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郅一行騎着馬,前往城郊的淮陽王府。
淮陽王李道安,皇上的堂兄,早年随李淵父子征戰殺伐,軍功赫赫,突厥稱其“萬人敵将軍”。
但十年前自請遠征高句麗重傷回來後,淮陽王便辭了軍職,稱病不再上朝,好起養馬。皇上特地在長安城外給他圈了一塊地,供他養馬跑馬。淮陽王府的馬球隊,也是十年前組建起來的,如今已是長安馬球俱樂部隊裏的翹楚。
“聽說那是因為淮陽王手下有一個通曉馬語的馴馬師,那可是長安擊鞠界的傳奇啊。”八卦王黃三炮一路津津樂道。對于薩摩從昆都倫那裏帶回來的消息,炮爺嗤之以鼻。“你們跑那麽遠去那麽危險的地兒就打聽到這些嗎?早問你炮爺啊。我老大要是出了事誰擔着?!”
薩摩伸着懶腰,見騎馬在前的李郅沒注意,悄悄問:“三炮,你下注沒?賭皇上還是賭淮陽王?”
“廢話。我堂堂大理寺官差能幹那事兒。”黃三炮正氣凜然。随後壓低聲音對薩摩道,“押皇上。1賠2,有的賺。”
約莫走了半個多時辰,掩映在綠樹之中的淮陽王府出現了。這座府邸宏麗幽深,有種門庭冷落之感。
守門的是一個年邁的老仆,守着春日暖陽正打瞌睡。李郅遣黃三上前遞了名帖,說明來意,然後靜靜候着。
少頃,管家劉博迎出來,引他們進去,卻不是往正殿,而是向後苑走去。
“王爺不在府中嗎?”李郅問道。
劉博聞言答道:“回少卿,王爺在馬場。比賽的日子越來越近,王爺天天都在訓練。”
劉博身軀筆挺,目光銳利,只是走路時左腿微跛,似有殘疾。薩摩看着他,一時好奇道:“劉管家當過兵嗎?”
劉博笑笑,道:“這位小哥好眼力。府中仆傭多是王爺昔日下屬。”
與王府宮舍的灰暗相比,馬場着實讓人心胸一闊。春色已盛,這占地足有千畝的馬場芳草萋萋,依山傍水,景色甚美。各種馴馬的設施齊全,圍欄、溪水、沙坑一樣不少。遠處一群人正在訓練,馬蹄聲如鼓點,呼喝聲不斷傳來。
劉博引他們走到一排馬舍前,道:“請各位官人稍候。”
李郅點頭,标槍般靜靜站着。大理寺其餘人等也跟着他矗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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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摩百無聊賴,覺得馬舍氣味熏人,便兜兜轉轉溜達起來。走不遠,又見一排馬舍,雕梁畫棟,比剛才那排更為精致。
門虛掩着。薩摩推門而入,這處馬舍異常幹淨,地上雜草也無。兩邊的馬廄裏,站着一匹匹高頭大馬,薩摩叫不上名字,一望即知都是名馬。
薩摩一匹馬一匹馬的看過去,走到最裏面一間,停住了腳步。
這處不知為何非常幽暗。薩摩的眼睛适應了一會兒,忽然看到馬廄深處浮現一雙深紅色眼瞳,散發着凜然之威,一股野性自目光中洶洶而來。
他嚇一跳,往後退一步。仔細看着,發現那是一匹高大的黑色駿馬,馬身如漆,脊線如龍,只是脖頸上的鬃毛未曾修剪,一直飄拂到膝下,身姿異常剽悍。
那馬極高,低頭盯着薩摩,自黑暗中慢慢浮現出來。
薩摩這才看到這馬所在的栅門并未關好。那黑駿馬仿佛只輕輕邁了一步,就已經到了他面前。篤,篤,篤,篤。
薩摩不覺往後退。
馬忽然嘶鳴一聲。兩側寂然而立的名馬,竟如響應黑馬的號召一般,齊聲嘶律起來。
薩摩直覺不妙,想有所反應已經來不及。只見那匹黑馬眼中紅光一盛,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馬蹄直直向薩摩當頭踩下!
