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痛處
屠酒兒淚眼婆娑地跪在胡芝芝的寝洞門口, 隔着那層挂簾抽泣着求道:
“阿娘——”
裏面傳來一個十分不耐煩的聲音:“我說了不會給你治疤,不會就是不會,滾!”
“可是那樣的話三三會變得很醜, 三三再也不招人喜歡了, 他們都會罵三三是醜八怪的……”屠酒兒聲淚俱下地哭道。
阿蠻在旁邊打了個哆嗦,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這騷包狐貍真是……為達目的什麽惡心話都說得出來。
“你以為我不知道, 治好了以後就又跑去找那個死道士, 你他娘的真以為我是豬嗎!”胡芝芝怒罵。
屠酒兒抹着眼淚說:“我知道阿娘不是豬, 阿娘是全天下最美的狐貍。”
“你莫非要氣死老娘我, 和別人裝瘋賣傻去, 別再來煩我,否則毀了你的金丹!給我滾!!”
話落,一只繡花鞋從洞內飛了出來,擦着屠酒兒的頭發絲兒‘嗖’得一下竄了過去。
阿蠻嘆了嘆氣,道:“小祖宗,我看還是算了吧,胡姨都這樣了,鐵了心不會給你治的, 要不咱們想想別的法子?”
“可是這道家法器灼傷的疤痕, 只有阿娘懂得如何醫治啊, 我還能想什麽法子?我要是能想到別的, 還用跪在這裏把自己搞成這樣麽。”屠酒兒苦惱地使勁抓了抓自己的頭發。
在遠處抱着胳膊看了半天熱鬧的瓊華抿了抿唇,垂着眸若有所思。片刻後,她深深地吸了口氣, 似是擱置了什麽想法。她擡起眼,慢慢走過來,将手伸給跪在地上的屠酒兒:
“起來吧。”
“姑姑,”屠酒兒為了做足戲,已經在胡芝芝門前哭了一天一夜賣苦情了,此時癱在地上一動都不想動,沖着瓊華就擡起手臂,“抱抱。”
瓊華愣了瞬間,又即刻回過神,連眨好幾下眼睛,掩飾性地悶咳兩聲。她輕輕彎下腰,小心地摟住小狐貍的後背,拖着她的胳肢窩将她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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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酒兒隐約覺得有點奇怪。
瓊華把距離掐得非常好,既能把自己拉起來,又沒有任何軀幹上的觸碰,非常的謹慎留心。按理說這沒什麽不對,可總覺得……
越是心懷鬼胎的人,越是會特別在意這種小細節。
忽又想到了幾天前,小金烏和自己說的那句話。
不……
屠酒兒晃了晃自己的腦袋,又感到自己在瞎想。瓊華不能與常人相提并論,或許是人家本身就是那麽地有禮教,自己這麽想,倒顯得青丘的人不懂規矩了。而什麽紅線不紅線姻緣不姻緣的,她選擇性地忽略了。
應該不會那麽巧……
吧?
阿蠻叽叽喳喳地說:“三三,你要是哭累了,咱們就去林子裏玩一圈吧?再吃些新鮮的甜漿果,吃飽飽了,再來繼續跪着求。胡姨今日不應,你就一日接一日地跪,跪到海枯石爛,天荒地老,她總會被你煩到同意的。”
“呸!我要真跪那麽久,阿漪早都老了死了變成一把灰了!”
“她哪兒會呀,她不是玉虛的掌門大弟子嗎,以後肯定是要成仙的,那身子骨,”阿蠻輕蔑地哼了聲,“我看她被打成那德行也不沒什麽要緊麽?”
“你說什麽?”屠酒兒聽了,驀地正經起來,一臉嚴肅地朝阿蠻走近兩步,“什麽叫‘被打成那德行’?”
“這……”阿蠻驚覺自己說漏了嘴,支吾起來。
“你都知道些什麽?趕緊告訴我!”屠酒兒已經開始撸袖子了,“不要逼我揍你。”
“我……我……”阿蠻急得不知道該怎麽說。
“我要揍你了喔,我要揍你了喔——”
“你揍你揍!”阿蠻索性把臉伸出去,氣得眼睛裏泛淚花,“你看看你,為了那個外人都成什麽樣子了?你要把我們所有人氣死才罷休是不是!”
屠酒兒也急了,漲紅了臉:“你現在也和我說這樣的話?你們全都覺得我是家族敗類對不對?”
“你難道不是?”
“我憑什麽就是了?”
“幾百年來你就知道玩,從青丘玩到凡間,玩毀了多少個王朝,玩死了多少條人命,你自己有算過嗎?你這種人,滿身業障,你就不怕死了以後連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沒有一個!”
“你胡說!”
“我胡說?你倒是駁一駁,我哪句話是胡說!”
“我沒有玩死過人命……”屠酒兒的眼眶又紅了。
阿蠻口無遮攔回道:“沒有?四百年前那個皇後——”
“你住口!!”
