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無奈
明漪緊緊咬着口中的布, 那塊布非常幹,很快就将她口腔裏的濕意全部吸走,令她口舌異常燥渴, 而口舌的燥渴則愈發讓她思緒繁亂。
當那個念頭出來的一剎那, 她的腦子都是懵的,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手腳之間滕然而起的涼意, 手心有股刺痛的酥麻之感, 稍微握一握就發抖。
她從來沒有想過, 狐貍會有一天不喜歡自己了。
狐貍從遇見她的第一天開始就喜歡她, 重生前一直喜歡她, 重生後依舊喜歡她。不論是那小心翼翼的模樣,還是撒嬌耍賴的模樣,她的目光永遠都追随在自己身上,每一次的眼神都是那麽溫柔又隐忍,常給她一種要有千言萬語想表達的錯覺。她想象不到狐貍對她厭棄的模樣,也從未覺得會有那麽一天。
現在想來,屠酒兒确實沒有非要賴在她明漪身邊的理由。那妖本就是萬事随心走,當初可以因為喜歡自己就死纏爛打整整三年, 現在當然也可以因為不喜歡自己随手丢給別人。
只是, 她一直以來都有股子不知哪來的莫名自信, 屠酒兒一定會始終喜歡自己。現在想想, 不過是習慣了,所以自以為是地認為那些都是理所當然,而這種理所當然在任何時候都可能會被輕易破滅。
外面的談天還在繼續。
橘巧官道:“得了, 你後悔也沒用。說起來,分別這麽些年,也沒聽你說過你們之間那些事,一會兒吃過飯可要和我好好聊聊。”
“你想聊啊,現在站着就可以聊,反正阿蠻也在睡覺。”
“原來你是不忍心打攪她睡覺才不進去的麽?三三現在竟變得如此體貼了。”
“你少胡說,你還不知道她起床氣有多大,我可不願意一言不合再吵起來。”
“那就先不進去,與我随便聊兩句你家道長的事吧。”外面一陣細微響動,聽起來像是橘巧官拉着屠酒兒坐在了哪個地方,“……這回你鬧得挺大,妖界誰不知道你在倒貼一個道士,屠蒼叔叔都沒有罵你?”
“他怎麽不罵,他天天都在罵。我不想說青丘那些破事。”
“那道長呢?我不是信裏寫了……”
“巧官,”屠酒兒的聲音忽然變低了,“有些話,我只能和你說,你不要告訴別人。”
“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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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些天總在想,是不是……是不是該考慮真的放棄了。”
明漪心裏一寒,手指緊緊地摳在床柱上。
“怎麽了?她就這麽混蛋嗎?”
“不……不是,她挺好的。做那件事之前,我還可以安心地在她身邊待下去,可現在不能,我總是過不去心裏的檻。我不能再繼續騙自己也騙她,我明明知道我做的是錯的,可是……我……你懂麽?”
明漪越來越聽不明白屠酒兒的話。
狐貍做了什麽事這麽愧疚?騙?騙了她什麽?
橘巧官替她問了:“你做什麽了?”
短暫的沉默。
屠酒兒說了句什麽,但這一句聲音實在太小了,明漪什麽都沒聽見。
橘巧官揚起聲音:“什麽?你又用了!前人的血真是白流了,你真是有夠肆意膽大,我都不敢妄動用這個玩意兒,你小小年紀居然就敢動兩次?”
“是我那天糊塗了,和她第一次那麽近地相處,又想到了陳年往事,耐不住心裏那份渴求。可我現在不知該怎麽辦,巧官,你是我好友,與你說實話,我很後悔。但我一邊後悔着,又一邊慶幸着,我想過離開她,可我又……”
“好了,你要聽真話麽?去我卧房吧,給你沏壺好茶,咱們慢慢談。”
“……好吧。”
兩個人起了身,腳步聲慢慢由近及遠,直至消失。
明漪有點消化不了屠酒兒話裏的內容,她想了很久,才梳理出她這個角度看到的事情起承。屠酒兒一定騙了自己一些事情,現在她因為不願意繼續騙下去,想要離開自己,于是暗地勾結了橘巧官把自己綁過來,做她口中“生米煮成熟飯”那種事。
按理說她應該生氣的。
但她現在滿腦子竟只有一個想法——
狐貍到底還喜不喜歡自己呢?
