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番外篇】一枕十年(一)
一片寂靜。
紫微覺得周圍的氛圍有一點尴尬, 挪了挪身子,将自己的重心從左腳轉到右腳,不知該說些什麽, 畢竟與身邊的人也不是很熟。
過了一會兒, 她把重心又從右腳轉到了左腳。
閻王靠在鬼門關的石柱子邊上,捂着嘴悄悄打了個哈欠。判官直挺挺地站在旁邊, 眼珠子隐藏在被陰影打得黑洞洞的眼窩裏, 也不知道是睜着還是閉着, 只聽到他鼻腔裏類似于打鼾的呼嚕嚕聲。
眼睛瞪得溜圓的秦淮伸長了脖子, 巴不得把腦袋探出陰司擱到地面上去, 緊張到鼻孔都在做擴張。不知是什麽時候,他騰地一擡手,叫道:“帝君回來了!”
紫微撐起站得酸痛的腳脖子:“回來了?”
閻王眨了眨困得泛淚花的眼:“回來了啊。”
判官鼻腔裏的呼嚕聲戛然而止。
只見眼前的黃泉道上,黑白無常點頭哈腰地邀過來一人,她還未來得及換上本來的裝束,仍披着散發,穿着玉虛的簡易道袍,胸口一大片可怖血跡, 異常紮眼地染在白色衣衫上。
“長生。”紫微緊着幾步走過去, 看到她的臉色, 有點擔憂。
長生卻沒搭理紫微, 徑自越過了她,走向她身後的閻王。待一步一步過去,于他面前站定, 她将一直攥在手裏血淋淋的匕首拍在了閻王手裏,眸中含了幾絲陰戾:“真是多謝你了。”
閻王捧着匕首,連着陰司一衆人等向長生單膝跪下,俯首拜道:
“陰司府獄,恭迎帝君。”
紫微忙上前,拉住長生,小聲說:“我知你剛剛歷完劫,情緒尚不穩定。可你應知道,這不該怪閻王他們……”
“我沒有怪他,”長生将自己的胳膊抽出,皺着眉,目光在紫微臉上游走一圈,又滑向了閻王,“我只想問你,為什麽明明三年前就可以完成的劫數,你卻非要生生逆轉時運盤,叫我再過三年那人不如畜的日子?”
閻王站起身,面不改色,“一直以來,帝君不都極想嘗嘗這種人間疾苦麽。”
長生臉色一變:“你說什麽?”
閻王嘆口氣:“帝君,你确實應該在三年前就歸位,但你知道,你那時聯着道門殺光了青丘妖尊一家。妖尊一死,妖界豈能善罷甘休?若他們再知道那明漪就是帝君的凡胎,後果又會如何?眼見人、仙、妖三界要大亂,玉帝親自授意要逆轉時運盤,力圖護各界蒼生周全,我們陰司府獄也只是配合罷了。”
“原來是怕死了青丘的人引起禍患,”長生眼一眯,語調重了幾分,“那如今屠酒兒還被釘在咒柱上,你們不怕屠蒼再做出什麽事來?你們不怕她死?你們為什麽不去救她?”
“玉虛宮隸屬道門,道門又牽扯到仙界,我們陰司無權僭越,還需花點時間,再向玉帝請示才能做出決……”
長生一聽,狠狠一甩袖,轉身就走。
紫微忙道:“你要去哪裏?”
長生躁道:“一群只會墨跡的廢物,要我給你們擦屁股!”
紫微不懂她為什麽要走,也不懂她要去往何處,滿面茫然,問身側的判官:“判官大人,你曉得她去要哪兒麽?”
判官面無表情地看着她,道:“去給我們擦屁股啊。”
一路而來,還是熟悉的山頭,還是熟悉的宮閣,還是熟悉的那一群人,心态卻似乎有了大不一樣的變化。
她沒有多花時間去傷春悲秋,從雲端走過,在禁洞正上方落下,眼瞳微微一縮,禁洞周圍所有的石塊便跟被喂了火.藥一樣,“轟”得一聲炸得四分五裂。
明亮的光線湧進廢墟中,照在那個被釘得失去了知覺的女子臉上。
長生落到地上,慢慢地走到她面前,想擡手做點什麽,卻又不知該從何做起。她嘗試着摳住了屠酒兒肩部的一顆咒釘,微微一使力,便見那釘子金光閃動,牽連着四周筋肉一齊湧出大量血來。長生立即停手,不敢再拔。
她看着屠酒兒的臉,過去種種盡數蓋上心頭,那些屬于靳花初的記憶,和明漪的記憶,讓她一時都分不清該以哪一個身份去憐惜眼前的狐貍。在恢複身份的那一個瞬間,她曾以為自己可以回到以前那個什麽都無所謂的長生大帝,就像以往歷劫完後能輕易放下前世糾纏一樣,但緊接而來的焦灼與心痛讓她不得不去正視真實的狀況。
她明明沒有受傷,心髒那裏卻痛得像是剜下了一塊肉,空蕩蕩地淌着熱血。
禁洞被強力摧毀,發出了巨大的響動,很快便吸引來了玉虛衆人。
最先跑來的便是吳砭,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情形,自己分明把明漪鎖進了弟子寝房,此刻怎會又在這裏見到她?!
