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面前出現一座白石堆砌的房子,薩摩推門而入,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屋子裏的溫度比外面高了很多。這是一間打鐵鋪,一個精赤上身的男子正和一位顧客商談着,牆上挂滿了亮晶晶的各式鐵器。李郅目光掃到一柄新月形的彎刀,更聞到一股淡淡的□□味,眉頭皺起,揚聲問道:“你們有兵器鑄造的許可嗎?”
那男子約莫二十來歲,高鼻深目,發髻松散,眼瞳深棕,上下掃了一遍李郅,露出詫異神色,只用胡語叽叽咕咕說話,送顧客出門去。
李郅以為他聽不懂漢語,正待抓過薩摩來翻譯,那男子卻笑一聲,一口流利的漢語道:“薩摩老弟,這位就是你常說的李少卿啊?”他退後一步,又打量一番,下了評語:“不過爾爾。”
“昆都倫,少胡說八道。”薩摩小手扇着風,不耐煩道,“我們有事來找你。”一句話,就把李郅和自己劃在一個立場。
李郅不知兩人什麽關系,便抱劍拱了拱手。昆都倫并不還禮,但見李郅謙和,也收斂了怠慢神色,轉向薩摩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薩摩從懷裏掏出剛才臨摹的三分之一個蹄鐵印,道:“這長安城裏鑄造馬蹄鐵手藝第一的就是你昆都倫,你看看,見過這個紋路沒有,是哪家府邸定制的?”
李郅心裏一動,想起以前軍中聽到過的傳聞,在長安有一名巧匠,善鑄馬蹄鐵,人稱“鬼手”,技藝高超,與軍方都有合作。難道就是面前這個二十出頭的西域人?
“我鬼手大師幹嘛免費給你幹活?”昆都倫大喇喇的說。薩摩嗤一聲,指着李郅道:“我家少卿看不出,莫非你也看不出?也罷,走了。”
挽起李郅要走,卻被昆都倫攔下來。“哎哎哎,你難得來一回,吃了飯再走。其他好說。”一把搶下了圖樣。
聽到“飯”,薩摩已經走不動路了,索性拉開椅子,和昆都倫一起坐到桌旁。李郅見昆都倫從抽屜拿出兩腳圓規、直尺、筆墨,開始在紙上描畫圖形,認真計算。很快紙上就畫滿了符號。李郅昔日學過一點算術,知道那是阿拉伯數字。
薩摩悄聲道:“昆都倫是大食人。他在根據殘片計算馬蹄鐵的大小,也許我們能知道馬匹的線索。”
昆都倫很是健談,一邊描畫,一邊和薩摩閑扯。馬蹄鐵這種裝置來自西域,早先大秦(羅馬)帝國鐵騎橫掃歐亞。但是血統最純的馬匹仍在大食,今上縱橫沙場,好幾匹座駕來自大食——後世稱昭陵六駿。
昆都倫放下筆,拿起紙仔細看了一會兒,露出得意神色:“有了。”
薩摩不知從哪裏掏出一盤核桃粘,正吃得手指都分不開。聞言,道:“怎麽啦?”
“這馬蹄鐵長五寸,寬三寸八分,厚三分。”昆都倫神情專注,道,“以此度之,這匹馬身長驚人,這種體型的只有汗血寶馬了。”
“汗血寶馬。”李郅薩摩對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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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昆都倫道,“你們看,這馬蹄鐵上的花紋是飛燕紋。這是馬球隊專用花紋。”
“馬球隊?”薩摩問。
“能養的起馬球隊的都是達官貴人。”李郅道,“又能有幾支球隊有汗血寶馬。”
“兩支。禦苑裏皇上的馬球隊,淮陽王府的馬球隊。”昆都倫如數家珍,“長安城所有馬球隊的馬蹄鐵都是在我這裏專門定制的,也是我給釘掌的。”
昆都倫滿意地欣賞着兩人臉上懵逼的表情,喜滋滋道,“再附送一個消息,最近這兩支馬球隊要對戰,長安城裏都在押寶誰會贏。據說,倒是淮陽王府的勝面大哦。”
李郅聞言站起身,拱一拱手:“謝了。”
夜色已深。因為宵禁,街上空無一人,薩摩一路小跑跟着李郅,心氣甚是不平。“明明昆都倫說請我們吃飯的,你跑那麽快幹什麽。他不光會打鐵,做菜的手藝也夠開店的……”
“等我下個月領了俸祿,請你吃。”李郅道。
“這才初十,你已經沒錢了?買房了?”薩摩大吃一驚,預感下兩旬自己日子不好過。
擡頭挨了李郅一記眼刀。薩摩立刻明白謀殺李少卿錢袋子的兇手是自己,不敢再問。
李郅道:“你和昆都倫很熟的樣子?”
