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番外篇】一枕十年(二)
話別紫微後, 長生便一刻都不耽誤,立即扛着那碩大的咒柱前往西海。
到那裏時,西海的守衛天兵乍一看, 見一滿身血漬又擡着一石柱的人淩厲走來, 還以為是妖鬼界的哪個不長眼的上門找茬,二話不問就一股腦湧過去, 刀槍棍戟眼見就要捅到那人身上。長生眉一皺, 震蕩出一層真氣, 直打得那群天兵跌作一團。
“蠢貨, 仔細看看我是誰。”長生怒道。
領頭的仔細一看, 這才認出了她的模樣,吓得忙扔了兵刃爬着跪下:“參見長生大帝!”
“西王母呢?我有要緊事,馬上帶我去見她。”
“是,是是,帝君裏面請。”
天兵抖着腿帶長生進大殿,一路上的侍女守衛見了都遠遠躲開,滿面驚慌地看着長生扛着的柱子、以及柱子上被釘着的滿身血污的美貌女子。
西王母這時正在殿下澆花,旁邊坐着洛水神君, 二人在閑聊着什麽。見長生風風火火地進來, 西王母放下澆花的水壺, 搓了搓手, 不知該張口從哪問起,眼中有驚訝之色。
“這是……長生麽?”洛水神君倒第一個起身去迎她,“有些日子沒見了, 你怎麽弄得滿身是血,扛的什麽東西,快放下。”
長生小心地放下咒柱,用袖口抹了一把側臉上的血,越過洛水神君,直接與西王母道:“求王母救她。”
西王母難得從長生嘴裏聽到了“求”這個字,一時也對那柱子上的人起了興趣,撩着衣裙走下臺階,遠遠地打眼兒看了一下,啧了一聲:“這不是你們仙界的人吧?瞅着妖氣沖天的。”
“別管她是誰了,您看看還能救麽?”
西王母走近了去,看了半晌,道:“你既連着柱子都端了過來,怕是也不敢拆這釘子,應當心裏比我清楚情況如何。看模樣,這些釘子在她體內有些年頭了,和筋骨已長在了一起,若是尋常釘子倒罷,這些釘子恐還沾了你們道門的符水,釘的不止是她的肉身,還有她的三魂七魄。若要硬拔……唉,哪個妖能承受得住啊。”
長生急道:“那難道她就只能這麽一輩子釘在這柱子上?”
“要麽一輩子釘在這兒,要麽徑直拔釘子出來死個痛快,我倒建議選後者,起碼不受那長久折磨。”西王母搖搖頭,不甚在意,轉過身去,“……不過,妖而已,死不死的,與你長生大帝也沒什麽關系。”
“誰說沒有關系,她……”長生忽然頓住,後槽牙緊了緊,語調降了下來,“……她是妖尊的女兒,若是死了,妖界必要找仙界麻煩。如果是別人害的,我才不管,卻恰是我害成這樣的,我只是不願把自己惹的事兒丢給別人來處理。”
洛水神君插嘴道:“王母,您就幫她救救吧,這好幾萬年來,咱甚麽時候見長生這麽低聲下氣過?就沖着她今兒求你的份兒上,您也上上心。”
西王母哂笑:“瞧你說的,好像是我故意不救似的。可這确實是沒法子救,你看看,她若年長一些、修為厚實一些還好,你瞅她,左右不過幾百歲,年紀這般幼小,身子骨正薄弱,那釘子一拔,三魂七魄當即消散,連去陰司搶人的機會都沒有。除非……”
長生追問:“除非什麽?”
“除非她能有個修為過萬年的命魂撐着底,那應該還有能活下來的可能。”西王母嘆了口氣,“但是修為過萬年的,現在不是成神就是成仙,神仙界哪個傻瓜蛋願意把自己的命魂拱手送給一個妖呢?”
“我可以,”長生眸中燃起希望,“只要你能保證她可以活,只要她能活。”
此言一出,對面二人神色大變。
洛水神君與西王母對視一眼,猶豫許久,試探着開口,“你是不是沒聽清?王母說的是命魂,命魂,三魂七魄中占着主幹地位的那個命魂。”
“我比你清楚那是什麽,”長生垂下眼,又擡起,“不過是一魂罷了,放在我這裏,和放在她那裏,并沒有什麽區別。”
“怎麽沒有區別?你把命魂給她,萬一她死了,你也會死,”洛水神君見長生認了真,這才開始急,“你可是四禦之一,你的命不比這麽個狐妖重要得多?你要是死了,誰來執掌世間萬靈,誰來繼位空缺帝位?”