“漪兒,你在做什麽!”吳砭十分着急,他無法想象一會兒霄峽來了該是什麽模樣。
長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她擡起滿是鮮血的手,輕輕地撫摩屠酒兒的臉龐,聲音冷得像是結了一層霜:“滾。”
吳砭一時愣住:“你……”
随後趕來的柳逢雪沖上前,急得要哭出來:“師姐,你怎麽這麽糊塗?要是掌門師尊知道了,一定會把你趕出師門的啊。”
長生眉尾一挑,轉過身來,目中泛紅,“你不說,我倒忘了他。真是可惜,他以前從沒有見過我真容,否則……”
“師姐你在說什麽呢嗚嗚嗚。”柳逢雪抹起眼淚來。
霄峽很快便聞訊趕來,他之前見明漪可憐,本打算好好安撫,以後再行啓用,沒想到半路出了這麽一折子戲。一見被毀成渣的禁洞,以及那人身後咒柱上的狐貍,他即動了怒,大發雷霆,哆嗦着直指明漪:“孽徒……孽徒,真是死性不改,虧我瞎了眼,你,你……”
“你确實瞎了眼,”長生突然笑了,“若我沒記錯,不久之前你還打了我一巴掌,是不是?”
“打你如何?如今不但要打你,還要殺你,殺了你這辱門敗類!”霄峽抽出長劍,淩厲地指向她。
“你說得不錯,辱門敗類,确實……”長生向前走了一小步,手指隐隐勾起,臉上表情有了細微變化,“……該殺。”
掌中已蘊了三分功力。
忽被一人拉住。
那人手中亦蘊了內力,将她硬生生攔在半路。
“長生!”不知從哪現身出來的紫微壓低了聲音警告她,“這可是玉虛掌門,你瘋了。”
霄峽之前去參加小金烏與青丘的婚宴時,在宴席上見過勾陳與紫微,他立即認出了紫微的相貌,雖不知為何紫微會突然到來,還是連忙收劍,慌亂端端跪了下去:“不知帝君親臨,後生失禮,拜見紫微大帝。”
“啊?紫微大帝?”
“紫微大帝?”
“什麽……紫、紫紫紫紫……”
一衆玉虛弟子躁動起來,誰都不敢相信能這般輕易地見到傳說中高居仙界的四禦之一,稀稀拉拉跪了一地,幾個人興奮地連行禮都忘了,直站着發愣。
紫微見了,想緩和二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情況,趕忙給霄峽臺階:“掌門別只顧拜我,也拜拜這位長生大帝,這可是你們真正的祖師爺吶。”
霄峽猛地擡頭,驚道:“什……什麽?!”
紫微拉了一把長生,笑道:“就是這位,剛剛歷劫完歸位,她腦子還不清楚呢,竟跑來摻和身為凡胎時的前世之事。掌門英明一世、德隆望尊,腦子定要比這個犯渾的清楚多了吧?”
霄峽睜圓了眼,聽着紫微的話中有話,眼珠子似乎都能從眼眶裏脫落出來,口中細細地喃喃着長生兩個字。
所有人都張大了嘴看向長生,匪夷所思地在她那張看了二十多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上拼了命地看。
“我今日還有事,饒你一命,過往種種我再不深究,若日後再敢碰青丘,我便将你連着這整個玉虛山扔到南海漩渦中。倘若玉虛盡是你這種急功好利之徒,不如滅門!”
長生一拂衣袖,轉身用手刀直接砍斷了整個咒柱,她彎下腰,扛起柱子和柱子上的人,皺眉與紫微道:“……你幫我處理好這些後事吧。”
“你去哪?”
“和你沒關系。”
“哎等等,”紫微似是想起了什麽,“那個……紫清殿之前在東海搶走了玉虛的鎮派神劍,我記得那個本是你的随身佩劍,是叫洛河玉鳴吧,用不用我去幫你要回來?”
“紫清殿?”長生勾唇一笑,“從今往後,世間再沒有紫清殿了。你不用管,我回頭有空了,親——自——去——拿。”
紫微知她心中有恨,也不多攔了,只嘆了氣,小聲道:“做幹淨點,別落了別人話柄。回頭大家都說你長生是個小心眼,渡劫渡不起,歸位了還仗着身份欺負人。”
“如今道門這個德性,也是時候清理清理了。”
長生眼眸一垂,嗓音中似含着鋒銳冰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