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無人赴約
明漪微微張着嘴, 她看着眼前突然出現的這個人,神情有些恍惚。
“你們就都欺負我,回青丘阿爹罵我, 阿娘罵我, 所有人都罵我。我一回來這裏,就又看見你在我門口撒我的信, 你還舉起來飄着撒, 你以為你給死人撒紙錢呢啊……”屠酒兒越說越委屈, 說着說着就哭起來, 用袖子抹眼淚。
“你不是——”柳逢雪驚道。
“你走開, 我要和阿漪單獨說話。”屠酒兒哭道。
柳逢雪忙應了,一溜煙地跑遠了。
“你……你回來了?”明漪半晌才憋出一句話,說完又覺不妥,低下頭輕輕補了一句,“回來作甚?”
屠酒兒從房頂跳了下來,走到明漪面前,道:“你是不是特別不希望我回來?”
“……”明漪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有點快,但并不單是喜悅的那種心思, 更多的是一種說不明白的緊張和壓迫。
“是啊, 是啊, 我這種敗類, 去哪裏都是遭人嫌的。”屠酒兒抽了抽鼻子,“世間已無我的容身之處,我不如自絕經脈, 了斷這條賤命!”
“你……”明漪一聽屠酒兒說這話,頓時有點急了,但臉上依舊維持着沒什麽表情的模樣,斟酌半天,才擠出來幾個字,“你……你要不還是試着活活看?”
“噗。”
屠酒兒沒忍住破涕為笑。
這世上,恐怕真的只有這小道長一個人笨到肯相信自己說的所有話了。
她突然彎下腰,抱住了坐在輪椅裏的明漪。
“阿漪,”屠酒兒将頭枕在明漪肩上,看着她鬓邊的碎發,趴在她的耳邊低語,“對不起,我不應該向你發脾氣的。只是今日阿蠻拿話刺我,我真的很難過。”
明漪腦子有點糊塗。她此刻突然就再也想不起來那些師尊的訓話、道門的準則,以及那些該不該能不能的問題,她只想閉上眼睛,什麽也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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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她才啞着嗓子小聲說:“不是嫁人去了麽?”
屠酒兒在明漪的肩窩裏蹭了蹭,舒服地眯起眼睛,軟糯地答道:“笨蛋,嫁什麽嫁,我這輩子只嫁給你。”
“……胡說八道。”
“我沒有胡說,等哪一天你想通了,願意還俗了,我們就去找個山清水秀的小鎮子。我再也不騙人,再也不撒謊,也不會再自私,不會再貪玩。我穿最普通的打了補丁的布衣,紮大嬸們很喜歡但特別醜的方巾,一個媚眼都不亂抛,只給你一人做真正的賢妻良母,你說好不好?”
明漪的鼻子驀地酸了。
這個時候,她卻想到了兩年後。
若她答了好,若她執意讓狐貍留在了身邊,她便注定會再次被師尊拿來利用,以至她再一次被迫親手殺死她,青丘那一家子無辜的妖也都逃不過這劫數。那只朝氣蓬勃的畫眉鳥,那位和善溫柔的二姐,還有她家那對讨人喜歡的雙親……縱然她願意跨過陰陽之道與天敵身份去接受什麽,可就為了屠酒兒和她的家人能好好活着,也絕不可以對她許諾任何東西,甚至不可以再與她有任何瓜葛。
橫在她二人中間的阻隔那麽明顯,明顯得完全沒有辦法忽視它們,也沒有辦法欺瞞自己,去孤注一擲地逆天而行。
明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控住自己微顫的聲音:“你我心知肚明,我并非你的良人……”
“阿漪,你有一點點喜歡我了是不是?”屠酒兒摟緊明漪的脖子,鼻尖埋在她的頸肩。
“沒……”
“算了,你還是別答了。你根本就不會說謊,你就是喜歡我。”
“厚……”
“厚顏無恥是吧?”屠酒兒搶了明漪的話,嬌嗔着哼了聲,“你說我厚顏無恥也好,一廂情願也好,我這次就偏要自作多情一回。”
“……我要回去了。”
明漪不知該再說什麽,低下頭慢慢推開屠酒兒。
“阿漪,帶我一起回去吧。我的貼身東西都拿回青丘了,這次是賭氣出走,什麽都沒帶,光溜溜的一身輕,你可不能狠心把我一個人丢在這破木屋裏吹冷風啊。”
“難道我拒絕,你就不會跟過來了麽。”明漪輕飄飄地丢下一句。
屠酒兒咬着嘴唇想了想。
這是變相的答應了麽?