屠酒兒幾乎是哭着喊出這句話的,話罷轉身就變成白狐形态,似一道閃電般蹿了出去。
阿蠻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這幾百年她一直跟着屠酒兒,其實也知道屠酒兒從來都沒有什麽壞心思,頂多就是頑劣與自私這點不好,那些朝代傾覆造成的屠殺,也确實不能全都算在屠酒兒一個人名下。她唯一千不該外不該的,就一件。
當初擅動了媚術。
而屠酒兒,也已經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那件陳年舊事,已經成了屠酒兒心中最難抹去的一片傷,她卻就這麽輕易地在争吵中戳了她的痛處,一點兒餘地都沒留給彼此。
“我……我不是故意的,”阿蠻深深為剛剛的頭腦發熱而懊惱,無措地拉住瓊華,“姑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錯了,我要怎麽辦?”
“……四百年前的皇後,是誰?”瓊華無甚表情,淡淡地問道。
“……什麽?”阿蠻一時沒反應過來。
“因她而死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阿蠻的表情凝固在了臉上。許久,她才輕輕吞了口唾沫。
瞞不住了麽?
近日玉虛宮中多了一件大事,一時成為衆弟子飯後睡前的談資。
掌門給主座旁邊又添了一把副座,并允許明漪坐在那裏。
其實這事說大不大,往小了說不過就是加把椅子的破事。但,玉虛宮年代悠久,是道門中成立最早的門派,創派時留下的法則千萬年來無一人敢改。就比如說這主殿,那臺階上面有且僅有一把椅子,這是規矩,後人得遵着,不能妄動。
可霄峽偏就做了這壞規矩的第一人。
弟子們都說,此舉一出,明漪就擔上半個掌門的重任了。這是掌門在通過另一種手段鞭策敲打她,給她施壓,畢竟前幾天這位大師姐才出了那事,大家心裏都有數。
掌門真是善于誅心啊。
柳逢雪有點擔憂地看着坐在副座裏的明漪。
師姐的棍傷還沒有好轉,腿也才剛剛恢複一點知覺,僅能勉強站起來而已,這就被掌門給架來了主殿,像個猴子一樣被放到新做的副座上供人展覽觀看。那臉色真是差到了極致,柳逢雪十幾年來從沒見明漪的臉色這麽難看過。
早課剛過,霄峽看都沒看明漪一眼就幹脆利落地走了。
柳逢雪忙跑到明漪身邊,問:“師姐,你的臉怎麽這麽白,還好麽?”
明漪疲憊地擡起眼皮,只見她嘴唇都幹得起了皮,頰邊皮膚白得都發透了,隐約可見皮下青紫色的細小血管。
“……扶我回去吧。”
“師姐,你……”柳逢雪看着實在于心不忍,“要不我求求掌門師尊,起碼要等你傷好了再來上早課呀,他又不知道你之前虧了幾年修為,要再這麽拖下去,你怎撐得住?”
“死不了。”明漪淡漠地答道。
“若光是身體這檻過不去也就算了,師姐你的精神也再提不起來,一日較一日的低迷消沉,乾陽師叔昨兒還和我說,你這樣要不得的,再不進益人就廢了。”
“我只是想不明白,”明漪的聲音很輕,輕到柳逢雪必須得彎腰去聽,“我怎麽會變成這樣的人。”
“什麽樣的人?”
“明明……明明知道什麽是對的,明明知道這樣的結果再好不過,但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明漪頓了頓,轉而用更輕的聲音喃喃自語,“又想她走……又不想她走……拼了命地告訴自己,是得償所願,應該高興,但又有什麽……硬是從我的生活中挖走了一大塊,一下就空了……空得很。”
“我怎麽一句都聽不懂?”柳逢雪疑惑地撓了撓腦袋。
“嗯?”明漪似剛剛回神,目光有些游離,“怎麽還不走?”
“走,這便走,我扶你。”
柳逢雪忙攙住明漪的胳膊,扶她坐到輪椅上。
“逢雪。”她突然又開口。
“師姐?”柳逢雪趕緊答應。
“推我去後山,好不好?”
“……好。”
柳逢雪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她第一次這麽心疼她的師姐。
去後山的路并不是很好走,尤其加上輪椅這麽個笨重的家夥,一路颠颠巴巴搖搖晃晃的,光是和石土摩擦的噪音就令人心躁。
到那裏時,柳逢雪以為明漪會想去屠酒兒住過的木屋中坐一坐,但她沒有,只是跟着輪椅一起停在了木屋外。
柳逢雪也想過明漪或許會哭,或許會說些睹物思人的話,可她也沒有,就真的只是坐在輪椅裏一動不動,不知到底在想些什麽。
就那麽一直坐到了天黑。
柳逢雪站得腳都麻了,卻也不敢說話,偷偷地打哈欠。
許久之後,明漪才如大夢初醒般嘆了口氣。
“她真的走了。”
柳逢雪皺着眉:“師姐?”
“罷了,回去吧。”
“師姐……”
明漪忽從懷中掏出了一大疊信箋,那是她後來一封一封從地上撿起來又整理好的。有的已經舊了,有的還散着新墨的淡香,而如今被她一把抓在手中,慢慢舉起來——
松手。
灑落一地。
願此情如此信,有如覆水,再無收回之日。這次之後,就真的放下……
“喂,你扔我的信做什麽?!”
月光下,戴着一圈毛茸茸可愛絨毛圍脖的屠酒兒蹲在木屋房檐上,滿臉的氣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