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番外篇】前塵憶夢(五)
“今日太後壽誕晚宴的衣服, 你挑好了麽?”靳花初站在床頭邊,兩只手各拎一件繁複華美的宮服比對着,“我覺得這件紅色的好看些。”
屠酒兒翹着二郎腿躺在床上, 手上拿了個蘋果喀嚓喀嚓地啃得香甜, 目光都沒怎麽在那兩件衣服上停留,“哪件都好。有這張臉, 我還挑什麽衣服呢。”
靳花初笑了笑, 拿着那件紅色的宮服對旁邊的管事宮女道:“就這件了。另外幾件都收拾起來, 送回尚衣局去吧。”
管事宮女恭順地應了, 抱着幾大件備選剩下的宮服退下。
“你們幾個也都退下吧, 本宮要休息了。”屠酒兒大喇喇地一揮手。
剩餘的幾個宮女答了“是”,垂着頭慢慢退了出去。
“皇後娘娘,貴妃娘娘想要抱抱。”屠酒兒看人都走完了,直接把蘋果一扔,癟起嘴,掐着嗓子對靳花初伸出雙臂。
“你啊,大抵是有史以來最沒個正形的貴妃娘娘了。”靳花初雖口上責怪着,卻也依着她走到床邊, 俯下腰去抱。
屠酒兒一把抓住靳花初的胳膊, 稍稍使了點勁, 将她直接拽上了床, 兩臂一收抱了個滿懷。
“唉,花初,我好喜歡你。”屠酒兒的指尖在靳花初背後悄悄地繞她的頭發玩, “要是你可以長生不老就好了,我就把你帶回家,求阿爹阿娘讓我嫁給你。”
“……你怎麽總愛胡言亂語的。”靳花初的聲音如往常一樣溫柔,半瞌着眼,卻看不清眼底真正的情緒。
“這回我真的沒有說謊,我真的真的喜歡你呢。”
“我也喜歡你,三三。”靳花初閉上眼,深深地嗅了嗅懷中之人脖間的花香。
屠酒兒臉上的笑意慢慢地放平了。半晌,她才小聲說:“可你說的不是真話。”
靳花初亦放低了聲音:“我說的是真話。”
“……不,不是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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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酒兒的胸腔裏又一次出現了那種心慌的感覺。
其實她不止一次地後悔,當初不該對靳花初施那該死的多餘的媚術,搞得現在她一直很難受,收回媚術也不是,繼續用媚術騙人也不太好。她喜歡她,所以會有想把心裏所有實話一股腦地告訴她的欲念,讓彼此知根知底,水乳交融,可她又不能這樣做,因為這段情對于靳花初來說從頭到尾都不過是一場騙局。
該如何收場呢?依照靳花初最開始對她的态度,怕是恨不得撕碎了她這小賤人才好。
再拖一拖吧,過陣子再和她說開,解除那勞什子媚術。
“休息好了就快起來,別老賴在床上,今日還有好多事要準備。”靳花初輕輕地撫摩屠酒兒的長發。
“沒什麽要準備的呀,”屠酒兒卻将靳花初抱得更緊了,“再陪我一會兒。”
“你身為貴妃,本應輔佐本宮協調後宮諸事,如今心安理得地當個甩手掌櫃就罷了,還要把我也硬拖在這裏。晚宴那麽多事,都得一件一件拿來給我過目的,否則還不亂套……”
“好好好,我一會兒就起床,然後陪你一起去弄那些事兒,行不行?”屠酒兒哼了一聲,掐了掐靳花初的臉。
“那就起來吧。”靳花初折起胳膊,欲要下床。
“花初,”屠酒兒又拉住了她,眉眼彎彎地笑起來,“親親。”
靳花初轉頭看向她。
這個仰躺在床榻上的女子頂着她那張傾國傾城的臉蛋,用一雙水汲汲的昳麗桃花眼帶着乞求看着自己,抓住自己的那只手還偷偷地探出了小拇指,于自己掌心極輕地刮撓,末了,淺淺地伸出舌頭舔了舔紅潤的嘴唇。
尤物惑人。
靳花初俯下去,溫和地咬住了屠酒兒的下唇。
屠酒兒咯咯笑起來,含糊不清地說:“壞蛋,咬我。”
“行了,我先走了,真的來不及了。你收拾完盡快來朝陽宮找我,”靳花初站起來,整理了一番自己被屠酒兒拉亂的衣襟,“記得,要穿衣架上的那件紅色宮服。”
“好,我會穿的。”屠酒兒趴在床頭,朝靳花初的背影揮手,“花初,要等我呀!”
