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九,夜黑無月。
燕州刺史窦南林打馬走在官道上,随行者被他遠遠甩在了身後。多少年了,即使已不再年輕,刺史還是享受策馬驅馳的刺激和愉悅。
此處已經進入京畿,安全自不用擔憂,更要緊的是,雖然不知皇上為何急招進京,但肯定很久不能自在飛奔了。
風有些冷。窦南林放緩了馬步,微微喘息,畢竟已經上了年紀。
入目的景色有些荒寂,道路兩旁是高大的林木,黑暗中有輕微的聲響,仿佛是風,又仿佛是什麽事物在窺探跟随着他。
窦南林勒了下缰繩,馬兒走得更慢了。篤篤,篤篤。
刺史身上忽然起了雞皮疙瘩。篤篤,篤篤。馬蹄踏破夜色的聲音,竟有回音。
好像有另一個自己,騎着馬,跟在身後。
窦南林陡然一驚,勒住馬。冷汗濕了衣衫。他覺得脊背一陣陣的涼。
他剛才聽見的,不是幻覺。馬停下的瞬間,他聽到身後傳來錯沓的一聲篤,仿佛兩把樂器演奏,同時停下,但後面那個樂手不經意讓節奏多了一個鼓點。
窦南林慢慢把手按上腰間的刀。催動馬匹,一人一馬,轉了180度。
來路空空。并沒有人或馬跟在身後。
窦南林長籲一口氣。真是老了。這麽多年,還是抹不去心底的恐懼。
他放松了身體。準備等着下屬們跟上來,然後一起走。
□□的馬忽然發出一聲嘶鳴。馬的感覺,很多時候比人更敏銳。所以當窦南林猛然擡起頭時,一切都有點晚。他只來得及看清楚半空中那匹碩大的黑馬,以及馬蹄上燃燒的烈焰。
在最後一點意識裏,他面前浮現了一張蒼白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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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午後總是令人倦怠,尤其在吃到十分飽的情況下。
薩摩多羅盤膝坐在牀上,頭一點一點,也斜着眼亂晃。滿頭棕金色長發随意散落,在陽光裏泛着一層光暈。看起來真像慵懶的貓咪。
李郅看着他的樣子,有片刻遲疑着,竟是不忍心打攪他好夢。一旁的黃三炮可不耐煩,自家老大一貫是個鋸嘴葫蘆,他卻沒耐性。“喂喂,薩摩,快起來有案子了!”
薩摩多羅一激靈醒過來,擡眼對上李郅深黑的眼珠,脫口道:“衰神,給我送銀子來了?”
“喂喂怎麽說話呢?”黃三炮炸毛,“我們老大是來找你辦案子的!”
薩摩嗤了一聲,軟面條般一倒。
李郅皺起眉,從腰帶裏掏出一吊錢,啪的甩到薩摩腦袋邊。銀錢落地的聲音,讓薩摩倏然睜開眼,一把抓住錢,閃電般塞進懷裏。然後一掠頭發,眉花眼笑的看着李郅。“哎睡夠了!該活動活動啦。李少卿,去哪兒玩啊?”
“跟我來。”李郅淡淡道,轉身便走,黃三炮立刻跟上。
眨眼間,薩摩就超過了黃三炮,跟上了疾步如飛的李郅,一把抄住大理寺少卿的胳膊,親昵的挂在他身畔。“李少卿慢點嘛,人家剛醒了腿腳還不靈便呢……”
黃三炮被甩在最後,說實話他也沒看明白怎麽薩摩瞬間就貼緊了自己老大,暗暗想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李郅是錢,薩摩是磨。
三炮撇撇嘴,跟上扭做一團往前趕的兩個人。
“老大你們來啦!”大理寺內,譚雙葉正仔細觀看着屍體,見李郅3人到來,招呼了一聲。
李郅從不與下屬拘泥禮數,道:“有什麽發現?”
雙葉吸口氣,道:“死者窦南林,燕州刺史,來京城看擊鞠比賽,昨夜被下屬發現死在郊外的黑風林。”
“黑風林?”黃三炮嚷嚷道,“哎呀,這個破刺史,再死出幾裏地多好啊,那就不是京畿範圍啦,這事兒就不用我們管了。”
李郅目光如電,瞪他一眼,黃三炮立刻閉嘴。薩摩揉揉下唇,拍拍黃三炮的肩背。“炮爺這話錯了,刺史這等封疆大吏,死在哪裏皇上都要派大理寺去巡查的,現在死在你家大人地界上,還省得他出省奔波,這樣看,這刺史很知趣啦。”
他擠到雙葉和李郅身邊,饒有興致的看雙葉把死者的蒙布掀開。下面的景象卻讓薩摩胸口一窒,午飯的雞腿差點噴出來。黃三炮遠遠一瞥,立即退出十丈遠。
刺史的臉根本都沒有了,原本是五官的地方只剩一個巨大的焦黑窟窿,有半顆眼球還在眼眶的位置,猙獰爆裂,盯着薩摩。
李郅衣袖一遮,擋住了薩摩的眼睛。“別看了。”
李郅衣袖一遮,擋住了薩摩的眼睛。“別看了。”
“怎麽樣,死的挺燦爛吧?”雙葉把蒙布放好,瞥一眼薩摩。“臉部不能看了,身上也有傷痕。我判斷是被馬蹄踩爛的。”
“馬踩的?”黃三炮大喜拍手。“結案啦,交通意外!”