電光火石間,薩摩的後頸被一把抓住,下一秒,他整個人被甩到了一個高大身影背後。
“李郅!”薩摩喊道。生死之間頭腦混沌的時刻過去,恐懼才湧上來。
李郅紋風不動,立在他面前,一只穩定的手牢牢按在腰畔的劍柄之上。只有繃緊了的背脊曲線,讓薩摩感受到他如臨大敵的緊張。
那黑馬前蹄落下,低聲嘶鳴。似乎被李郅的威勢所壓,黑馬慢慢安靜下來,以目光探測着面前之人的實力。
四周的馬也一齊靜下來。馬舍的空氣變得悶熱焦灼。
一人一馬,對峙。
忽然,馬舍大門轟然打開,一個人打着尖利的唿哨沖進來,越到李郅薩摩之前,一把摟住黑馬的脖頸,以手安撫,口中喃喃低語。
黑馬目中的兇光漸漸消失,低首摩擦着那馴馬師的臉頰,神情依戀。
薩摩心中忽然浮起一絲疑惑。他記起在故國,也有擅長操縱馬匹的伽羅師。但這人似乎不是那個套路,而是真的能與馬溝通,并非簡單操縱。
“李少卿!”緊随馴馬師之後,淮陽王李道安帶着随從出現。
薩摩見過的李唐皇族不多。皇上,代王,吳王,李郅,或文或武,都神豐俊朗,氣度不凡。眼前的淮陽王,卻着實颠覆了他李家出美男的認知。坊間傳聞淮陽王與皇上年齡相當,應是四十許人,但面前這個人面容異常衰老,身形垮塌,一側臉上還有大片燒傷的瘢痕,所幸未損及五官,只是讓他看起來醜陋猥瑣。
淮陽王一頭汗,喘着氣,以手中馬鞭指着李郅,道:“大理寺越發沒規矩了,讓你好好等一刻都不成。幸好淩音聽到這裏有異響,不然惹惱了霜飒紫極,你——”他氣息不勻,猛地一串咳嗽,竟似十分虛弱,哪有大唐名将的風采。
薩摩氣結。聽起來,淮陽王是關心他的馬,多過關心他們兩條人命。
李郅倒沒什麽表情,穩穩行了一禮。“卑職冒失,請王爺恕罪。”
李道安不理他,目視那馴馬師。“淩音,霜飒紫極可受到驚吓麽?”
那名喚淩音的馴馬師轉過頭來,薩摩看清她的臉,怔了怔。居然是個男裝的女子,頗為年輕,尖而白皙的一張臉,身形如一道輕煙。
“沒事王爺。”她又看一眼李郅薩摩。“你們出去吧。我陪它一會兒。”
“你是為窦南林的案子來?”淮陽王慢慢踱步,問道。
“是。”李郅答。“卑職得到線索,刺史之死與汗血寶馬有關,而長安城內有汗血寶馬的人并不多,王爺是養馬的大行家,或許可以給我一些提示。”
“我和窦南林不熟。”淮陽王神情冷淡。“幫不了你。”
李郅有點尴尬,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不熟?”薩摩忽然開口,“不可能吧王爺。在我看來你們應該很熟。”
李道安腳步一頓,轉頭看他。薩摩好整以暇,閑閑道:“您手裏的馬鞭是燕州的樣式,花色十足新,長安還沒得買,肯定是有人從燕州送來的。這種紫色皮革是上好的紫草鞣制而成,是皇親國戚專用的顏色,一般的作坊不敢出品,必是官府的工匠才能制作。再看這馬鞭尾端挂的和田玉墜,價值已經超過十匹馬。”薩摩笑眯眯道,“如果不是深知王爺喜好,刺史的禮物根本拿不出手。我進一步猜測一下,我在剛才的馬舍裏看到有一間空格,那上面的名牌是烏骓。這根馬鞭,是窦刺史謝您贈送寶馬的回禮吧。”
薩摩每說一句,李道安的臉就青一分,陰郁的面容難看之極。
待他說完,李道安冷笑一聲,道:“李少卿,這位是誰?”
李郅只淡淡道,“王爺,他說的可是真的?”
