馬,由魏王李泰駕馭,渾身披挂華麗流蘇,熠熠生輝。
王府的霜飒紫極,禦者果然是淩音。她戴着一個金色半面具,露出半個蒼白的臉。淩音禦馬的手極其穩定,霜飒紫極步态潇灑,人馬相襯真有絕世之姿,惹得觀衆們發狂般叫好。
面對衆人的歡呼,淩音的神色不見一絲波動。只是眼光掃過薩摩的時候,淩音頓了頓。
薩摩知道她不是在看自己,她在找李郅。
他微微嘆口氣。搖搖頭。淩音目光一黯,很快別轉了頭去。
此時的李郅,并不在觀衆席上。
梨園北側是護衛城樓,也是絕佳的觀賽位置,但等閑觀衆是進不得的。
樓臺不算很高,拾級而上要經過一段臺階。
李郅一步一步,直至登頂,始終凝氣屏神。
那個人靠在樓臺的廊柱上,背影仿佛融在陽光裏,消瘦的肩胛起伏着,無比疲累的姿态。
李郅對着他的背影工整行禮。“卑職拜見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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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道安沒有回頭,只是淡淡道:“你走得太慢了。”
李郅不知該怎麽回答。他怎麽能說自己來這裏見李道安,是抱着如臨大敵的心态。人還在樓下,他已經感受到了心理上的威壓。李郅只有再次行禮,道:“昨夜蒙王爺指點武功,卑職受益匪淺。”
李道安哼了一聲。“好漂亮的說辭,李郅你什麽時候學會的這一套。”
“職責在身,卑職不敢亂說話。”李郅道,“有一些事,想請王爺指教。”
“哦。”李道安仍是冷淡而厭倦,“說來聽聽。”
“窦刺史入京,名為看擊鞠,實為皇上密诏,知道的人本來就沒有幾個,能夠算好時間伏擊他的人,必定是這不多的幾人之一。”李郅道,“這其中就有王爺。”
李道安側了頭,道:“我和窦南林并不熟。”
“紫蘇查了案卷,終于發現了您和他之間的聯系。”李郅道,“那是多年前的往事了,那時王爺還是萬人敵将軍,而窦刺史不過是小小牧監,但那件事,把地位懸殊的兩個人聯系在了一起。”
“說這些,對你不會很難嗎?”李道安緩緩轉身,看向李郅,露出一絲嘲弄。“是的,當年,玄武門驚變之前,窦南林已将建成太子的行蹤密告秦王。而我,就是接收告密,并穿針引線的那個人。”
李郅氣息陡然紊亂。從無人在他面前談過這些,戴公也好,娘親也好。那樁讓大唐歷史改變走向的驚天大案,那些流過的血,那些親人們的音容。
李道安倚在廊柱上,面容扭曲。“我一直喜歡養馬,這在軍中是有名的。所以我雖在秦王麾下,卻常去太子的馬場,秦王對此默許。牧監窦南林借機接近我。此人人品一般,但确實有些才能,我便将他引薦給秦王。天策府密會時,面對秦王高官厚爵的許諾,他馬上站好了立場。”
李郅的身體微微顫抖。他知道這些事已成禁忌,連聽下去都是不可饒恕的重罪,但,他克制不了想要知道的欲望。所有一切塵封的細節,他都想透過面前這個人去感知。
看着那一貫冷靜堅毅的大理寺少卿眼中倏然升起的強烈渴望,李道安忍不住笑了,眼裏有酷厲的光芒。“秦王本在猶豫是否要退守關中,與父兄割據而治,這樣可以避免正面對決的局面,保全親情倫常。但是,我們從窦的嘴裏掏出很多有用的訊息,得知太子正在蓄養軍馬備戰。顯然,他日李建成為王,必定對秦王勢力大開殺戒。天策府謀士如雲,猛将如雨,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拼死一争。”