李郅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強忍住拔劍向三炮的沖動,轉頭問薩摩:“你怎麽看?”
薩摩已經消化了不适情緒,皺了眉,道:“刺史沒有帶随從嗎?有沒有找到目擊者?”
“刺史的随從已經全部問過了,”雙葉道,“窦刺史愛跑馬那是出了名的,當晚他騎的是新得來的烏骓,號稱日行百裏。刺史見快到京城,興致來了就甩下随從跑了,拉開了十幾裏地的距離呢。”
李郅點點頭。證據如此少,這案子分分鐘要成無頭公案。轉頭見薩摩一臉沉思,也不去擾他,靜立片刻,薩摩開口道:“雙葉,剛才我看見刺史臉上好像還有些燒焦的痕跡?”
“不錯。”雙葉道,“你倒看得仔細。的确是有燒焦的痕跡。”
“那是怎麽回事?”李郅皺眉。
雙葉聳聳肩,表示不知。“還有一點線索可能有用,現場找到了這個。”她把李郅薩摩帶到死者遺物那裏,一塊衣角被剪下來。上面留着三分之一個馬蹄鐵印子,邊緣焦黑。
薩摩伸手要來紙筆,把那印記仔細描摹下來。蹲久了再起身,腿腳有些發麻,一個趔趄,被眼明手快的李郅扶住了。
“不要緊吧?”李郅說道。
“當然要緊。”薩摩哀哀道,“餓。”
李郅遣了黃三炮和雙葉處理文書流程,換了便服和薩摩兩人出發覓食。準确地說,是給薩摩覓食。
兩人逛到西坊的波斯胡寺。這附近外邦人士聚集,到處是異國風情的小吃攤,烤肉、大盤雞、馕餅、酸奶、炒面……琳琅滿目,便是漢人也愛湊這熱鬧,常年川流不息。
薩摩抓了一手烤肉串,重重加了孜然和辣椒,滾燙的肉邊吹邊吃,香的滿嘴流油。三串下肚,他才想起身邊還有個李郅,擡眼看去,見那白衣無塵的男子抱着劍,目光定定看着自己。薩摩想了想,覺得吃獨食挺不厚道——何況請客的還是李郅。他躊躇一下,分出一串肉來,遞過去。“哪,這個給你。”
李郅本來一心無二等着薩摩吃完,都有禪定之意。沒料到薩摩突然示好,他并不習慣與人分享食物,想也不想道:“我不吃這個。”
薩摩很受傷,伸出去的手立刻縮回來,簽子往嘴邊一抹,一串肉消失。“不吃拉倒,不識貨。”
從薩摩的語氣裏聽出些什麽,李郅不由浮起一絲歉意。皇族飲食重禮儀,但他并不是個過分精細的人。常年奔走辦案,餐風露宿的日子不少,只是西域的食物,很少出現在大理寺清淡的餐桌上,那種莫名誘惑的香氣,對他來說太濃重了。
但此時,他想試。
因為這是薩摩想給他的食物,更因為薩摩剛才看着他時,滿溢出來的那種無辜快樂的眼神。
思想鬥争好久,李郅猶豫着開口,“那我嘗一下?”
薩摩擡頭看他,驚愕莫名:“啊?”他手上十根竹簽已經空了,只有嘴巴裏還塞着一塊肉。
李郅立刻後悔。
但薩摩仿佛下了大決心,用一根竹簽插起舌尖上的肉,伸到他面前:“真是怪人。剛才給你吃不要,喏,就這麽一塊了。你嘗吧。”
李郅聞了聞,伸長脖子小心翼翼把那塊肉咬下來。
那熱烈刺激的香氣,肥瘦相間的口感,瞬間就占領了味覺,仿佛昭告着遠方還有另一種他未曾見識過的、篝火烈酒的生活。他嗆了一下,道:“好吃。”
“李少卿,您是皇室貴胄。”薩摩看着他,笑吟吟道。“但這才是人間煙火。”
吃完烤肉,薩摩卻不馬上離開,而是拖起李郅,往集市裏面走。
“幹嗎?”李郅問。
薩摩詭谲一笑,道:“帶你去見個人。”
天近黑。越往集市深處,人越發稀少。兩旁經過的都是腰佩彎刀的西域胡商,目光粗野。
李郅不由得按着劍,靠近薩摩。“小心些,這裏是西域人聚居地,有名的三不管地帶。如果發生什麽事,你先跑。”
薩摩聳鼻子:“煩。”
漫不在乎的眼神裏,還是沁出了一點溫暖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