李道安側過臉,冷傲不答。
氣氛很僵。薩摩心生失望,看來今天是查不到什麽了。估計淮陽王連飯都不會留他們吃。想到這,不由暗自嘆口氣。
正此時,遠處傳來一陣疾如鼓點的馬蹄聲。三人聞聲望去,只見馬舍方向卷來一道黑影,霜飒紫極的鬃毛獵獵飛揚如幟,四肢收放之間氣勢如虹。馬背上的騎手正是淩音。
馬場上設置了很多跳欄。淩音縱馬前來,霜飒紫極輕松連跳三個圍欄,姿态如波浪翻湧一般連貫優美。在作短暫沖刺之後,霜飒紫極一躍而起,跳過一堵高過一名成年男子的磚牆,輕松得如在雲端。
人馬默契無間,一群人看得目醉神迷,黃三炮更是忍不住大聲喝彩。
霜飒紫極來勢驚人,眨眼間已經到了眼前,馬蹄飛揚,沖刺之勢猛然收住。
淩音飛身落馬,騎乘的喜悅還在臉上,那蒼白的樣貌也有了幾分動人之處。“王爺。”
“淩音,辛苦你。”李道安輕輕鼓掌,看着她,兇戾之氣收斂。“看來馬兒沒有受驚。”
“嗯。”淩音歪頭看一眼李郅和薩摩。“霜飒紫極性子烈,上周還踢壞了一個小厮。這裏除了我沒人能接近它。你們倒敢。”
“無知者無罪。”李郅道,“請莫見怪。”
淩音輕撫馬身,注目李郅,道,“王爺,這位是大理寺的李少卿嗎?”
李道安點點頭,見李郅探詢的目光,勉強介紹了一下:“淩音是我愛妾。”
李郅向淩音見禮。對方蒼白的臉上忽然沁出一片紅暈,深深一拜。“見過少卿。”
“夫人身手如此好。”李郅贊道。
“少卿過獎。”淩音微笑道。“我只是喜歡和馬兒在一起,多過和人在一起。”她親昵的靠向身旁的黑馬。駿馬似乎聽得懂她的話,打個響鼻,低下修長的脖頸,蹭着淩音。
李道安咳嗽一聲,道,“你去吧。馬球隊那邊還等着你。”
淩音向李道安微微一福,卻站着不動。李道安看她一眼,發現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李郅身上,立刻滿臉黑線,轉身就走。李郅不明所以,跟上去。
淩音看着兩人背影,深深注目。
薩摩看在眼裏,暗暗納悶。他一直以為李郅并不是很讨女生喜歡的那種類型,雖然長得有幾分姿色,但寡言無趣又是工作狂,并且還挺摳門兒。不過這位将軍如夫人看他的目光,卻好像調了蜜一樣,黏在李郅身上。
薩摩有點小不爽,出聲喚道。“淩音夫人……”
淩音一震,似才發覺有人在一旁,轉頭看他:“叫我淩音就好。”
“您就是那位會說馬語的馴馬師嗎?”薩摩忌憚着她身邊的馬,不敢太接近,只是揚聲問道。淩音道。“那不過是坊間誇大其詞罷了。我喜歡這些孩子,他們很乖。”她對薩摩似不讨厭,也并不客套。
“這位……這位霜飒紫極,就是汗血寶馬嗎?”薩摩問道。
“嗯。”淩音用手輕撫馬兒的身體。“漢張骞出使西域,見有善馬,日行千裏,夜行八百,疾奔後汗如血。”她一笑。“漢皇聞之大喜,派軍隊前往西域,終得良駒,封為天馬。”
她的手在馬身上輕輕抹過,然後将手掌攤開給薩摩看,手心果然有緋紅的淡淡水色。“汗血寶馬,成了滅國的由頭。皇家做什麽事,都可以找漂亮的借口啊。”
薩摩聽得呆了呆。淩音的語氣那麽譏诮和不滿,她是在針對誰?
淩音飛身上馬。她小小的身影,在雄健的馬背之上顯得那般單薄。霜飒紫極長嘶一聲,鬃毛揚起,目中神光暴漲,一副躍躍之姿。
薩摩退後一步,道:“夫人——多謝你。剛才在馬舍,還是你解了圍。”
淩音低頭看他,因為端坐馬上,她整個人也有了莫名的氣勢。
她一字一字說道:“我真羨慕你。”
薩摩不明所以。“啥?”
“你能和那位公子在一起。”淩音道。陽光透在她的眼仁裏,璀璨晶瑩。
薩摩一愣。來不及看清淩音的表情,霜飒紫極一擡前蹄,閃電般竄了出去,飛揚的馬蹄帶起片片草泥。
薩摩眼看她消失在馬舍背後,心情複雜。
黃三炮氣籲籲跑過來。“薩摩薩摩,你和她說了些啥?有沒有問問她馬球賽的情況啊?”
薩摩心裏悶悶的,道:“走啦。”
“去哪兒?”黃三炮摸不着頭腦。
“回家吃飯。”薩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