他喟嘆着。“在我們勸谏之下,秦王下定決心,發動玄武門之變。我和尉遲敬德率鐵甲軍直闖玄武門,為君上開道。那一夜我們李家人的血,好像流也流不完。”
李郅的眼底,慢慢浮現出一片殷紅。某種可怕的記憶,被喚醒了。
李道安咳着,笑着,遙遙指點南面看臺。“沒有我,也許今日你是太子,坐在那裏觀賞比賽的,也許就是你父親。”
李郅順着他的手指望過去,南面看臺上,被激烈的馬球賽所瘋狂點燃的人們,有着他熟悉的面容。他一個個望過去,他的堂兄弟們,李氏宗親們,外戚們,還有被簇擁在正中的,穿着明黃色龍袍的那個人。
李道安近乎快樂的,仔細欣賞着李郅漸漸崩潰的表情,如同看見絕世好劍被爐火煉化成泥。就是這樣,只要再施與一點點力,李郅就會完全消融。
“這樣的假設,有意義嗎?”一個清亮的聲音驟然插進來。薩摩跑得氣喘籲籲,最後幾級,他幾乎是跳上來的。
他和黃三炮在樓臺下久等李郅,但他一直沒出現。薩摩心裏突突直跳,不顧三炮說的“少卿不讓去”的死命令,飛奔上來查看情況,恰恰聽到李道安最後一句話。
只用言語攻心,李道安就讓李郅不戰自敗。
薩摩看着李郅茫然的表情,心中極痛極恨,一手指向李道安,大聲道:“李郅,你看清楚!他是兇手!是他殺了窦南林和林洋!”
大理寺少卿的身軀猛然一震,眼中心魔慢慢退去。薩摩太了解他了,如果血脈之中的親情早已如冰,能讓李郅燃起心頭火焰的,就只有對法理正義的堅持。
那是李郅身之所托,心之所寄。是他在渾濁世間,能抱持的唯一信念。
李郅望着李道安,前一刻的慘傷被自然湧起的正氣威儀取代。他一字字道:“薩摩說的對。對過去做假設,沒有任何意義。”
“是你殺了窦刺史。你在烏骓的馬蹄之中裝上了昆都倫制造的鬼□□,算好時間送給他,果然窦刺史在進京時策馬狂奔,機關松開,鬼火遇空氣自燃。烏骓馬受驚,将窦南林摔落,并将他踩死。看似意外,卻是你一手炮制的。”
李道安靜靜看着面前這少年的轉變,良久才評價道:“他死的很不錯。”
薩摩盯着他,道:“王爺,你臉上的傷疤,和鬼火有關嗎?”
李道安深深看他一眼,仿佛覺得薩摩很有趣。“我随秦王征戰多年,早已認同他是天下君主。但君王思慮深遠,天威難測。玄武門之後,我開始謀劃退路,自請出征高句麗。在那裏,我的軍隊遭遇了當地人的鬼火,我的臉變成了這個樣子。”他的語音裏有淡淡的嘲弄。“一張臉,換鬼火秘方,值得。”
“更換來了皇上的放心和退隐後的榮華。”薩摩嘲諷道,“王爺不愧名将,好籌謀。”
李道安發出嘶啞的笑聲,笑聲裏有鳥盡弓藏的悲涼,和厭倦世事的淡漠。“榮華?名将?天地不仁,萬物刍狗。”
薩摩看着他,心微微揪起來。即便是陪着君王縱橫一世,李道安又得到了什麽?一身傷病,一顆殘破的心,還有謀殺刺史嫌疑人的罪名。
薩摩忍着情緒,往下問。“還有一件事,我始終沒想明白,請王爺指教。你殺窦南林的動機是什麽?”
薩摩本以為這個問題不難回答。如三炮說的,殺人,無非是為了錢或情。李道安說出任何理由,他都不會驚訝。但李道安沒有回答。
他疲乏的離開倚靠了很久的廊柱,踏穩步子,手臂一展,一杆□□從背後探出,直指李郅。
真是神奇,前一秒虛弱伛偻的一個人,握着兵刃時卻端凝如山,生出睥睨天下的氣魄。那是踏遍屍山血海才有的桀骜。
“想知道麽?”大唐名将傲然道。“來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