“來時注意一點,”明漪把着輪椅由屠酒兒身邊經過,緩緩挪向玉虛宮的方位,“師尊安插了眼線在我周圍。”
嗯,是答應沒錯了。
“我會注意的。阿漪,要等我呀!”屠酒兒踮起腳尖朝明漪揮手。
明漪背對着屠酒兒,極為淺淡地笑了一小下。
狐貍還糾纏着她,按理智來說她應該為此苦惱不堪,然後殚精竭慮地去思索怎麽擺脫她才對,但她又實在抑制不住那股子期待與欣喜。就像關在籠子裏一只小貓,饒是你把籠子焊得再結實,它還是會由鐵欄縫隙中伸出肉乎乎的小爪子,穿過阻隔,輕輕地撓一撓你的手背。
更甚帶着點禁忌的誘惑。
明漪回到住處後,硬是撐着站起來,先收拾了一下床榻,把褥子的褶子一絲不茍地撫平,又擺弄了一番圓桌,茶壺放左邊好看一點還是右邊好看一點都讓她想了很久。
收拾完桌子後,明漪來到牆邊,把挂在牆上的什麽紫金葫蘆、銅錢劍、三清鈴都取了下來收進大櫃子裏,将櫃門鎖了個嚴實。
環視一周。
似乎還有什麽不妥。
雖然每一處都很整齊很幹淨,但放眼過去,依舊有些不好。明漪想了好一會兒,才覺出哪裏出了問題,她怕時間來不及,連輪椅都不坐了,随便撿了根木棍當拐杖就出了門。
這一晚仍在下雪,明漪攏住胸口的鬥篷,小心地不讓冷風順着衣袖縫竄進去滲到背上。
然而後背的傷口還是被凍得很痛。
走了半個時辰,她才到了她要找的地方——玉虛的一個雜草園子。這地方常年沒人來,什麽亂七八糟的花花草草都冒了尖,連掃地的弟子都不願意過來拾掇一下。
也幸而沒人拾掇,她才能在裏面找她想要的東西。
明漪朝手心哈着熱氣,眼睛被風吹得有些澀,她埋着頭找了很久,才在園子的角落裏找到了幾株正處于盛花期的重瓣彩斑山茶花。那花朵豔麗秀美,枝青葉秀,芳香襲人,世間很少見到這樣美麗的山茶花,它幸在生于此鐘靈毓秀之地,才養得一副絕好面相,卻也敗在生于此無人堪賞之地,至死亦是孤芳自賞。
明漪蹲了下去,連着根将山茶花挖了出來,混着地裏的土一起兜進衣擺中。
又大半個時辰,才艱難地挪回到她的住處。
一進門,明漪便将鬥篷随手一脫放在旁邊,小心翼翼地取出剛剛挖來的整株重瓣山茶花,左右來回找了一大圈,也沒找到個閑置的花盆。她正有些發急時,忽盯向窗臺上那盆自己養了三年的金邊吊蘭上。
就它了吧。
一股腦地把吊蘭鏟出來,然後精心将山茶花放進去,一點一點把土都按得實實在在。
頂着一身虛汗,明漪拿着那盆費盡心神移植好的嬌豔山茶花,仔仔細細擺在了自己的書桌上。
她這房間,什麽都好,就是太過清素了。白的牆壁,黑的桌子,簡樸至極的家具。
她往日其實不覺得有什麽的。
可如果能添點兒顏色,或許那狐貍會喜歡些吧。
明漪做完這一切,老老實實地坐在了床邊,雙手僵硬地放在膝蓋上。她背上的傷口很難受,起先淋了的雪透濕了鬥篷流進亵衣裏,隐有化膿的危險,是該換衣服拆紗布上藥了。但她怕屠酒兒進來時自己衣冠不整失了禮數,便只神色緊張地呆呆坐着,靜靜地等待屠酒兒的到來。
屠酒兒坐在木屋中自己以往用過的書桌旁,雙腿不正經地疊着翹起來,吊兒郎當地拿着那本自己親手寫的手記簿翻着看,看一會兒就往窗外看一眼,瞅瞅天色,再算一下這個時候玉虛宮的看守有沒有退崗。
霄峽那老頭也是夠煩人的,盡在這種屁大點兒的小事上費功夫。
若是想完全不被人發現地潛入玉虛,估摸還得等上一段時間,早知道還不如留明漪在這裏住下得了,還省時省事呢。
屠酒兒不耐煩地砸了咂嘴,繼續翻看手裏的簿子。
砰——
窗戶驀地發出一聲不小的響動。
“誰呀?”屠酒兒眼都沒擡,懶懶地問。
“是我。”
一身白衣的瓊華端着手站在窗邊,身旁有兩根鶴羽飄落,顯是剛剛從仙鶴模樣轉變過來。
屠酒兒一見是瓊華,忙撂下簿子站起來,“姑姑,您怎麽來了?”
“我想和你聊聊,有時間麽?”瓊華眉眼淡淡的。
屠酒兒往窗外又看了一眼,算着差不多該要去找明漪了,便道:“今晚可能沒……”
“我知道你的事了。”瓊華打斷她,“四百年前的事。”
屠酒兒的目光瞬間直了,斂起了臉上的笑意,表情漸漸的趨于寡淡,貼在身側的手緊緊握成拳。
“……姑姑想怎麽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