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故人歸
下午的時間還沒過, 小金烏的生辰宴也還沒結束,雷公電母還得當值,所以仙界的暴雨還在下, 砸得窗外陣陣水花滴濺的清脆密集之聲。
雨滴打落了一片玉蘭, 泛黃的白色花瓣落到屠酒兒的肩上,晃了一晃, 轉瞬便又由她肩後掉了下去, 在她後背浸濕的衣衫上一路磕磕碰碰, 最終摔入地面雨水中, 打出幾圈漣漪。
紫微被夾在中間, 見氛圍有些怪異的微妙,便擠着笑在那二人之間打圓場:“長生,還不請屠姑娘進殿內坐坐?”
長生的目光從屠酒兒的臉上不經意地一掠,然後正正看向紫微,淡淡道:“為何要請她去坐。”
紫微疑道:“你不就是為了見她才出來的?”
長生又掃了一眼屠酒兒,轉過身去,邊走邊對紫微說:“我是為了找你。你也不看看自己什麽身份,和一只妖坐在一起談天, 說出去怕丢盡四禦的臉。”
這許久時間過去, 屠酒兒才總算從混亂的記憶與過往中清醒起來, 忙拎着裙子踩着積水噠噠噠走過去, 攔在長生面前,向她伸出自己的左手掌,右手在上面胡亂寫着什麽。因為寫得太快, 只能依稀辨認出“阿漪”“花初”幾個字眼。
長生擡眼看着她,語氣就像是在說昨日天氣很好一樣平淡:“……是我。”
屠酒兒想去抓長生的手,探到一半卻又開始畏懼,轉而只抓了她的一角袍袖,怕到只敢用兩根手指輕輕拈着。她極力想開口說話,可越是使勁,喉嚨越是刺痛。
長生的眼中忽有什麽情緒動了動,她看着屠酒兒,極輕地問:“你後悔嗎?”
屠酒兒眼裏湧上淚水,連着點了好幾下頭。
“你的确應該後悔。”長生嗤笑一聲,“我身為靳花初時,你因貪玩自私,以妖族媚術騙我一世,最後害我為你赴死。我身為明漪時,你又開始假惺惺地懷念起靳花初,再一次騙我傷我,讓我含恨而終。你現在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很害怕吧?想回頭了?”
屠酒兒捂着喉嚨,張了張口,抓着長生衣袖的手指緊到骨節青白。
“可惜,”長生唇角諷刺的笑慢慢消失,“你對于靳花初來說是她的所有,對于明漪來說也是她的所有,偏偏對我長生大帝,不是。我身在此位,坐擁的人與物太多,挂了心的東西太多,對于你這種渺小的地妖,我——連聽你講話都懶得聽。”
話罷,長生将自己的袖子從屠酒兒手裏狠絕抽出,瞥了一眼紫微,“還不走?”
紫微心裏知道此時不該多話,便忙跟上長生,擔憂地看了看站在原地的屠酒兒,腳步頓了頓,想了一想,還是跟長生進了殿門。
一進門,長生便變了張臉,将傘扔到一邊,疾步走到椅子旁坐下,目中含怒。她端起茶杯想喝口茶,剛湊到嘴邊,耐不住心裏火氣,将茶杯重重砸到桌上。
紫微一頭霧水地看着桌面上溢出來的茶水,問:“你這是怎麽了?誰惹你了?”
“我說起先她怎麽無法開口說話,适才走近才發覺,她喉嚨裏還有咒釘沒有拔,為什麽這十年都沒人告訴我!”
紫微聳聳肩:“可不關我事,我一直在仙界,哪兒能知道青丘發生了什麽。”
長生轉而瞪向吓得戰戰兢兢的秦淮:“你呢?你為什麽也不告訴我?”
秦淮腿一軟跪了下來,委屈道:“帝君,我也一直在神霄玉府,我怎麽……我怎麽知道妖界……”
長生一腔怒火,卻發現沒有人可以拿來撒氣,這事确實也怪不到身邊的人頭上,她氣了一會兒,又開始說道屠蒼那一家:“青丘也是一群糊塗蛋,難道探查不出她體內魂魄有變?一個個都瞎了。她也是,愚蠢至極,之前屠蒼給她拔釘的時候,她都沒發現她自己的疼痛感減弱不少?他們就沒有一個人發現喉嚨的釘子也可以拔嗎!”
紫微臉上的笑意漸退,嚴肅道:“你……你說,屠蒼給她拔釘的時候……什麽意思?為什麽她的疼痛感會減弱?”