西王母亦道:“長生,有些事我得再提醒你,人死後,三魂七魄分散開來,天魂關入天牢,地魂關入陰司,七魄游離三界之間,只有命魂才能讓你進入輪回,也只有命魂是其餘魂魄的主導,命魂在,另二魂七魄才能重聚,若命魂出了意外……”
“我說了,這些事我比你們清楚,不用你們再說那麽多遍,”長生聽得有點不耐煩,“我只問你,是不是有了我的命魂,她就一定能活?”
西王母愣愣地點點頭,許久,才道:“那是,那是,創界仙神的命魂豈能與普通魂魄相提并論,若是以你的命魂附着她的身體,那必定安然活下來。”
長生聽了這句話,才緩緩舒出一口氣,心下多了幾分安定。她走到屠酒兒身邊,右手輕輕放到她的肩上,閉上眼。
西王母欲言又止,似乎想擡手勸阻,卻又閉上了嘴。
頃刻,長生的周身便散出真氣運轉的淺光。
洛水神君看着正在分離命魂的長生,不禁與西王母感嘆:“帝君真是心系蒼生,為了三界安定,竟肯做出如此犧牲。”
“三界安定?”西王母苦笑了一下,這種鬼話也就洛水神君肯信了。
“怎麽?”
“嗳,”西王母沒有回答洛水神君的話,只低聲感慨,“凡界有句話說得真對,英雄難過美人關呢。”
洛水神君探頭看了看,道:“那柱子上的姑娘,确實是個美人。”
西王母翻了個白眼:“廢話,長生大帝的眼光,能差麽?”
洛水神君贊許地點點頭。
大約一炷香的工夫後,長生捂着胸口,騰地單膝跪了下來,只見她側面仿佛分出了一個虛幻的模糊影子,慢慢一點一點地鑽入屠酒兒的身體中。命魂的分離讓她精神恍惚,已成仙的軀體也熬受不住這樣的拆解,抑制不住地大口嘔出血來。
洛水神君再不敢揣着手看熱鬧,忙上前扶住她,“你還好麽?”
“唔……”
西王母看命魂已完全融入了屠酒兒的魂魄中,走到咒柱前,本想抓緊時間來拔出咒釘,完成長生的心願,卻不想甫一前行,便被虛弱的長生喝止。
“不要拔!”
洛水神君不解道:“為何呢?你不是很想救她?”
長生擡起頭來,看着西王母,眼中濕潤,“她現在……是不是……是不是由誰來拔釘都沒關系了?”
西王母道:“她體內已有了一個帝君的命魂,基底強韌無比,莫說旁人拔,就是她自己拔都完全沒問題。”
“那……麻煩你,”長生握住洛水神君的手,眼眶泛紅,聲音虛得像一抹孤煙,“別拔釘子,把她連着柱子,一起送到青丘的門口去,讓屠家自己去治療。”
“為什麽呢?”
“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更不想讓她知道,是我給了她命魂……就這麽送回去,屠蒼會幫她拔釘,這樣……咳咳,他們就會以為,是他們青丘自個兒救了她,”長生低聲道,“她也會這麽以為。”
“這又是為什麽呢?”洛水神君感覺自己一直在問為什麽,可确實非常費解,忍不住要問,“做好事不留名嗎?我一直不知你這般高風亮節。”
“她……”長生顫抖着指向昏迷的屠酒兒,“騙了我兩世,害了我兩世,讓我嘗盡了人間疾苦。我應該非常生氣,而一個生氣的人,是絕對不會救罪魁禍首的。”
西王母:“……”
洛水神君一時心裏五味陳雜:“你……又何苦……”
“如果世人知道我這麽輕易地救了她,都要說我不知廉恥、自降身段,”長生言及此,幾乎是咬牙齧齒,“我要等她自己發現,發現我長生大帝的身份,明白與我的兩世糾葛,然後等她找到我神霄玉府的門前,跪着哭着求我。我不能立即給她好臉,我得做盡惡人,欺侮她,折磨她,讓她後悔,後悔有眼不識我帝君的身份,後悔……那日在江南說走就走,說不要我就不要我。她得知道,她一個區區狐妖,能得到我的青眼是多榮幸,她必須要對我的垂青感恩戴德、舍放不下,等她求到精疲力竭羞愧欲死,等到那個時候……”
長生的喉頭上下動了動,再開口時,聲音中竟已帶了兩分哽咽:“那個時候,我才能原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