“喲,皇後娘娘可算來了。”太後面無表情地坐在朝陽宮大殿的簾後軟座上。
靳花初看了看周圍手忙腳亂搬桌椅端果盤的太監宮女,滿懷歉意道:“求姨母原諒,我剛剛有點事耽擱了。”
“此事哀家本極不願開口,可皇帝整日往那貴妃的寝宮跑也就罷了,你一個母儀天下執掌六宮的皇後,也沒日沒夜地與那個貴妃厮混,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太後狠勁一拍扶手。
靳花初不卑不亢地應對:“姨母說得對,我知錯。”
“罷了罷了,說你多少次,光聽你答應,從未見你真往心裏去。去一邊坐着,別站那灌風口,又吹出什麽好歹來。”太後無可奈何地一揮袖。
“是。”靳花初面不改色,于太後身邊坐下,靜靜地看殿裏的人忙碌。
沒一會兒,一個小太監登登登地跑過來,鞠着腰對太後小聲說:“回禀太後,杯子都準備好了。”
“仔細着點兒,別放錯位置。那東西确定管用嗎?”
小太監忙道:“管用,管用,李公公說了,嘴皮子只要在杯沿上稍稍挨一下,別說是人,就連道行低點兒的精怪都即刻斃……”
“蠢貨,哀家叫你說出來了麽!”太後喝道。
“太後饒命!”小太監吓得撲通跪下。
太後不着痕跡地瞥了眼靳花初,煩躁道:“退下吧。”
小太監哆嗦着抓起吓掉的帽子,一邊念着謝太後謝太後一邊飛快地退着走了。
靳花初的臉陰了下來,道:“姨母要毒殺她?”
太後冷笑:“本沒想讓你知道,可現下你知道又如何,難不成還想阻攔哀家?”
“姨母,留着她不好麽?”靳花初放低了姿态,“留着她,陛下便會一直不思朝政,百官之中無肯擁戴之人,朝中便再沒有能與您抗衡的權力,不比殺了她要來的劃算?”
“是,你說得都沒錯。但和那個禍國妖姬扯上關系的可不止陛下一人,還有你這個一國之後,最該争風吃醋的皇後娘娘都低三下四地供着那個青樓出身的婢子,你又怎知,那些人背地裏如何嚼咱們靳家的舌根?”太後長長地嘆了口氣,“哀家說你,你從來都不肯聽,只有處理掉那個禍根哀家才能安心。況且,青雲觀的道長們也都說了,自從這個貴妃入了宮,盤踞在宮中的龍鳳瑞氣漸有隐匿之勢,長此以往,這天下怕是要改姓了。”
“姨母,如果我以後聽你的話,再不……”靳花初不甘心地垂死掙紮。
“你若早點醒悟,也不至于有今天。你向來是知道哀家的,說一不二,言出必踐,此時才說這話,太晚了。”
是啊,太後從來都是言出必踐的,只要那念頭曾動了一動,九頭牛也再拉不回來。
太後又續道:“再提點你一句,別妄想給她通風報信,你今日就給哀家一直坐在這裏,哪兒也不許去,她來了也不許和她說話。周圍暗處布置了禦林軍,十幾雙眼睛都替哀家盯着你,你就老老實實地等晚宴開始吧。”
靳花初擱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捏起裙褶,掌心裏全是汗。
她心想,若屠酒兒能早點過來,她怎麽樣也要尋個機會給她透點兒風,哪怕只是遞一個眼色過去也好。
可時間慢慢過去。
慢慢過去。
等來等去,屠酒兒都沒來。
明明說好了要她盡快來,不知道又跑去玩什麽了,人影都不見。
靳花初很緊張,緊張到腦子裏一直只回蕩着臨別時屠酒兒喊的那句——
“花初,要等我呀!”