薩摩早知道李郅會問。雖然看來是刻板嚴肅的一個人,但李郅其實心細如發。“對啊,我從小就認識他。我們都是在胡寺那邊長大的。”
李郅很想問“你為什麽沒學個一技之長”,好容易忍住了。薩摩看着他的表情,替他說出來:“那個呆子,只會打鐵,有什麽趣味。我要是學手藝,還輪到他當什麽鬼手大師。”
李郅忍不住笑了。薩摩以為他又在嘲笑自己,不服氣道:“笑什麽啊?你很帥嗎?有我帥嗎?”
李郅看他,淡淡道,“我笑是因為——我相信你。”
薩摩哦了一聲,接不下去了。
兩人默默走了一段路。月華如水,鋪在長安街頭的青磚地上,泛出魚鱗樣的波光。偶爾有巡查士兵經過,見到李郅,也就退去了。
薩摩還是忍不住開口。“你不會真的要去查皇上的禦苑吧?”
“當然要查。”李郅道。“明天先去淮陽王府。”
“這麽急?”薩摩道。
“窦南林這個案子,很蹊跷。”李郅說,“坊間雖然傳說窦南林是來觀看擊鞠大賽的,但事實上是皇上急招他回京。”
李郅鎖了眉頭,繼續說。“因為西南邊境近日異動,傳聞西突厥正從大食波斯一帶購買軍馬,充實騎兵部隊。窦南林是在朝高官之中駐守關西隴右一帶時間最長的,早年曾和突厥打過交道。而且難得的是,窦掌管過馬場,深懂馬匹之術。馬政即國政,所以,皇上需要他回來。”
薩摩怔怔聽着李郅條分縷析的敘述,道:“李郅,你怎麽好像對窦南林挺了解。”
李郅停下腳步。薩摩挨得他挺近,這個角度,能很清楚的看到月下少卿的側顏。雖然平常總是一臉嚴肅,但李郅生的其實很好看,尤其是那眼睫,毛茸茸的,看得薩摩心裏總是很癢癢,經常想摸去一把。
只是此刻李郅臉上的表情,讓薩摩那份調笑之心,消弭無形。他覺得自己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但只是随意問了一句李郅和窦南林的關系,竟會這麽嚴重麽。
李郅沉沉道。“因為窦南林,曾經是我爹手下的牧監。”
有一會兒,薩摩才明白李郅說的是誰。是那個名字都不能提及的隐太子。他的父親。李郅無從選擇的命運的根源。
薩摩感到很多東西隐約串在了一起,但是他不敢去深想。
李郅卻自言自語的說了下去。“其實我并不記得這些事,那時我不過五歲。但父親死後,窦南林一路升遷,由小小的牧監躍升刺史之位。娘告訴我,這其中是有緣由的。”
又是一記驚雷。薩摩覺得自己舌頭打結:“你……娘?”
李郅瞥他一眼,這一次,表情柔和許多。“她常問起你。”
“我?”李郅話裏的柔情,讓薩摩覺得今晚要麽李郅是瘋魔了。要麽自己是瘋魔了。
李家的渾水何時輪到他來蹚了。
薩摩惘然。
李郅似覺失言,不再說話。
這麽默默無語,到了凡舍。遠遠一望,公孫四娘正扒着門框張望呢。李郅停下腳步,道:“早點睡。明天我再來找你。”
薩摩還在咀嚼李郅剛才信息量太大的一番話,只覺得自己的心理建設仍需很長一段時間。
目送那月白色的背影離去,薩摩心裏清晰浮上來的唯有一件事。最重要的那件。
“喂,李郅!”薩摩大喊,“你這個月沒錢了,那我吃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