秦淮接過話:“對了,我記得,十年前帝君剛回來就生了一場大病,全身筋骨似被折斷般的痛,整整閉關了一年才恢複過來,怕不是就在那個時候……”
“要你多話,滾。”長生黑着臉道。
秦淮忙退了下去。
紫微追問道:“究竟怎麽回事?從未聽你說起過。”
長生沉默半晌,才道:“告訴你也無妨,此事本只有西王母與洛水神君兩個人知道。十年前,你亦見到了那屠酒兒的傷勢,我欲救她,只得依西王母之言,将自己的命魂分離出來附入她的體內。自此以後,她受到的傷痛便會于我的骨皮之上分攤一半,最初的拔釘之痛,到後來她用匕首捅自己的胸口……她身上有的傷疤,我身上也有一模一樣的,她每一次想開口說話,我的喉嚨也會一起發痛,我一直以為……以為只是拔釘惹出的頑疾,卻不想原來是那顆釘子……”
“你,你說你,”紫微簡直想掰開她的腦袋看看裏面到底是什麽,雖然她能看出長生在意那小狐貍,卻沒想到她可以在意到把自己的命魂都給了出去,“你你你……”
“我告訴你,不是為了聽你說教的。你非要問,我就直接同你說實情,你不要不知好歹、恩将仇報。”長生料到了紫微想說什麽,開口打消了她的念頭。
“你……”紫微重重嘆口氣,本也不知該怎麽說,索性不說了。
長生有些心煩,想趕她走,“你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待着。”
“那外面的狐貍怎麽辦?”
“這是我與她之間的私事,與你無關。”
“你以為我願意管似的,今兒說話如此難聽,和吞了火.藥一樣……”紫微搖搖頭,正欲離開,卻不經意看到了長生眼底一抹病态的紅,遂駐足,這才發覺出她狀态不對,皺眉問,“你看起來怎麽怪怪的?是……病了?”
說完,紫微還不确定地自言自語了一句,“神仙也會生病麽?”
長生的呼吸已經開始變重,身體的不适讓她脾氣愈發暴躁,她咬着牙哆嗦着指着外面:“還不是那個蠢貨,也不看看自己什麽身體,站在外面淋那麽久的雨,連累我一起……咳咳,我……咳。”
“我第一次見神仙生病,”紫微眼中亮起好奇的光,“有意思。生病是什麽感覺?頭痛麽?泛冷麽?想吐麽?”
“你走開——”長生暴躁地猛一拍桌子,又高聲喊道,“阿淮!阿淮!”
秦淮不知從哪冒出來,急忙湊上前去:“帝君有事吩咐?”
長生渾身難受,捂着氣悶的胸口,道:“立即去往神界,叫雷公電母停止施雨。”
紫微忍不住插嘴道:“其實,你直接把那小狐貍請進屋裏來,不是更方便一點……”
“要你多嘴?”長生的目光從紫微滑向秦淮,“你發什麽呆,還不快去?”
“是,帝君。”秦淮一刻不敢耽擱,連忙跑出門。
屠酒兒從很早就開始不舒服,她其實清楚自己的身體情況。自十年前那事之後,她的身體就一直不是很好,平日有爹娘照看着靜養還無事,這稍稍淋了點雨就立馬有了不好的苗頭。
她覺得腦子裏像灌了鉛,看着神霄玉府緊閉的大門,那銅環像長了腳似的來回晃。她穩不住身子,踉跄着走回玉蘭樹旁,單手撐着樹幹,胃裏直犯惡心。
偏是此時,她腦中還不停地回蕩着長生那句話。
“你對于靳花初來說是她的所有,對于明漪來說也是她的所有,偏偏對我長生大帝,不是。”
是啊,那畢竟……是長生大帝。
她突然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留在這裏不肯離去,到底是因為對花初與阿漪的愧疚,還是因為對長生有所希冀?其實她并沒有妄想還能和長生有什麽可能,她或許……只是想和她解釋一下當年的那些誤會,再摯誠地說一聲對不起。
但在那之後,就可以徹底放下麽?
屠酒兒俯下身,捏着自己的喉骨,猛烈地咳起來,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她頭疼得幾乎要炸開,雨水穿過發絲,砸到她的頭皮上,像是要透過頭骨,灌進她的模糊意識。
身後忽有風動。
有一個人騰地出現在了她的旁邊,為她撐起了傘。屠酒兒艱難睜開眼,只能恍惚看見那人白色的衣衫裙擺。
這是……
穿白衣的人将溫熱的手掌貼上她的胳膊,将她溫柔地扶了起來。
是誰呢?
屠酒兒眯起眼睛,已看不清她的臉。
“三三。”
瓊華輕輕一笑,滿目心疼,語調暖似恰逢花開的江南春日,仿佛能讓世間所有的人放下心裏最後一道防線。
“三三,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