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哦?”公孫四娘探出身,興味盎然聽着。“原來大名鼎鼎的會馬語的馴馬師,竟然是淮陽王的愛妾?我倒真想會會她。”
四娘曾是馬匪。她的騎術薩摩雖未見過,但想必也差不到哪裏去。不過他仍是邊磕瓜子邊好心勸道:“算啦四娘,淩音夫人身量纖巧,你呢?看看哪匹馬背得動你。”
一聲巨響,薩摩面前的桌子突然塌成兩半。薩摩愕然擡頭,發現周圍所有人都露出“你活該如此”的譴責目光。
薩摩好無辜。他根本沒覺得自己說錯啊。
四娘氣哼哼走了。衆人圍坐在一起,分析案件,讨論白天淮陽王府的調查進展。黃三炮首先發言,彙報他從管家劉博處了解的馬球隊情況。“淮陽王的馬球隊老厲害了,三年來京城對戰還沒輸過。和皇上的馬球隊三次交手,兩勝一平。劉博說,府裏的馬都是那個名叫淩音的小妾□□的,真有一手。”
“那淩音究竟是誰?”李郅問。黃三炮道:“劉博說是十多年前從外地流落長安郊縣的馴馬師,跟着她養父一起來的,王爺見他們可憐就收留了。沒多久,她養父就病故了。那時淩音還是個小姑娘,誰知她把養父一身本領全都學會了,還能懂馬語,所以慢慢府上養馬的事情全交給她了。後來就納了妾,也算一步登天。但終究身份低賤。”
“身份?人家有真本領,這就是身份。”四娘不知何時又走了來,聽到黃三炮這番話,丢給他一個大白眼。
李郅看向上官紫蘇:“紫蘇,你知道一些淩音的來歷嗎?”
上官紫蘇搖搖頭,道:“刑部檔案裏沒有她的情況。不過,我們女眷相會的時候,偶爾也談到淮陽王的家事,只知道淮陽王妃二十多年前就病故了,也沒留下子嗣,王爺一直沒有再立王妃。現在王爺跟前服侍的倒真真只有這一個馴馬女子。”紫蘇說完,遲疑了一下。
“但說無妨。”李郅道。
“我還聽說過一個傳聞。”紫蘇臉漲的通紅,有點艱難開口。“說是淮陽王在閨閣之中有些奇特的癖好,喜歡……喜歡……用鞭子……”說到後來聲音越發細小,如同蚊蚋。
衆人皆是表情古怪,薩摩想到那支淮陽王不離手的皮鞭,激靈了一下。
難怪她對李郅似有觸動,與淮陽王那麽可怕的夫君相伴,真和活在地獄裏沒區別。不知道今晚會不會被淮陽王吃鞭子。
想到這裏,薩摩不由擡頭去看李郅,恰好李郅也正望着他,目光粼粼。
薩摩讀懂他眼中的意思,李郅是在說——他沒有這樣的癖好。
薩摩心頭一跳,只覺得口幹舌燥,連忙扯開話題,道:“你這麽關心淩音,難道在懷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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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郅收斂神色,淡淡道:“就我所知,雁州刺史本人是極厲害的馬術高手。能讓他落馬,自然是高手所為。放眼長安城內,馴馬手段稱得上一流的,淩音堪任之。何況,和命案大有關聯的那匹汗血寶馬,不是只有淩音一人能駕馭嗎?”
薩摩點點頭,道:“這樣說也通。但有一件事,你們注意到了麽。霜飒紫極沒有釘馬蹄鐵。”
衆人哦了一聲,都陷入了沉思。黃三炮掩不住失望,道:“薩摩你啥意思啊,淮陽王府和窦刺史這事沒關系咯?”
“那倒也不見得,疑點也有,比如淮陽王為什麽要掩飾自己和刺史的交往。”薩摩道,“我比較在意另外一件事。”他面向雙葉,道:“這案子裏,那匹烏骓有下落了嗎?”
“烏骓?”雙葉莫名其妙,“這馬有什麽關系嗎?”
薩摩伸個懶腰。“也許是我多心了吧。紫蘇麻煩你再查查淮陽王和刺史的關系。哎,趕緊睡覺,明天還要去禦苑呢!”
做夢真不好。
還做了一夜的春夢。
夢裏李郅赤着上身,提着馬鞭,含情脈脈,那叫一個風情萬種。
噢,原來喜歡這調調的不是少卿大人,而是自己麽?