然而世間總有些事,不能等,無法等,等不了,有些等待被耽誤以後,将會釀成永無法挽回的大錯。
看來今日,這朝陽宮必要死一個人了。
轉眼,便到了傍晚時分。
宴席已經全部準備妥當。縱觀朝陽宮布局,那殿中最高的座位自然是皇帝的,偏下的左副座則歸于今日的壽星太後,右邊并列擺了兩臺席位,是為皇後與貴妃二位比肩準備。
稍晚一些的時候,皇帝的幾個叔叔伯伯攜夫人入了門,又有各宮娘娘陸續到來,帶着小皇子與小公主的坐在了次于皇後貴妃的上座。後宮裏但凡排的上位分的都來了,漸漸把偌大的席位一個一個占盡,一時間殿內人流如潮,好不熱鬧。
随後,太後攜皇後也入了席。
晚宴的人都差不多到了,只差皇帝與貴妃兩個人。
衆人只能候着,太後等得臉色很不好看,大部分人只戰戰兢兢地偷偷瞧太後的表情,卻沒幾個人注意到右副座的皇後娘娘面色也難看非常。
外面的敲梆子的太監報過戌時整點到之時,皇帝才帶着貴妃姍姍來遲。
只見屠酒兒穿一身靳花初為她挑選的華美紅衣,巧笑嫣然地搭着皇帝的胳膊,與他有說有笑地走進來。皇帝寵溺地示意她先安靜,然後轉身朝太後颔首致歉:“兒臣誤了壽宴時辰,實在是大不孝之過,求母後降罪。”
“罷了,坐下吧。”太後皺着眉道。
屠酒兒笑呵呵地蹦跶到自己的座位上,顯然還處在玩樂之後的興奮中,拉着靳花初就悄悄說:“花初,陛下哥哥剛剛帶我去東亭釣魚了,特別有趣,明天我們一起去吧?”
靳花初一時不知是該生氣還是該着急。
——“好好好,我一會兒就起床,然後陪你一起去弄那些事兒,行不行?”
——“花初,要等我呀!”
早晨的許諾言猶在耳。
可原來她一玩起來,真的什麽都會忘。
靳花初正想說點什麽,便聽對面太後席位傳來一聲很刻意的幹咳。
“諸位。”一點空隙都沒有留,皇帝已經拿起了酒杯,向壽宴上所有人端起。
按照禮數,所有人都要起身,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等待皇帝說完祝壽陳詞,合聲祝一句萬壽無疆,然後一飲而盡杯中之酒。
屠酒兒也乖乖地拿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杯。
她仍然在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手裏究竟拿了個什麽鬼東西。
靳花初根本找不到一刻空閑插話。
“有道是,開雅宴,畫堂高會有諸親。今日有幸于此,為我朝太後慶五十壽誕,集我列座皇親,滿酌玉杯萦舞袂,南春祝壽千千歲。朕敬一杯酒,願母後年年今日,彭祖廣成!”
“恭祝太後娘娘年年今日,萬壽無疆——”
衆人話罷,舉杯。
屠酒兒也舉起了杯子。
來不及了。
靳花初緊緊地盯着她,腦海裏全是這些年與她相處的每一日每一夜,包括最開始青樓之上遙遙相望的驚鴻一瞥,抓着她的手教她寫字作畫的無數個清晨,還有數不清的那些床笫纏綿的夜晚。一切的一切在她心中完成了眨眼間的全部走馬燈,讓她心裏緊揪着痛得喘不過氣。
也罷。
不如今日全部解決了。
放過她。
也放過自己。
“等等!”
突兀的一聲喝止在大殿中悠悠炸開。
所有人都轉頭看向此刻不該出言打斷祝壽的皇後娘娘,皇帝一臉迷惑,太後則隐隐咬了牙。
“怎麽啦,花初?”屠酒兒聲音很輕很輕地問。
靳花初沒有搭理屠酒兒,而是大聲朝着在座所有人道:“本宮統領六宮多年,不說功勳幾何,也盡心竭力,有汗水苦勞,今日想借太後娘娘的壽宴說上兩句話,還望諸親費時垂耳。前朝多有後宮争風吃醋爾虞我詐的戲碼,本宮也明白,衆口之中後宮此地是一個多麽被妖魔化的所在,幸而本宮執印後,六宮相處和諧,平靜多年。如今更幸有貴妃入宮,陛下恩寵,本宮也甚是喜愛,更願一齊為陛下效娥皇女英之誼。為顯我們姊妹和平,情誼深厚,本宮今日願與貴妃妹妹換飲杯中酒,以取福難同享之厚意!”
屠酒兒聽得一腦子糊塗,都沒懂靳花初到底說什麽,就聽懂了最後一句。
“你要和我換酒喝?”屠酒兒不明所以地笑了笑,“為什麽呀,你想喝,直接告訴我就是了,說那麽一大段廢話也不知給誰聽。我還會不給你喝麽?”
靳花初卻仍板着一張臉,不茍言笑地将自己的酒杯放在了屠酒兒的桌上。緊接着,她輕輕顫抖着手,從屠酒兒手中拿過了她的杯子。
“三三……”
靳花初看着她,最後呢喃了一遍這個名字。
屠酒兒不解地看着她,直到這個時候都還讀不懂靳花初臉上的表情,也讀不懂她眼中忽然湧起的淚。
三三。
靳花初端平酒杯,閉上眼,仰起頭一飲而盡。