明漪不知自己怎麽回事,這個時候了還不計較她騙了自己什麽,也不計較她勾結橘貓把自己送走,氣惱的情緒還沒有完全清晰地破土而出,此刻心裏全然被這一個疑問覆蓋,令她再無法思索其他任何問題。
她扶住床柱,低低地喘了口氣,胸口那股悶痛的緊揪感讓她整個人都在發抖。
她以前從來不知,原來心是真的可以随着情緒疼起來的。
後來月柳和阿福都來過幾次,取了她口中的布塊給她吃些東西,又給她堵上。等待成親的兩天裏,她偶爾還可以聽見院落中傳來屠酒兒的聲音,有時是在和橘巧官聊天,有時是在和阿蠻別別扭扭地說話,但都沒有再提過“道長”或者“阿漪”了。
時間過得挺快,阿福連紅紙都貼上窗戶了,桌上的蠟燭也換了金紅色。
四月初一的早晨。
月柳捧着新做的嫁衣打開了門,阿福跟在她身後端了一盅湯。
明漪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那裏已經被鎖鏈勒出了一道血痕,周圍也剮蹭出了一些細小傷口。
阿福先拿出了塞在她口中的布,勸了兩句,給她喂了一勺熱湯。明漪沒有反抗,被禁锢在這裏的幾天已經讓她筋疲力盡,幾乎是給什麽吃什麽,要不然饑餓只會愈發摧殘她的神智。
不想咽下去沒多久,她渾身本就不剩多少的真氣被瞬時抽空,連基本的站坐都無法維持,軟軟地癱靠在床邊。阿福嘆了口氣,拿着湯離開了。
“你別怪公子,”月柳扶正明漪的身子,幫她解開捆了她多天的鎖鏈,“要給你換衣服,就必須得打開這個,是我和公子說的給你下點藥,安全一些。”
“你喜歡她嗎。”明漪沒有責怪什麽,只淡淡地問。
“我如果不喜歡,又何必在她身邊待這麽多年。”月柳低着頭幫明漪擺弄着嫁衣,說着便苦笑了一下。
“看到我和她成親,不難受嗎。”
“道長,你不知道吧,”月柳笑了笑,脫下明漪的外衣與中衣,“我從十五歲就跟在公子身邊了,那時我還稚嫩,公子就是這一副不過二十的面容。她把我從青樓贖出來,允許我跟在她身邊,高興時會說喜歡我,會親我,抱我,我最青澀美好的一段年華全是她的。今年我二十七歲,公子還是年輕面貌,她如今……卻再沒有說過喜歡我了。”
“……”明漪有點走神。
“公子是一個多情的人,和別人不一樣的是,她的多情就是無情。所以她的身邊注定不會只有我一個,這一點我早就看開了。只是有些事心裏再清楚也還是放不下,我心甘情願一輩子都交給她,年輕時與她耳鬓厮磨,年老時給她洗衣做飯,死了也要埋在她周圍,給她心裏蓋層土。如果她的心裏不能全是我,那麽永遠有我,也是好的。”
“你和我說這麽多做什麽。”明漪撇開目光。
月柳沉默了片刻,道:“我只是想說,看到你和她成親,我很難受。”
“……對我一個陌生人,話少點吧。”
“抱歉,我在這裏,平日沒有人可以說話……”月柳自嘲一笑,繼續給明漪穿嫁衣,“你和以前公子帶回來的那些姑娘不太一樣,故而忍不住多嘴了,見諒。”
“……你很厲害,”明漪看了看她,轉過頭去,輕聲道,“如果我喜歡的人要和別人成親,我絕做不到你這般心如止水。”
“道長還會喜歡別人麽?”月柳好奇地問,“那如果換做道長,又如何自處?”
“大抵,”明漪的目光淺淺地投在落了一只麻雀的窗臺上,“會殺了他們吧。”
“你真是我見過最像修道者的一個修道者,也是我見過最不像個修道者的修道者,”她給明漪最後束上了腰封,“肯定心裏有所牽挂吧。不知是個怎麽好模樣的人呢,竟能打動你這樣的修道者。”
“……”
明漪再不說話了。
月柳給她穿好衣服,又托着她去梳妝臺坐下,細心地給她描眉施粉。
畫着畫着,月柳總忍不住看她右眼角下的那顆紅色淚痣,說了一嘴:“道長,你這顆痣真好看。”
明漪輕輕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無意識地呢喃了一句:
“她也喜歡。”
月柳的動作頓了頓,她看了眼明漪的眼睛,沒有再多話問些什麽。
有些事看在眼裏,明在心裏,但就是不能有所作為。這種無奈,原來世間每個人都會有,誰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