薩摩在夢裏就很心虛。一睜眼看到真人就在面前,更心虛。
“你……別抽我啊!”抓起被子拉到脖頸下面,作出防禦之姿。
大理寺少卿穿着朝服,衣冠端正,神情肅穆,只是眼下烏青,顯然昨晚又通宵了。對于薩摩的激烈反應,他只是扯扯了嘴角,道:“起床。”
“幹嘛?”薩摩抓緊被子。
李郅道:“陪我去參朝,散朝後直接去禦苑馬場。”
“現在幾點呀?”薩摩哀哀道。
“寅時。”
薩摩□□一聲,把臉埋進被子裏。李郅嘆口氣,站起身,以眼神示意黃三炮。黃三炮立刻如狼似虎地撲上來,一把扛起薩摩,打包帶走。
五更天,長安城還在熟睡。馬車慢悠悠的在空蕩蕩的街上走着。薩摩哈欠連天,揉着眼睛,半睡半醒的在李郅肩膀上選了個舒服的地兒,繼續打盹。
“薩摩,等下我上朝,你要乖乖等我。”李郅任他靠着,耐心叮囑。“皇宮裏別亂跑,也別亂吃東西。有什麽不明白的問三炮。”
薩摩嗯了一聲。馬車辘辘。他的頭發蹭在李郅脖子裏,一絲絲的癢。李郅擡起手,想撥開他的發絲,遲疑着終是沒有落下來。怕擾了他,也怕驚醒他。所以不如一切都是原狀。
愛,有時就是猜。
轉過東街,來到朱雀大道,馬車走上通向皇城的主幹道。雕欄玉砌猶在,巍峨的太極宮在晨曦中那般寂靜,峥嵘的殿檐飛角落下深濃的重重剪影。
這幅景象,李郅已經看了很多年。趴在他肩上的薩摩,卻是第一次看。
皇權,從來高處不甚寒。宮深如海,肅穆寒涼,常年穿梭在這樓宇宮闕之間的人,血會不會一分分的冷下來?
可李郅是熱的。他的無言裏,總是有讓人安定的溫暖。
薩摩忍不住,縮進李郅的肩窩。不知那人此刻是什麽表情。但是,他不管了。就這麽貪戀一回吧。
李郅今天上朝時沒什麽心思。戴公稱病,大理寺的事情慣例由他代為回禀。言簡意赅說完了,皇上頗有嘉許之色,也沒有進一步追問窦案的進展。他便退班還列,數着時刻等下朝。
不知薩摩怎麽樣了。他默默念着。不知今天的廊下食裏有沒有薩摩愛吃的東西。不知薩摩有沒有補覺。薩摩。薩摩。
如此牽念。是劫是緣?
正胡思亂想,朝議結束了。李郅如逢大赦,随百官行禮後,第一個拔腳就跑。關系甚好的刑部杜侍郎訝異道:“李少卿你有急事?”
李郅敷衍幾句,一溜煙奔出大殿。
遠遠看見薩摩、三炮和一幹等候自家主子的随從們在一起。薩摩談笑風生,真不知他是怎麽一邊說一邊神速啃掉手裏的胡餅的。
“李郅!”薩摩看見他,喜滋滋招呼道。“以後經常帶我來上朝吧。你們的早餐不錯哎,還是自助的。我幫你留了哦。”
“我不餓。”李郅道,好多人正往這邊看,畢竟薩摩的長相引人注目。“我們走吧。”
“哦。”薩摩有點小失望。“你真不吃嗎?”
李郅拉着他往西角門走。那是通往內廷之處,禁衛格外森嚴。薩摩很懷疑李郅的大理寺腰牌在這裏行不行得通。正猜測着,卻見李郅掏出一枚他從未見過的花紋精致的令牌,眼尖的薩摩看到上面镌着延慶宮三個小字。守門侍衛點點頭,放了二人進去。
內廷又是別一番景象,宮殿樓宇精致許多,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不知幾千幾幢。兩人一路行來,很快到了禦馬坊。早有一名內侍等候在門前,見李郅來了,深深作揖。“少卿來了。娘娘在裏面等您。”
李郅略還禮,帶着薩摩走了進去。
禦馬坊場地平闊,面積沒有淮陽王府大,但是草皮一看就經過精心打理,倒是格局上比淮陽王府要規整多了。操場旁立着一群人,當中是一名素衣如雪的宮裝女子,正拿糖塊喂一匹金色鬃毛的駿馬。那馬比例完美,毛色油亮,一看就養得十分精細。
李郅走過去,跪倒行禮:“卑職參見娘娘。”薩摩不敢造次,也跟着他施禮,一雙眼卻滴溜溜的轉,看着那妃子。那妃子真是好看,薩摩一看就看住了。
她下一句話讓薩摩張大了嘴。
“免禮。”楊淑妃微微笑了,眼角風霜點點,卻有別樣的婉媚。“母子之間,不必拘束。”
延慶宮楊淑妃,前朝皇族公主,長孫皇後表妹,昔日李建成的寵妃。玄武門之變後,被今上迎入皇宮,曾三年不與皇上言語,至今仍盛寵不衰。
這經歷傳奇的女子,居然是李郅的母親。
确然是自帶濾鏡的美人,即使衣着如此素淡,仍傾城傾國。薩摩看到楊淑妃,以前不信的也信了。亦有些惋惜,為什麽李郅只遺傳了他娘十分之一的美貌呢。
正走神,聽楊淑妃問道,“你這位朋友……”
“他就是孩兒常提起的薩摩。”李郅道,擡起頭來和煦一笑,薩摩難得見他的笑容,還有幾分少年人的天真意味。
楊淑妃細細打量薩摩,見薩摩一雙靈活的眸子不住瞥自己,頓時忍俊不禁。“薩摩,你看什麽呢?”
“看娘娘啊。”薩摩脫口道,“娘娘真好看,像畫裏走出來的。”
連一旁的宮女太監都笑了。“好甜的嘴。”楊淑妃笑盈盈道,“我的郅兒便有一分像你這麽活潑,我也就放心了。”
楊淑妃一邊吩咐着讓人拿許多吃食過來,一邊從宮女手裏拿過幾個沉甸甸的荷包,遞到薩摩手裏。
薩摩一摸就知道裏面是金銀稞子,笑的嘴都要裂到耳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